琵琶記

第十七出 義倉賑濟

　　【普賢歌】〔醜上〕身充裏正實難當，雜泛差徭日夜忙。官司點義倉，並無些子糧，拚一頓拖翻吃大棒。我做都官管百姓，另是一般行徑。破靴破帽破衣掌，打扮須要廝稱。到官府百般下情，下鄉村十分豪興。討官糧大大做個官升，賣私鹽輕輕弄條喬秤。點催首放富差貧，保解戶欺軟怕硬。猛拚打強放潑，畢竟是個畢竟。誰知天不由人，萬事皆從前定。騙得五兩十兩，到使五錠十錠。田園盡都典賣，並無些子餘剩。叵耐廳前首領，嫌恨司房喬令。把我千樣淩辱，將我萬般督並。動不動去了破帽，打得我黃腫成病。幾番要自縊投河，不要了這條性命。今番又點義倉，並無糧米抵應。若還把我拖翻，便叫高台明鏡。小人也不是都官，也不是裏正，休將屈棒錯打了平民。〔內問〕你是誰？〔醜〕我是搬戲的副淨。〔內〕休道出本來麵目。〔醜〕苦！往常間把義倉穀子偷將家去，養老婆孩兒了。今日上司官點義倉放穀，賑濟貧民，倉中沒有一些，那裏討還他？沒奈何我待把家私並老婆兒子都賣了，也賠不起。不免去與李社長商量則個，轉彎抹角，兀的便是李社長家裏。李社長，李社長。〔淨〕誰叫老爺？〔醜〕咦，你慣要做大，且出來。

　　【前腔】〔淨上〕身充社長管官倉，老小一家都在倉裏養。〔醜〕好好，你一家老小都在倉裏養。事發時節，如何擺布？〔淨〕事發盡不妨，裏正先吃棒。〔醜〕尊兄，饒得你過麽？〔淨〕先打了都官，方才打社長。老夫年傍八旬，家中隻有三人。因充社長勾當，誰知也不安寧。又要告官書題粉壁，又要勸民栽種翻耕，又要管淘河砌磡，又要辦木桶麻繩。若有人家嫁娶，須索請我去做賓。人人稱我年高伏眾，個個叫我社長官人。若得一紙狀子，強似廳上縣丞。原告許我銀子三錠五錠，被告送我豬腳十斤廿斤。若還得了兩家財物，隻得蒙矓寫個回文。每日去幹得泄水功德，竟不知自家家裏禍因。大的孩兒不孝不義，小的媳婦逼扌勒離分。單單隻有第三個孩兒本分，常常搶去了老夫的頭巾。激得我老夫性發，隻得唱個陶真。〔醜〕呀，陶真怎的唱？〔淨〕〔淨〕呀，到被你聽見了。也罷，我唱你打和。〔醜〕使得。〔淨〕孝順還生孝順子。〔醜〕打打咳蓮花落。〔淨〕〔淨〕點點滴滴不差移。〔醜〕打打咳蓮花落。不信但看簷前水。〔醜〕打打咳蓮花落。〔淨〕忤逆還生忤逆兒。〔醜〕打打咳蓮花落。〔淨〕住休。〔醜〕你若不叫住，我直唱到天明。〔淨〕裏正，你叫我出來，有甚事說？〔醜〕社長哥，今日官司給散義倉，倉中又無稻子，如何是好？我和你不免合賠些子。〔淨〕呀，倉中稻子都是你搬去吃了，怎的叫我和你合賠？小畜生到不虧了你。上司來時，幹我甚事。我自回去抱子弄孫嬉他娘。正是：閉門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張。〔下醜〕苦！李社長又去了，上司官又來了。如何是好？呀，喝道聲漸漸近了，隻得迎接則個。〔外放糧官、末皂隸上〕【前腔】〔外〕親承朝命賑饑荒，〔末〕躍馬揚鞭到此方。〔醜〕裏正接老爺。〔末〕起去，疾忙開義倉，支與百姓糧。從實支收休要謊。〔外〕裏正將支收簿來看。〔醜〕簿在此。〔外讀介〕元管二十九石，新收三十六石，除支一十九石，見在四十六石。左右開倉，呀，這倉裏那有四十六石？〔醜〕有有，相公。〔外〕左右與他取了甘結，一麵著他喚饑民來支糧。〔醜〕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下外〕左右，這廝說謊，倉裏那得這些稻子？〔末〕相公且由他。若是不足數，隻要他賠償便了。〔外〕也說得是。〔醜瞎子上〕【吳小四】肚又饑，眼又昏，家私沒半分，子哭兒啼不可聞。聞知相公來濟民，請些官糧去救貧。〔作錯跪介〕相公可憐見。〔末〕相公在這裏。〔外〕老的姓甚名誰？家裏有幾口？〔醜〕小的姓丘名乙己，家住上大樹，有三千七十口。〔外〕胡說，那裏有許多口？〔醜〕告相公得知：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末〕一口胡柴。〔外〕你實有幾口？〔醜〕小的夫妻兩口，孩兒兩口。〔外〕支糧與他。〔末〕支四口糧了。〔醜〕多謝相公。正是：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下。淨聾子上〕【前腔】歎連朝，饑怎忍？家中有五六人。前日老婆典了裙，今日媳婦又典褲，恰好遇官司來濟貧。相公可憐見。〔外〕老的姓甚名誰？家裏有幾口？〔淨作聾，外複問介。淨〕小的姓大，名比丘僧。住在隻樹給孤獨園，有一千二百五十口。〔外〕胡說，那裏有許多口？〔淨〕告相公得知：《彌陀經》中道：隻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一千二百五十人俱。〔末〕佛口蛇心。〔外〕你實有幾口？〔淨〕小的有兩個媳婦，三個孩兒，和我共六口。〔外〕支糧與他。〔末〕支六口糧了。〔淨〕多謝相公。正是：今日得君提掇起，免教人在汙泥中。〔下。旦上〕【搗練子】嗟命薄，歎年艱，含羞忍淚向人前，猶恐公婆懸望眼。路逢險處難回避，事到頭來不自由。奴家少長閨門，豈識途路。今日見官司放糧濟貧，隻得去請些稻子，以救公婆之命。〔外〕婦人，你姓甚名誰？來此怎的？〔旦〕告相公：奴家姓趙，名五娘。公公蔡崇簡。因兒夫出外，特來請些糧米，以救公婆之命。〔外〕你丈夫那裏去了，使你婦人家來請糧？

　　【普天樂】〔旦〕兒夫一向留都下。〔外〕你家裏還有誰？〔旦〕隻有年老爹和媽。〔外〕有弟兄麽？〔旦〕弟和兄更沒一個。〔外〕既沒有弟兄，誰看承你的爹媽？〔旦〕看承盡是奴家。〔外〕這般說起來，你好苦嗬！婦人家不出閨門，你何不使個男子漢來請糧。〔旦作悲介〕曆盡苦，誰憐我？相公，怎說得不出閨門的清平話？〔外〕你家裏有幾口？〔旦〕隻有三口。〔外〕左右支糧與他。〔末〕沒糧了。〔旦哭〕若無糧，我也不敢回家。〔外〕怎的不敢回家？〔旦〕相公，豈忍見公婆受餒。天那，歎奴家命薄，直恁折挫。〔外〕左右，這倉中稻子沒了。一來湊原數不起，二來這婦人說得好苦，你去拿那裏正來，要這廝賠償。〔末〕領鈞旨。假饒走上焰摩天，腳下騰雲須趕上。〔旦〕望相公可憐見，主張些糧米，與奴家救濟公婆之命。〔外〕我自有分曉。〔末押醜上介〕似甕中捉鱉，手到拿來。〔外〕裏正，這倉中稻子湊原數不起，盡是你自偷了，你好好招伏。〔醜〕相公，小人招不得。自古道東量西折，難教小人賠償。〔外〕畜生，尖斛量入，平斛量出，如何會折了許多。左右，拿下打四十。〔醜〕相公不要打，小人情願招了。〔讀招介〕招狀人姓貓，名狸，見年三十有餘。身上並無疾病，隻有白帶不除。今與短狀招伏，因為官糧久虧。說到義倉情弊，中間無甚蹺蹊。稻熟排門收斂，斂了各自將歸。並無倉廩盛貯，那有帳目收支？縱然有得些小，胡亂寄在民居。官司差人點視，便糴些穀支持。上下得錢便罷，不問倉實倉虛。假饒清官廉吏，被我影射片時。東家借得十扛，西家借得五箕。但見倉中有穀，其間就裏怎知？年年把當常事，番番一似耍嬉。不道今年荒旱，不道今年民饑。不因分俵賑濟，如何會泄天機？假饒奏到三十三天，我裏正無甚罪過。〔末〕為甚的？〔醜〕隻是點糧詐錢的做馬做驢，招狀執結是實，伏乞相公指揮。〔外〕左右押這廝去，就要賠償。〔末押醜下〕正是：懼法朝朝樂，欺公日日憂。〔末押醜上〕假饒人心似鐵，怎逃官法如爐？告相公，裏正賠償的稻子有了。〔外〕支與那婦人去。〔旦〕多謝相公。〔末與旦，醜覬覦科〕由你半路去，我好歹與你奪了便罷。〔旦〕謝得恩官為主維。〔醜〕隻教中路有災危。〔外〕當權若不行方便，如入寶山空手回。〔外末醜下，旦〕一斟一酌，莫非前定。今日奴家去請糧，誰知道裏正作弊，倉中沒了。若不得相公督並，裏正賠償，奴家如何得這些穀回家救濟二親？正是饑時得一口，強似飽時得一鬥。〔欲下，醜上攔住介〕恩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我也會見你過來嗬。你快把稻子還我，萬事全休。〔旦〕呀！相公與奴家的稻子，如何還你。〔醜〕咳，方才不是你隻管告不休，相公如何要我賠償這稻子？是我賣老小賣家私的，你如何拿去？〔搶介，旦〕裏正官人，你要用強，可憐奴家艱辛。〔醜〕可憐你甚的！

　　【鎖南枝】〔旦〕兒夫去，竟不還，公婆兩人都老年。自從昨日到如今，不能夠一餐飯。〔醜〕你公婆沒飯吃，也不幹我事。〔旦〕奴請糧，他在家懸望眼。念我年老公婆，做方便。〔拜醜介。醜〕不要拜，不要拜。這般時年，我做不得方便，你將稻子還我便罷。

　　【前腔換頭】〔旦〕鄉官可憐見，這些稻子嗬，是我公婆命所關。若是必須將去，寧可脫下衣裳，就問鄉官換。〔作脫衣介。醜〕不要不要，你身上也寒冷。〔旦〕寧使奴，身上寒。隻要與公婆，救殘喘。〔醜〕娘子罷罷。你說起這話，都是孝心，我不忍問。你取了，莫怪莫怪，你去罷。〔旦〕如此多謝。〔醜虛下躲介，旦〕謝天謝地，且喜裏正去了，不免趲行幾步。〔醜上推旦奪下介〕【前腔】〔旦〕奪將去，真可憐，公婆望奴不見還。縱然他不埋冤，道我做媳婦的有何幹？他忍饑，添我夫罪愆。教我怎見得我夫麵？千死萬死，終久是死。不如早死為強，此間有一口古井，不免投入死休。〔欲投井介〕【前腔換頭】將身赴井泉，思量左右難。我丈夫當年分散，叮嚀囑付爹娘，教我與他相看管。苦，我死卻，他形影單。夫婿與公婆，可不兩埋怨？

　　【前腔】〔外上〕媳婦去，不見還，教人在家凝望眼。〔跌倒，旦扶介，外〕呀，你在這裏閑行，教我望得肝腸斷。〔旦〕公公，奴請糧，為你供午餐。又誰知被人騙。〔外〕媳婦卻怎麽說？〔旦〕公公，奴家請得些稻子，到半途之中，卻被裏正奪去了。〔外哭〕天那，元來如此。

　　【前腔換頭】思量我命乖蹇，不由人不珠淚漣。料想終須餓死，不如早赴黃泉，免把你廝牽絆。媳婦，婆老年，不久延。你須是，好看管。呀，元來這裏有一口古井，不免投入死休。

　　【前腔】〔旦〕公公，你若身傾棄，我苦怎言？公還死了婆怎免？你兩人一旦身亡，教我獨自如何展？公公，你吃苦辛，其實難過遣。我痛傷悲，隻得強相勸。

　　【前腔換頭】〔外〕媳婦，你衣衫盡解典，囊篋已罄然。縱使目前存活，到底日久日深，你與我難相戀。苦，衣食缺，你行孝難。活冤家，不如早拆散。〔欲投井，旦救介，末挑穀上〕【前腔】不豐歲，荒歉年，官司把糧來給散。見一個年老的公公在那裏頻嗟歎，待向前仔細看。呀，我道是誰，元來是蔡老員外和五娘子嗬！你兩人在此有何幹？〔旦〕公公，一言難盡。奴家今日聞知官司給散義倉，去請些糧米，與公婆充饑。誰想裏正作弊，倉中沒了稻子。謝得相公，著令裏正賠納，把些與奴家。來到半途，被裏正奪去。奴家害羞回來，公公見說，也要投井死，奴家正在此勸解公公。〔末〕咳，五娘子你差了，老夫方才也請得些官糧，正要將來分送你公公，你怎的不來與我商量？卻自家出去，被那狂徒欺侮。

　　【前腔換頭】我聽你說這言，待我趕去，罵那廝鐵心腸，昧心漢。〔旦〕公公，他去得遠了。〔外〕罷罷，太公，我和你是良善之人，不要與那狂徒一般見識。隻是這幾日餓得難過。〔末〕員外，你且不須憂慮，我也請得些官糧，和你兩下分一半。〔旦〕這是公公請的，如何使得？〔末〕咳，五娘子，你休恁推，莫棄嫌，且將回，權做雨廚飯。〔旦〕如此多謝了公公。〔末〕怎說這話？五娘子，你伯喈當初出去，把爹娘囑付與老夫。今日是荒年饑歲，虧殺你獨自支吾。終不然我自溫飽，教你忍饑受餓。古語雲：濟人須濟急時無，你胡亂將這些救濟公姑則個。五娘子你先回去，我和你公公隨後緩緩的來。

　　【洞仙歌】〔旦〕苦，家私沒半分，靠著奴此身。隻要救公婆，豈辭多苦辛？〔合〕空把淚珠揾，可憐饑與貧，這苦說不盡。

　　【前腔】〔外〕太公，我本為泉下人，他救我一命存。隻怕我不久身亡，報不得媳婦恩。〔合前〕【前腔】〔末〕見說不可聞，況我托在鄰。終不然我享安和，忍見你受饑窘？〔合前〕命薄多年受苦辛，不如身死早離分。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