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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活餓莩樓中藏美真

  自古人生成一夢,誰人留得音容。長江流月去無蹤。潘安西子貌,魂斷已隨風。惟有畫圖人麵在,他年還有相逢。須知圖畫也成空。圖畫人何處?人留話本中。

  ——右調《臨江仙》我看世間神奇巧妙,莫過於畫工。一張白紙上,提起一管筆來,把那天地間人物山川,風雲花鳥,千形萬態,俱從毫端上,一一的勾了出來。比如當初唐朝畫工,有兩個妙手。一個名喚韓幹,一個名喚周昉。一日,郭令公為女婿趙縱寫真,先令韓幹寫了一圖,後又令周昉也寫一圖。二人所描,形容逼肖,郭令公莫辨高低。令公之女說道:"二畫俱似,但前寫的不過描得趙郎的形貌,後寫的兼得趙郎性情笑語之姿。"我想一個活生生的人,描在一張呆呆的紙上,把這人的性情笑語,都宛宛寫了出來,你道奇也不奇。這算是平常的。後漢時,有一個畫工,名喚劉褒。他嚐畫一雲漢圖,凡看見的人,都迫熱起來。

  又嚐畫一北風圖,令看見的人,都寒起來。我想寒熱乃是天地陰陽之氣,為何一支空空的筆底,把那天地春夏秋冬,都輕輕移了轉來,你道奇也不奇。這還喚是平常的。吳道子嚐往一寺中訪僧,僧人不禮貌他,他就於寺中壁上畫驢子一頭。夜間那驢兒竟走落來,把僧家盡行踏破。僧人隻得再三懇求,吳道子方才把畫驢塗壞,然後不走落來,你道奇也不奇。北齊朝畫工楊子華,畫馬於壁上,每日必蹄齧長鳴,要尋水草吃的一般。

  唐朝寧王,乃唐明王之弟,在花萼樓上壁間,曾畫六馬袞塵圖。

  唐明王最喜的是一匹玉麵花驄,不料後來那玉麵花驄,竟化馳而去,壁上止留五匹,你道奇也不奇。又有唐朝張僧繇,嚐於金陵安樂寺中壁上畫四條龍,隻是不曾點睛。他每每對人說,若經一點眼睛,即飛去矣。人人都道他是妄言,他一日舉起筆來,把一條龍,竟點上了眼睛,隻見一時之間,雷霆破壁,那一條龍竟飛騰去了。不點睛的,依然在於壁上。我想飛龍乃是天上的神物,雷霆乃是天上的怒氣,畫龍何以能飛,雷霆何以能響,你道奇也不奇。這也還不算為奇。當初唐朝元和初年,長安士人見古屏上所畫的美女,竟都走落屏來,在床頭踏歌。

  歌雲:"長安女人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舞袖弓鞋渾忘卻,娥眉空帶九秋霜。"長安士人見了大驚,高聲叱之,忽然上屏。

  我想屏上的畫女,為何會得下屏,又會得上屏,又會得踏歌,有歌聲,有歌詩,竟似活活的一般,你道奇也不奇。如今有一個新文,與那些所引的畫圖,仿佛不遠。且向明窗淨幾,從筆花底下,墨跡痕中,寫他出來。如歌如舞,正好聽好看哩。正是:每將古硯拂塵忙,滴露濃磨墨放香。

  寫出一場奇盡說,與君紙上聽笙簧。

  傳說先朝正德年間,河南省城中,有一人姓池,名上錦,別字苑花。生得一貌堂堂,美如冠玉,風情態度,有仙家氣象。

  奈何父母俱亡,家業一貧如洗。故此年近三十,尚未有妻。若論他的世籍,也是顯宦之家。他父親在日,名喚池篁,曾為吏部天官。隻因此時八黨橫行,勢傾朝野,池篁撫疏切論,反被假旨矯誣,誣贓削籍,下在獄中,追贓變產。因贓不及全完,竟把池篁害了。家中產業,竟是一空,止留得三間小樓,聊且依棲。苑花既是天官公子,幼年自然延師讀書。及至長成之時,見父親以功名致歿,竟丟了舉業文章,單喜的是詩詞歌曲。初時還有兩個家人小使,隻因饑寒難度,都散去了。如今便有了柴米,還要做灶州府的吹官,你道苦也不苦。可喜池篁遺下的畫圖甚多。一日到畫櫥中,盡數發將出來,展開看時,但見畫的有:指日高升圖加冠進祿圖丹鳳朝陽圖青麟望月圖八仙慶壽圖五子登科圖鶴舞喬鬆圖鹿鳴翠柏圖這都是池篁當初做官時,同僚與屬官,祝他壽旦,慶他升官,賀他生子的。外有:春日牡丹圖夏雨荷香圖秋風桂子圖冬雪梅花圖茂叔觀蓮圖淵明看菊圖範蠡泛湖圖摩詰輞川圖這都是池篁當時做官,覓名手畫的,上麵俱有名筆標題。

  外有十四幅美人圖,是:西子浣紗圖王嬙和番圖貴妃洗兒圖則天賞花圖一女倚闌圖二女品簫圖三女躚秋圖四女圍棋圖五女打鶯圖六女撲蝶圖七女踏歌圖八女奏樂圖九女鬥花圖十女爭夫圖這些也都是池篁的僚屬官員,覓名手畫了,送來承奉天官的。真個畫得標致異常,也靈活不過了。池苑花且撇開了別畫,但把這十四幅美人圖,齊齊排列,一一仔細觀玩。玩《西子浣紗圖》,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但覺西子春風滿麵,恍然如聞其水聲砧聲。玩《王嬙和番圖》,沙漠淒涼,馬行遲緩,但見王嬙顰眉蹙額,恍然如見其啼痕淚痕。玩《貴妃洗兒圖》,內中宮娥彩女,環繞金盆,如見其與安祿山謔浪的一般。玩《則天賞花圖》,內中奇葩錦萼,相對樽筵,如聞其與薛敖曹笑語的一般。見一女倚欄,銜指對月,如懷想才郎的;見二女品簫,順氣入管,如振響林皋的;玩《三女躚秋圖》,但覺二女在架,就如蝴蝶一般,一女在架旁,拍手仰天,似乎兩稱其妙;玩《四女圍棋圖》,但覺二女下子,就如蜻蜒一般,二女在棋邊指東道西,宛然各護一家;玩《五女打鶯圖》,但見纖纖玉手,持竿仰麵,斜觀楊柳枝頭,似乎恨其驚夢;玩《六女撲蝶圖》,但見輕輕羅扇,低逐高揚,頻向薔薇架上,宛然怪其穿花;玩《七女踏歌圖》,但覺弓鞋輕動,清音恍如入耳;玩《八女奏樂圖》,但見呂律齊鳴,和氣宛然醉心。玩《九女鬥花圖》,但覺玉手齊擎,競氣宛然在目;玩到《十女爭夫圖》,身子竟蹉倒在地,癡癡的呆想了一時。歎了一口長氣,忖道:"論起來,我也是天官的公子,便娶了天官的小姐,做了嬌妻,也是應該的。奈何處了這樣時勢,連這身子也是罪人之孥,還要防朝廷來計較。莫說道要如畫圖上這般美女,終身想不來,便要娶一個平常女子,又何時能想得來。"又歎一口長氣,低頭忖了一回,不覺笑一笑:"何不如去學了畫工,習到精純,那天地間千山萬水,人世上的千形萬態,美女中千嬌百媚,都從我筆尖上描出來。那時莫說道是糊口有餘,即要輕動公侯,料也是不難的事體。"一麵想,一麵把《十女爭夫圖》竟掛在臥床裏麵,餘外把《西子浣紗》這四幅,掛在樓中上麵,把《一女倚闌》這九幅掛在樓壁兩邊,隨即排了香案,把香爐燭台供奉了,揖了四揖,然後將餘外的畫圖拿了下樓,鎖了門,走到一個相識的畫工鋪中,號景星雲,與他商量學畫之事,並要景星雲尋主顧,賣這些畫圖。一一在鋪中展開觀看,隻見街坊上有一人經過,就踱進來,池苑花回頭看此人,但見他:身上一般儒服,而豔麗驚人。容貌不似書生,而風流作態。麵前罩一頂綠紗花傘,背後隨四個肥胖家人。

  這人看見《指日高升圖》、《加冠進祿圖》、《丹鳳朝陽圖》、《青麟望月圖》就要買這四幅畫,問景星雲道:"這四幅畫,要銀多少?"池苑花接口道:"是小弟的畫,台兄若要買時,實價紋銀十兩。"那人就豎起眉毛,睜開兩眼,高聲道:"不過是四幅畫圖,為何要我這許多銀子?我且問你,你這窮漢,此等台閣之圖,從何來的?豈不是一個賊子,盜取宦家的麽?家人們,可寫帖子起來,送到縣中去。"那池苑花向恐孽根未淨,原是躲在家中的。有時出來,也並不敢提一個池公子三字。如今景星雲見此人發怒,隻得忙陪笑臉道:"這池相公,乃是當初池天官的公子。這畫圖,都是池天官遺傳。價銀任憑山老爺見賜他,也決不敢深論。"那人道:"原來是罪人之孥。

  "竟喝叫四個家人,搶了這四幅畫,出門洋洋而去了。池苑花氣得目定口呆,半日說不出話來。門外有些朋友們看見,都走進來,多是認得苑花的,恭手道:"池兄,你見他來,就該把畫圖收拾了,為何得他看見。這人是山老虎,惡不可當的,你難道不知。"池苑花道:"此畫原是要賣,故此特來與景兄計議,不料遇著凶星。小弟向來避罪家門,那新時的風景,竟久不知了。"可幸那些朋友,都曉得這些畫是池老先生的遺留,乃忠賢之名跡,都來展看。有的道:"這春夏秋冬的四幅,待我買了,四兩銀罷。"有的道:"這觀蓮看菊的兩幅,待我賣了,二兩銀罷。"有的道:"這泛湖輞川的兩幅,待我買了,二兩銀罷。"池苑花道:"不敢深論,再求增些。"那些朋友也果然增了些。八幅畫,稱起十兩銀子。池苑花心中欣喜,竟都賣了,送別出門。隻見又有一人走進門來,問景星雲道:"定描得這四幅畫圖,可完了麽?"景星雲道:"其實來不及,還要幾日才完。"那人道:"活放屁,你好誤事。我們石相公還要拿去年伯們標題,也還要拿去裱褙鋪精裱,隻是這幾日就要送山府了,你好個自在的性子。"景星雲低頭一想道:"有四幅現成古畫在此,是當初宦官們慶賀池天官的,如今工夫忙促,便描來也沒有他這樣好了,你可去與相公計議,可買了罷。"隨即將《五子》、《喬鬆》、《翠柏》、《八仙》這四幅展開與那人看看,那人道:"此畫果好,待我與相公說了,待相公自來。"那人去了,池苑花一一詳問,景星雲道:"方才這搶畫的,是兵部尚書山岩的公子,名喚山鳴遠。隻因山岩近來拜江內相為幹爺,勢傾朝野,人人側目。公子恃勢橫行,故此人喚他是山老虎。他又虧父親之力,納粟奏名,新選了湖廣光化縣知縣。

  方才催畫的一家,乃是山尚書的女婿,石侍郎的公子,名喚石音和,是一個秀才,為人極忠厚的。是這些管家們,常要乘風放火,虧得石公子製服,到底還不敢放肆。明年新春正月十三,乃是山尚書的六十壽誕,故此山公子把《指日高升》、《加冠進祿圖》搶去,替父親光彩。石公子也要替丈人慶賀,故此屢來催畫。"池苑花道:"原來如此。"隨即把要投師學畫之事,與景星雲計議。星雲道:"隻是池相公難好習此賤業,若果有心,在下無不領教。"隻見石音和進店來問道:"畫在那裏?"景星雲忙忙展與他看,石音和玩了一時,稱賞道:"此畫果然不同,點綴八仙有變化出塵之局,而反以清描淡寫勝之。《五子登科》寫出白馬紅纓、連鑣並轡,洋洋得意。馬前如聞有喝道之聲。

  《仙鶴》、《仙鹿》二圖易於枯寂,如今畫得日月揚輝,雲霞繚繞,見之覺有暖氣靄然,可見是忠賢古跡。價銀三兩一幅罷。"隨即到拜匣中取出一封銀來,付與景星雲道:"前付定銀二兩,今又十兩,共成十二兩。"叫家人拿了畫,恭手出門,竟到襪裱鋪商量去了。池苑花道:"此人果然忠厚,既今景兄所收二兩,竟謝了景兄罷。"景星雲稱謝,池苑花作別出門,一路不勝欣喜。想道:"幾乎做了餓莩,不料今日僥幸,房中藏了許多美人,又賣了許多銀子,且歸家去飲酒高歌看美人圖歡樂罷了。"到了家門,開鎖進去。忽聽見簫鼓朗朗,送入耳中來。

  恍然如白鶴山中,紫荊台上,仙人鐵笛,響振林穀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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