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試才無計,轉以夫人,學婢灶下。揮毫泥中,染翰奪盡,英雄之氣。
明鋒爭利芥針,投暗暗輸心服意。始信真才,舉止風流,行藏遊戲。
右調《柳梢青》話說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門,自家回入閹內,看著壁上笑道:"這兩個小書呆,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說些大話,躲了不來,還是乖的。倘真個再來,縱不受累,也要出一場大醜。"正想說不完,忽山顯仁帶領兩個童子,閑步入來。看著普惠對著壁上自言自語,因問道:"普惠你看甚麽?"普惠忽回頭,看見道:"原來是山老爺。老爺連日不來,聞說是小姐有甚貴恙,如今想是安了。"山顯仁道:"正是這兩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來。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見天色好,故閑步到此。你卻自對影壁說些甚麽?"普惠道:"這事說來也當得一個笑話。"山顯仁道:"何事?"普惠道:"方才不知哪裏走了兩個少年書生來,借坐歇腳。一個姓趙,一上姓錢。小僧問道何事到此,他說要訪老爺。小僧問他要訪老爺做甚,他說聞知山小姐有才,特來要與她一試。小僧回說小姐有恙。因憐他是別處人,年紀小,人物清俊,就將小姐的事跡與他說了,勸他回去,不要來此惹禍出醜。他不知好歹,反說要來出小姐之醜。臨去,又題了兩首詩在壁上。說過三五日還要來見小姐,比較才學。豈不是一個笑話!"山顯仁道:"這壁上想就是他題的詩了。"普惠道:"正是他題的,不知說些甚麽。"山顯仁因走近前一看,隻見第一道寫的是:千古斯文星日垂,豈容私付與娥眉。
青蓮未遇相如遠,脂粉無端汙墨池。
——雲間趙縱有感題誰家小女發垂垂,竊取天然展畫眉。
試看斯文今有主,也須還我鳳凰池。
——洛陽錢橫和韻題山顯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驚又喜。因對普惠說道:"此二生出語雖然狂妄,詩思卻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普惠道:"兩人都不滿二十歲。"山顯仁道:"他既要來與小姐較才,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說小姐有貴恙,未必見人,他故此回去。他說遲兩日還要來哩!"山顯仁道:"他若再來,你須領來見我。"普惠道:"二生說話太狂,領來見老爺,老爺量大,還恕得他起。若見小姐,小姐性子高傲,見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來。"山顯仁道:"有我在,這個不妨。"又坐了一歇,山顯仁因要與女兒商量,遂抄了兩詩,起身回去。
此時山黛因思想閣下書生,懨懨成病。又見父母憂愁,勉強掙起身來說道:"好些。"其實寸心中千思百慮,不能消釋。此時冷絳雪正在房中寬慰她,忽山顯仁走來問道:"我兒這一會心下寬爽些嗎?"山小姐應道:"略覺寬些。"山顯仁道:"你心下若是寬些,我有一件奇事與你商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親但說不妨。"山顯仁道:"我方才在接引庵閑步,普惠和尚對我說,有兩個少年書生,要來與你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遜。"山小姐道:"為何不來?"山顯仁道:"因聞知你有病,料不見人,故此回去了。臨去,題了兩首詩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山小姐接了,與冷絳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視。冷絳雪說道:"二生詩雖可觀,然語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氣驕,這也怪他不得。隻是他既要來奪鳳凰池,沒個輕意還他之理。須要奚落他一場,使他抱頭鼠竄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竊取天顏,以為聲價。"冷絳雪道:"這也不難,等他來時,他是二人,賤妾與小姐也是兩個。就是真才實學,各分一壘,明明與他旗鼓相當,料也不致輸與他。"山小姐道:"我與你若明明與他較才,莫說輸與他,就是勝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為恥。"山顯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勁,你二人也不可小覷。若與他對試,不損名足矣。怎麽還思量要取辱他?"冷絳雪道:"這樣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場,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賣嘴。隻是除了與他明試,再無別法。"山小姐笑道:"孩兒倒有一法在此,輸與他不致損名;勝了他,使他受辱。"山顯仁道:"我兒再有甚法?"山小姐道:"待他二人來時,爹爹隻說一處考,恐怕有代作傳遞之弊。可分他二人於東西兩花園坐下,待孩兒與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兒,隻說小姐前次曾被無才之人纏擾,待費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煩劇,著我侍妾出來,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將我侍兒壓倒,然後請到玉尺樓優禮相見。倘或無才,連我輩不如,便好請回,免得當麵受辱。若是勝了他,明日傳出去,隻說連侍兒也考不過,豈非大辱。就是輸與他,不過侍妾,尚好遮飾,或者不致損名。"山顯仁聽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絳雪也歡喜道:"小姐妙算,真無遺漏矣。這兩個狂生如何曉得。"大家算計停當,山顯仁又叫人去與普惠說:"若題詩書生來,可領他來見。"一麵打點等候不題。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辭了普惠回來,一路上商量。燕白頷道:"我們此來,雖說考才,實為婚姻,怎麽一時就忘記了。今做此二詩,將她輕薄,少不得要傳到山相公與山小姐麵前,她見了豈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懷恨於我,這婚姻事斷斷無望了。"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無益。況婚姻自有定數,強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與世人不同,見紈絝乞憐愈加鄙薄,今見了你我有氣骨才人,轉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他怎麽:且回去與你痛飲快談以養氣,遲兩日好與她對壘。"燕白頷笑道:"也說得有理。"二人遂歡歡喜喜同走了回去。
過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氣晴朗,又收拾了一徑出城,依舊走到接引庵來。普惠看見,笑嘻嘻迎著說道:"二位相公今日來的早,象是真個要與山小姐考試詩文的了。"燕白頷因問道:"山小姐病好了嗎?"普惠道:"雖未痊愈,想是起得來了。"平如衡道:"既是起得來,我們去尋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時太早,山小姐隻怕尚未睡起。且請少坐,奉過茶,收拾素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白頷道:"齋倒不消,領一杯茶吧,得老師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吃了些茶,坐了半晌,將近日午方才同去。
到了山相公莊門,普惠是熟的,隻說得一聲,就有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人出來說道:"請師父與二位相公廳上坐。"三人遂同到廳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顯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來。燕白頷與平如衡忙上前施禮,禮畢,就以師生禮敘坐。普惠恐怕不便,就辭去了。
山顯仁一麵叫人送茶,一麵就開口問道:"哪一位是趙兄?"燕白頷打一恭道:"晚生趙縱。"山顯仁因看著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錢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錢橫。"山顯仁道:"前在接引庵見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謂相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打一恭道:"書生寒賤,不能上達紫閣黃扉,故妄言聳聽,以為進身之階。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師寬宥。"山顯仁道:"文人筆墨遊戲,上天下地,無所不可,何罪之有!隻是小女閨娃識字,亦無心僭據斯文,實因時無英雄,偶蒙聖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煥奎壁之光,潤文明之色,鳳凰池理宜奉還,焉敢再以脂粉相汙。"燕白頷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無人耳。詞雖不無過激,而意實欣慕,乞老太師原諒。"平如衡道:"鳳凰池亦不望盡還,但容我輩作鷗鷺遊翔其中足矣。"山顯仁道:"這都罷了,隻是二兄今日垂顧,意欲何為?"燕白頷道:"晚生二人俱係遠方寒士,雖日事槧鉛,實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聞令愛小姐著作懸於國門,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樓下,願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長,庶幾可定二人之優劣。"山顯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謂以管窺天,以蠡測海。然既辱賜顧,怎好固辭。但考之一途,必須嚴肅,方別真才。"燕白頷道:"晚生二人短長之學盡在胸中,此外別無一物,聽憑老太師如何賜考。"平如衡道:"老太師若要搜檢,亦不妨。"山顯仁笑道:"搜檢也不必,但二兄分做兩處,省了許多顧盼問答也好。"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應道:"這個聽憑。"山顯仁就吩咐兩個家人道:"可送趙相公到東花園亭子上坐。"又咐咐兩個家人道:"可送錢相公到西花園亭子上坐。"又對燕白頷與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過再領教佳章。"說罷,四個家人遂請二人同入穿堂之後,分路往東西花園而去。正是:東西諸葛八門陣,左右韓侯九裏山。
莫料閨中小兒女,寸心偏有百機關。
兩個家人將平如衡送到西園亭子上去坐,且不提。
且說燕白頷跟著兩個家人,竟到東邊花園裏來。到了亭子上一看,隻見鳥啼畫閣,花壓雕欄,十分美麗。再看亭子中,早已東西對麵擺下兩張書案,文房四寶端端正正俱在上麵。燕白頷心下想道:"聞她有個玉尺樓,是奉旨考才之地。怎麽不到那裏,卻在此處?"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樓中一處不便,故在此間。"正沉吟不了,忽見三五侍妾簇擁著一個青衣女子而來。燕白頷遠遠望去,宛如仙子。欲認作小姐,卻又是侍兒打扮。欲認作侍兒,卻又秀媚異常。心下驚疑未定,早已走到麵前。燕白頷慌忙出位施禮。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與燕白頷分東西對麵坐下。燕白頷不知是誰,又不好輕問,隻得低頭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開口說道:"趙先生不必驚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書記的侍妾。奉小姐之命,特來請教先生。"燕白頷道:"原來是一位掌書記的才人,請問小姐為何不自出,而又勞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幾位貴客要見小姐試才,小姐勉強應酬,卻又一字不通,徒費許多口舌。今辱先生降臨,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過慮,恐蹈前轍。今又養病玉尺樓,不耐煩劇,故遺妾先來領教。如果係真才,賤妾輩望風不敢當,便當掃徑焚香,延入樓中,以定當今天下斯文之案;倘隻尋常,便請回駕,也免一番多事。"燕白頷聽了,心下暗怒道:"這小丫頭這等作怪,怎自不出來,卻叫一個侍妾辱我,這明明高抬聲價。我若不與她考,他便道我無才害怕。若與她對考,我一個文士,怎與一個侍妾同考。"又偷眼將那侍妾一看,隻見滿麵容光,飛舞不定,恍與閣上美人不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雖說才高,顏色或者轉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人,便同拈筆硯,也是僥幸。況侍妾之才,料也有限,隻消一首詩打發她去了,便可與小姐相見。"心下主意定了,因說道:"既是這等,考也無妨,隻是如何考起?"青衣女子道:"聽憑先生起韻,賤妾奉和。"燕白頷笑一笑:"既蒙尊命,學生僭了。"遂磨墨舒紙,信筆題詩一首道:隻畫娥眉便可憐,塗鴉識字豈能傳。
須知才子淩雲氣,吐出蓬萊五色蓮。
燕白頷寫完,早有侍妾取過去與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詩雖好,隻是太自譽了些。"因拈起筆來,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兒送了過來。燕白頷展開一看,隻見上寫著:一時才調一時憐,千古文章千古傳。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屬女青蓮。
燕白頷看了不覺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這等敏捷。"因立起身來,重新深深作一個揖道:"我學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還禮道:"先生請尊重。俚句應酬,何足垂譽。請問先生還有佳作賜教嗎?"燕白頷道:"既蒙不鄙,還要獻醜,以抒鄙懷。"因又題詩一首道:爨下風光天下憐,心中情事眼中傳。
河洲若許操舟往,願剖華峰千丈蓮。
燕白頷寫完,侍妾又取去與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淺而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仍送到燕白頷麵前。燕白頷再展開一看,隻見上寫道:思雲想月總虛憐,天上人間信怎傳?
欲為玄霜求玉杵,須從禦座撤金蓮。
燕白頷看了不勝大異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麽沉埋於朱門記室,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負,要來與小姐爭衡。理宜千言不屈,萬言不休。怎見了賤妾兩首微詞,便大驚小怪?何江淹才盡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無餘地也!"燕白頷道:"美人見哂固當,但學生來見小姐之意,原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貴高名者也。今見捉刀,英雄不識,必欲敘魏公雅望,此無目者也。學生雖微才,不足比數。然沉酣時藝,亦已深矣。未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餘複有滄海。才美至於記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滄海矣,豈更有過者?乃即所傳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記室才美之高也。"因又題詩一首道:非是才窮甘乞憐,美人詞調果堪傳。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頭常見蓮。
燕白頷寫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說道:"先生佳作末語,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實東坡、太白一流人。自須尊重,不要差了念頭。"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送過來。燕白頷接在手中一看,隻見上寫:春光到眼便生憐,那得東風日夜傳。
一朵桃花一朵杏,須知不是並頭蓮。
燕白頷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隻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那女子隱隱聽見,問道:"此先生所吟嗎?"燕白頷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又不好問,隻說道:"妾奉小姐之命請教,不知還有甚麽見教嗎?"燕白頷道:"記室之美已僥幸睹矣,記室之才已得教矣,記室之嚴亦已聞命矣,再以浮詞相請,未免獲罪。"青衣女子道:"先生既無所命,賤妾告辭。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請。"因又拈筆舒紙,題詩一首,叫侍兒送與燕白頷。因就起身道:"先生請慢看,賤妾要複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遂帶了侍妾一哄而去。燕白頷看了,恍然如有所失。呆了半晌,再將那詩一看,隻見又寫著:才為人瑞要人憐,莫詆花枝倩蝶傳。
脂粉雖然汙顏色,何曾汙及墨池蓮。
燕白頷看完,因連聲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前日題庵壁詩說’脂粉無端汙墨池’,她今日畢竟題詩表白。我想她慧心之靈,文章之利,針針相對,絕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愛殺。"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輕易見我,決沒個又見老平之理。難道又有一個記室如方才美人的與他對考?若遇著一個無才的記室,便是她的造化。"隻管坐在亭上癡癡呆想,早有引他進來的兩個家人說道:"相公坐在此沒甚事了,請出去吧,隻怕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哩!"燕白頷聽見說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心下呆了一呆道:"進來時何等興頭,連小姐還思量壓倒。如今一個侍妾記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臉嘴出去見人。"隻管沉吟不走,當不得兩個家人催促,隻得隨他出來。正是:眼闊眉揚滿麵春,頭垂肩便無神。
隻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頷隨著兩個家人出來不題。
且說平如衡隨著兩個家人到西花園來,將到亭子邊,早望見亭子上許多侍妾,圍繞著一個十五六歲女子,花枝般的據了一張書案坐在裏麵。平如衡隻認做小姐,因聞得普惠和尚說她為人厲害,便不敢十分仰視。因低著頭走進亭子中,朝著那女人深深一揖道:"學生錢橫,洛陽人氏,久聞小姐芳名,如春雷滿耳。今幸有緣,得拜謁庭下,願竭菲才,求小姐賜教。"一麵說,一麵隻管低頭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錢先生請尊重,賤妾不是小姐。"平如衡聽見說不是小姐,忙抬頭起來一看,隻見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猶如仙子一般。暗想道:"這樣標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隻是穿著青衣打扮,如侍兒模樣。"因問道:"你既不是小姐,卻是何人?"那女子啟朱唇,開玉齒,嬌滴滴應道:"賤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書記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那女子道:"賤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誤認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這也罷了,隻是小姐為何不出來?"那女子道:"小姐雖一女子,然體位尊嚴。就是天子征召三次,也隻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門求見,也須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才來,怎麽這等性急,就思量要見小姐。就是賤妾出來相接,也是我家太師爺好意,愛先生青年有才,與小姐說了,故有是命。"平如衡聽了許多說話,滿腔盛氣,先挫了一半。因說道:"不是學生性急,隻是既蒙太師好意,小姐許考,小姐若不出來,卻與誰人比試?"那女子道:"賤妾出來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勞耳。"平如衡笑道:"比試是要做詩做文,你一個書記侍女,如何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請試一試看。"平如衡道:"不必試,還是請小姐出來為妙。"那女子道:"小姐掌書記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賤妾下等,考不過,然後中等出來;中等考不過,然後上等出來;上等再考不過,那時方請先生到玉尺樓與小姐相見。此時要見小姐,還尚早。"平如衡聽了道:"原來有許多瑣碎,這也不難,隻費我多做兩首詩耳。也罷,就先與你考一考。"那女子將手一舉道:"既要考,請坐了。"平如衡回頭一看,隻見東半邊也設下一張書案坐席,紙墨筆硯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筆在手說道:"我已曉得你小姐不出來的意思了,無非是藏拙。"遂信筆題詩一首道:名可虛張才怎虛,深閨深處好藏珠。
若教並立詩壇上,除卻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題完自讀了一遍,因叫眾侍兒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讀不出,待我讀與你聽。"侍兒果取了遞與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聲,隻拈起筆來,輕輕一掃,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兒送來。
平如衡正低頭沉想自己詩中之妙,忽抬頭見詩送到麵前,還隻認作是他的原詩看不出,又送了來。因笑說道:"我就說你未必讀得出,拿來待我讀與你聽。"及展開看時,卻是那女子的和韻。早吃了驚道:"怎麽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細細讀去,隻見上寫道:心要虛兮腹莫虛,探珠奇異探驪珠。
漫思王母瑤池奏,一曲雙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滿心歡喜,喜到極處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那女子聽見驚問道:"聞先生尊姓錢,為何又稱平如衡,莫非有兩姓嗎?"平如衡見問,方知失言,因胡賴道:"哪個說平如衡,我說的是錢橫,想是你錯聽了。"那女子道:"錯聽也罷,隻是賤妾下等書記,怎敢稱個勁敵!"平如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與你講和吧,再請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題詩一首道:千秋白雪調非虛,萬斛傾來字字珠。
紅讓桃花青讓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題完,雙手捧了,叫侍兒送去道:"請教,請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聲,隻提起筆來和韻相答。平如衡遠遠看見那女子揮灑如飛,便連聲稱讚道:"罷了,罷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輩男子要羞死矣。"說不了,詩已寫完送到麵前。因朗朗讀道:才情無假學無虛,魚目何嚐敢混珠。
色到娥眉終不讓,居才誰是藺相如?
平如衡讀完,因歎一口氣道:"我錢橫來意,原欲求小姐,以爭才子之高名。不料遇著一個書記,尚不肯少遜,何況小姐!見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題詩,甚是狂妄。今日當謝過矣。"因又拈筆題詩一首道:一片深心恨不虛,一雙明眼愧無珠。
玄黃妄想裳公子,笑殺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題完,侍兒取了與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說道:"先生何前倨而後恭!"因又和詩一首道:人情有實豈無虛,遊戲風流盤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脈,有誰不及有誰如?
那女子寫完,命侍兒送了過來。平如衡接在手中,細讀一遍,因說道:"古人高才,還須七步。今才人落筆便成,又勝古人多矣。我錢橫雖承開慰,獨不愧於心乎!"遂立起身來辭謝道:"煩致謝小姐,請歸讀十年,再來領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先生既要行,賤妾還有一言奉贈。"遂又題詩一首,遂與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來一看,隻見上寫著:論才須是此心虛,莫認鮫人便有珠。
舊日鳳凰池固在,而今已屬女相如。
平如衡讀完,知是譏誚他前日題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籠在袖中,悶悶的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的所在,隻見燕白頷也從東邊走了出來。二人撞見,彼此顏色有異,皆吃了一驚。隻因這一驚,有分教:英雄氣短,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