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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瑞雲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其母蔡媼,將使出應客。瑞雲告曰:“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奴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贄:贄厚者,接一弈,酬一畫;薄者,留一茶而已。瑞雲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資。素仰瑞雲,固未敢擬同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隻在人間。”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來白“客至”,生倉促遂別。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複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曰:“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唯有癡情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歡,而更盡而別,此情複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媼頗恚,將強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日,墨痕漸闊;年餘,連顴徹準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醜狀類鬼。起目見生,麵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以歸。入門,牽衣攬涕,且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哉!”遂不複娶。聞者共姍笑之,而生情益篤。

  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曰:“其人率與仆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於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覲其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鑒耳。”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唯真才人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同返杭。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愈。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 麵貴靧之,隨手光潔,豔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意者其仙歟?

  [今譯]

  瑞雲是杭州的名妓,容貌和才藝都舉世無雙。十四歲時,她的養母蔡婆要讓她出來接客。瑞雲稟告說:“這是我一生的開端,不能草率。身價由媽媽來定,客人就讓我自己選擇。”蔡婆說:“好。”蔡婆定下了十五兩銀子的價錢,於是瑞雲每天見客。客人要見她,必須送禮。禮厚的,瑞雲陪他下一盤棋,送一幅畫;禮薄的,隻留喝一杯茶。瑞雲的名聲傳揚已久,自這時起,富商貴人天天上門,連接不斷。

  餘杭縣有個姓賀的書生,才學、名望一向很高,但家產屬中等。他早就仰慕瑞雲,當然不敢奢望與她鴛帳同夢,卻也盡力備了一份薄禮,希望能見一見她的容顏。他又暗暗擔心瑞雲見得各種人多了,不把他這窮酸書生放在心上;等見麵一談起話,瑞雲卻對他十分殷勤。兩人坐著談了很久,瑞雲眉目含情,還作了一首詩贈給賀生: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隻在人間。

  賀生得了這首詩,欣喜若狂。他剛要向瑞雲傾訴心聲,忽然小丫鬟來稟報:“有客人來。”他隻好匆匆忙忙地告辭了。

  回家以後,他吟誦玩味詩中的詞意,夢魂縈繞。過了一兩天,他無法控製強烈的感情,備下見麵禮,再次前往。瑞雲見了他,十分歡喜。她把座位挪近賀生,悄悄對他說:“能想法歡聚一夜嗎?”賀生說:“我一個窮書生,唯有癡情可以奉獻給知己。這一點點見麵禮,已經竭盡我的財力。能夠見到你的芳容,我的願望已經滿足;要說肌膚之親,哪敢做此夢想?”瑞雲聽了,悶悶不樂,兩人相對不說一句話。賀生坐了很久沒出來,蔡婆接連喊瑞雲,實際是催賀生走,賀生隻好回去了。他心裏很愁悶,想傾盡家產博得一回歡愛,但一夜過後便要分手,這思戀之情又怎能忍受?想到這裏,火熱的想念都消失了,彼此也就斷絕了音信。

  瑞雲挑選了幾個月,再沒一個合意的。蔡婆很不高興,準備強迫她接客,隻是還沒有發作。有個秀才送上見麵禮,坐下來說一會話便起身,用一個指頭在瑞雲的前額上按了一下,說:“可惜,可惜!”就走了。瑞雲送客回來,大家看她額上有個手指印,像墨一般黑,越洗越明顯。過了幾天,墨印逐漸變大;一年多以後,墨痕已蔓延到顴骨和鼻梁了。見到她的人都掩著嘴笑,門前車馬也因而絕跡。蔡婆去掉她的衣妝首飾,讓她跟丫鬟們一起幹活。瑞雲身體嬌弱,幹不了這樣的粗活,一天天憔悴下去。賀生聽到這個消息後便前去探望,見瑞雲頭發蓬亂地在廚房裏,醜陋得像個鬼。她抬頭看見賀生,立刻轉過身麵對牆壁,遮掩自己。賀生很憐憫她,便跟蔡婆說要贖她出來做妻子。蔡婆答應了。他賣掉田產,傾盡錢袋,把瑞雲買回家來。進門後,瑞雲牽著他的衣服擦淚,不敢做賀生的妻子,願做侍妾,留待後娶的女子做主婦。賀生說:“人生所看重的是知己。你得誌的時候還能把我看作知己,我豈能因為你現在失意了就忘掉你呢!”於是不再娶妻。知道的人都譏笑他,而他對瑞雲的感情卻更加深厚。

  過了一年多,賀生偶然到蘇州去,有個姓和的書生跟他同住一個旅店,有一天和生忽然問:“杭州有個名妓瑞雲,近來怎麽樣了?”賀生以“嫁人”回答他。和生又問:“嫁了什麽人?”賀生說:“那人大致跟我相當。”和生說:“要能像你,可以說是找到合適的人。不知身價多少?”賀生說:“她由於有了奇怪的病,妓院賣的價錢很低。不然,像我這樣的人,哪能從妓院裏買到漂亮姑娘呢?”和生又問:“那人真能像你一樣嗎?”賀生覺得他問得奇怪,便反過來問他。和生笑道:“實不相瞞,以前我曾見過一次她美麗的儀容,很惋惜她以絕代姿容流落風塵,因此用小小法術掩蓋她美貌的光彩,保護她那璞玉的本質,隻是想留待愛惜才華的人真正賞識她。”賀生忙問道:“先生能點汙,也能洗掉嗎?”和生笑道:“怎麽不能,隻是要那個人誠心求我一求。”賀生急忙站起來向和生行了個禮,說:“瑞雲的丈夫就是我啊。”和生高興地說:“天下隻有真正的才子才能多情,不會因為美醜的變化而變心。讓我跟你回去,還你一位美貌佳人。”賀生於是和他一同回家。

  到家後,賀生要吩咐備酒,和生阻止他說:“先施行我的法術,好教置辦酒菜的人有歡快的心情。”他便叫用洗臉盆盛水,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中寫畫幾下,說:“用這水一洗就會好。不過要讓夫人親自出來謝一謝醫生。”賀生笑著把水捧進內屋,站在旁邊等瑞雲自己洗臉,隻見手到之處她的臉變得光潔,和當年一樣嬌豔美麗。夫妻倆都很感激,一同出來道謝,而客人已經不見了,到處找也找不著,想來和生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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