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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局詐(三則)

  某禦史家人,偶立市間。有一人衣冠華好,近與攀談。漸問主人姓字、官閥,家人並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貴主家之內使也。”語漸款洽,因曰:“宦途險惡,顯者皆附貴戚之門,尊主人所托何人也?”答曰:“無之。”王曰:“此所謂惜小費而忘大禍者也。”家人曰:“何托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禮,能覆翼人。某侍郎係仆階進。倘不惜千金贄,見公主當亦不難。”家人喜,問其居止。便指其門戶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歸告侍禦。侍禦喜,即張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來。筵間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瑣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誼,即賜百金賞,不肯效牛馬。”禦史益佩戴之。臨別,訂約,王曰:“公但備物,仆乘間言之,旦晚當有報命。”

  越數日始至。騎駿馬甚都,謂侍禦曰:“可速治裝行。公主事大煩,投謁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間。今得一間,宜急往,誤則相見無期矣。”侍禦乃出兼金重幣,從之去。曲折十餘裏,始至公主第,下騎祗候。王先持贄人。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禦史。”即有數人接遞傳呼。侍禦傴僂而入,見高堂上坐麗人,姿貌如仙,服飾炳耀;侍姬皆著錦繡,羅列成行。侍禦伏謁盡禮,傳命賜座簷下,金碗進茗。主略致溫旨,侍禦肅而退。自內傳賜緞靴、貂帽。

  既歸,深德王,持刺謁謝,則門闔無人。疑其侍主未複。三日三詣,終不複見。使人詢諸貴主之門,則高扉扃錮。訪之居人,並言:“此間曾無貴主。前有數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仆喪氣而已。

  副將軍某,負資入都,將圖握篆,苦無階。一日,有裘馬者謁之,自言:“內兄為天子近侍。”茶已,請間雲:“目下有某處將軍缺。倘不吝重金,仆囑內兄遊揚聖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奪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無須踟躕。某不過欲抽小數於內兄,於將軍錙銖無所望。言定如幹數,署券為信。待召見後,方求實給;不效,則汝金尚在,誰從懷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諾之。次日,複來引某去,見其內兄雲:“姓田。”煊赫如侯家。某參謁,殊傲睨不甚為禮。其人持券向某曰:“適與內兄議,率非萬金不可,請即署尾。”某從之。田曰:“人心叵測,事後慮有反複。”其人笑曰:“兄慮之過矣。既能予之,寧不能奪之耶?且朝中將相,有願納交而不可得者。將軍前程方遠,應不喪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複公命。”

  逾兩日,日方西,數人吼奔而入,曰:“聖上坐待矣!”某驚甚,疾趨入朝。見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賜座,慰問殷勤,顧左右曰:“聞某武烈非常,今見之,真將軍才也!”因曰:“某處險要地,今以委卿,勿負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馬者從至客邸,依券兌付而去。於是高枕待綬,日誇榮於親友。過數日,探訪之,則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爭於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簡,何得授之他人?”司馬怪之。及述寵遇,半如夢境。司馬怒,執下廷尉。始供其引見者之姓名,則朝中並無此人。又耗萬金,始得革職而去。異哉!武弁雖騃,豈朝門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適東郊,見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賤直得之。拭之有異光;安弦而操,清烈非常。喜極,若獲拱璧,貯以錦囊,藏之密室,雖至戚不以示也。

  邑丞程氏,新蒞任,投刺謁李。李故寡交遊,以其先施故,報之。過數日,又招飲,固請乃往。程為人風雅絕倫,議論瀟灑,李悅焉。越日,折柬酬之,歡笑益洽。從此月夕花晨,未嚐不相共也。年餘,偶於丞廨中,見繡囊裹琴置幾上,李便展玩。程問:“亦諳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訝曰:“知交非一日,絕技胡不一聞?”撥爐爇沉香,請為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願獻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禦風曲》,其聲泠泠,有絕世出塵之意。李更傾倒,願師事之。

  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篤。年餘,盡傳其技。然程每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泄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亦願聞之乎?”為奏《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讚之。丞曰:“所恨無良琴;若得良琴,音調益勝。”李欣然曰:“仆蓄一琴,頗異凡品。今遇鍾期,何敢終密?”乃啟櫝負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塵,憑幾再鼓,剛柔應節,工妙入神。李擊節不置。丞曰:“區區拙技,負此良琴。若得荊人一奏,當有一兩聲可聽者。”李驚曰:“公閨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適此操乃傳自細君者。”李曰:“恨在閨閣,小生不得聞耳。”丞曰:“我輩通家,原不以形跡相限。明日,請攜琴去,當使隔簾為君奏之。”李悅。次日,抱琴而往。丞即治具歡飲。少間,將琴入,旋出即坐。俄見簾內隱隱有麗妝,頃之,香流戶外。又少時,弦聲細作,聽之,不知何曲;但覺蕩心媚骨,令人魂魄飛越。曲終便來窺簾,竟二十餘絕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勸釂,內複改弦為《閑情之賦》,李形神益惑。傾飲過醉,離席興辭,索琴。丞曰:“醉後防有蹉跌。明日複臨,當令閨人盡其所長。”

  李歸。次日詣之,則廨舍寂然,唯一老隸應門。問之,雲:“五更攜眷去,不知何作,言往複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並無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窺其室;室盡空,惟幾榻猶存耳。達之上台,並不測其何故。李喪琴,寢食俱廢,不遠數千裏訪諸其家。程故楚產,三年前,捐資受嘉祥。執其姓名,詢其居裏,楚中並無其人。或雲:“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傳其有點金術。三年前,忽去不複見。”疑即其人。又細審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謬。乃知道士之納官,皆為琴也。知交年餘,並不言及音律;漸而出琴,漸而獻技,又漸而惑以佳麗;浸漬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於李生也。天下之騙機多端,若道士,騙中之風雅者矣。

  [今譯]

  某禦史的一個仆人偶然在街市上閑站著,有一個穿著華麗的人來到跟前與他攀談起來。那人詢問仆人的主人的姓名、官階門第,仆人一一告訴了他。那人自我介紹說:“我姓王,是某公主家的內使。”兩人越談越投機,王某便說:“如今仕途險惡,達官貴人都要攀附皇親國戚,你家主人投靠的是誰呢?”仆人回答說:“沒有投靠誰呀。”王某說:“這就是所謂的吝嗇小錢而忘了大禍啊。”仆人說:“那麽,投靠誰好呢?”王某說:“我家公主待人以禮,可以保護人。某侍郎就是通過我進見公主的。你們要是舍得拿出一千兩銀子做見麵禮,見公主也不是件難事。”仆人很高興,詢問他的住址。王某便指著一個大門說:“天天住在一條巷裏,你不知道嗎?”仆人回去告訴了禦史。禦史很高興,馬上準備了豐盛的酒宴,讓仆人去邀請王某。王某欣然前來,席間談起公主的性情和日常起居的瑣事,非常詳細,並且說“如果不是看在同巷的分上,就是送我一百兩銀子賞錢,我也不肯效犬馬之勞。”禦史更是敬佩感激。臨別時,禦史和他約定了拜見公主的日期,王某說:“你隻管準備禮物,我找機會和公主說,一兩天內一定會有回複。”過了好幾天,王某才來,騎著一匹駿馬,非常漂亮。他對禦史說:“請趕快準備好禮物跟我走。公主的事情很多,前去拜見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從早到晚,沒有一點空閑。現在有一點空,得快點去了,耽誤了,日後相見就遙遙無期了。”禦史就帶上成色最好的銀子,跟著王某去了。轉彎抹角地走了十幾裏路,才來到公主府第,禦史下了馬,恭敬地等候,王某先拿了禮物進去。等了很長時間,王某才出來,高聲喊道:“公主召見某禦史。”便有幾個人一聲連一聲地往外傳呼。禦史俯首彎腰走進去,隻見高堂上坐著一個美人,貌若天仙,衣服首飾燦爛奪目;侍女們都穿著錦繡衣服,排列成行。禦史跪拜行禮。公主傳下旨意,在屋簷下給他賜坐,用金碗送來香茶。公主語氣柔和地略略說了幾句話,禦史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從裏麵傳出公主賞賜的緞靴和貂帽。

  禦史回家後,非常感激王某,便拿上名帖登門拜謝,卻見大門緊閉,裏麵沒有人。禦史以為王某侍候公主還沒回來。三天內去了三次,始終沒再見到他。派人到公主的府第去打聽,隻見大門鎖著,向附近的居民一打聽,都說:“這裏從來沒有什麽公主。前些日子有幾個人租了這座房子住過,不過離開已有三天了。”打聽消息的人回來稟告,主人和仆人隻有垂頭喪氣而已。

  有一位副將軍,帶著錢進京,想謀求正職,苦於沒有門路。一天,有個穿著皮袍、騎著駿馬的人來拜訪,自我介紹說:“我的妻兄是皇上的貼身侍從。”喝過茶,他請副將軍把其他人支開,說:“眼下有個地方將軍的職位空缺,你要是舍得多用銀子,我就囑咐妻兄在皇上麵前替你美言,這個職位就可以到手,再有權勢的人也奪不去。”副將軍疑心他是在說大話。那人說:“這用不著猶豫。我不過想從妻兄那裏取筆小錢,對於將軍,我分文不取。咱們先講好一個數目,立下文書憑證。等皇上召見之後,才要你真的付錢;如果不成,你的錢還在,誰能從你懷裏把它搶走呢?”副將軍高興了,就答應下來。

  第二天,那人又來了,領著副將軍去見他的妻兄,說是姓田。田家氣勢煊赫,如同王侯之家。副將軍上前拜見,田某非常傲慢,斜著眼,不怎麽還禮。那人拿著文書對副將軍說:“剛才我和妻兄商量了一下,此事大約非要一萬兩銀子不可,請立即畫個押吧。”副將軍照辦了。田某說:“人心叵測,隻怕事後有變卦。”那人笑著說:“大哥多慮了。你既然能給他官做,難道不能奪回他的官職嗎?況且滿朝文武將相,想和你攀交情還攀不上,這位將軍的前程正遠大,不至於那樣沒頭腦。”副將軍也鄭重發了誓才走。那人把他送出來,說:“三天之內就回複你。”

  過了兩天,正當夕陽西下,有幾個人叫喊著跑進來,說:“皇上等著召見你呢!”副將軍驚異萬分,急忙趕到宮中。隻見皇上坐在金鑾殿上,武士森嚴肅立。副將軍叩拜行禮完畢,皇上降旨賜坐,殷切地慰勉他,對左右的人說:“聽說此人勇武異常,今天一看,果真是個將軍之才!”於是對他說:“某地是個險要之處,現在交付給你,不要辜負朕的心意,將來會有封侯拜爵的一天。”副將軍叩頭謝恩出來。便有前天那個穿皮袍、騎駿馬的人跟他到了客店,按照文書,取了銀子走了。副將軍於是高枕無憂,等待接掌印綬,天天向親友炫耀。

  過了幾天,副將軍去打探消息,原先那個空缺已經有人了。他勃然大怒,來到兵部大堂憤憤地爭辯,說:“我受皇上委任,怎能給了別人?”兵部尚書很奇怪。待副將軍講到如何受到寵遇,大半像是夢境。兵部尚書勃然大怒,把他抓起來送交司法官。副將軍這才供出引見者的姓名,可是宮中並沒有這個人。副將軍又花了一萬兩銀子,才得到赦免,革職而去。

  這真是很奇怪呀!這個武官雖然愚蠢,難道宮門也能造假嗎?我懷疑這裏麵有幻術作怪。正所謂“大盜不拿刀槍”啊。

  山東嘉祥李生,擅長彈琴。一天他偶然來到東郊,看見做工的人挖土時得到一具古琴,於是用低價買下。經過擦拭之後,古琴發出奇異的光彩;安上琴弦彈奏,聲音非常清亮激越。李生高興極了,好像得到無價的玉璧,用錦囊裝起來,藏在密室裏,即使是至親好友,也不肯拿出來看。

  縣丞程某新近上任,帶著名帖來拜訪李生。李生一向很少與人來往,但因為是縣丞拜訪,所以去回拜。過了幾天,程縣丞又請李生喝酒,再三邀請,李生才去。程縣丞為人十分風流儒雅,言談議論瀟灑大方,李生很喜歡他。隔了一天,李生給程縣丞發出請柬,設宴謝他,兩人談笑歡聚,更加融洽。從此,花晨月夜,兩人沒有不相聚的。過了一年多,李生偶然在程縣丞的官署中看見桌上放著用繡囊裝著的琴,就打開來觀賞。程縣丞問:“你也精通這個嗎?”李生說:“這是我平生最愛好的。”程縣丞驚訝地說:“我們成為知交並非一天,你的絕技怎麽不讓我聽一聽?”於是撥旺爐火,焚起沉香,請李生演奏一曲。李生恭敬地彈了一曲。程縣丞說:“高手!我願一獻薄技,小巫見大巫,請別見笑。”於是彈奏一曲《禦風曲》,琴聲清脆悅耳,有超凡脫俗的意境。李生更加佩服,願拜程縣丞為師。

  從此兩人成為琴友,情誼更加深厚。過了一年多,李生把程縣丞的琴技悉數學會了。然而,程縣丞每到李家,李生隻是拿普通的琴給他彈,從不肯暴露珍藏的古琴。一天晚上,李生有點醉意。程縣丞說:“我新近練了一支新曲子,你也願意聽聽嗎?”他為李生彈了一曲《湘妃》,琴聲哀怨深沉,如泣如訴。李生稱讚不已。程縣丞說:“遺憾的是沒有好琴;倘若得到好琴,音調會更勝一籌。”李生高興地說:“我藏著一張琴,與普通的琴大不一樣;今天遇到知音,怎敢始終秘藏呢?”於是打開櫃子,連琴囊一起抱出來。程縣丞用衣袖拂去灰塵,倚著桌子再次彈奏,有剛有柔,合於旋律,工巧精妙,出神入化。李生打著節拍,讚歎不已。程縣丞說:“我的這一點拙劣的琴藝,辜負了這張好琴。倘若讓我妻子彈一下,當有一兩聲可聽之處。”李生驚訝地說:“你夫人也精通此道嗎?”程縣丞笑著說:“剛才那支曲子,就是從我妻子那兒學來的。”李生說:“可惜她在閨閣中,小生不能聆聽。”程縣丞說:“你我關係這麽密切,就不該受這些條條框框的約束。明天請把琴帶到我家,讓她隔著簾子為你演奏。”李生很高興。

  第二天,李生抱著古琴前往程縣丞的官署。程縣丞便擺上酒菜和他歡飲。過了一會兒,程縣丞把古琴抱進內室,很快出來坐下。不一會,見簾子內隱約有一位豔裝女子,接著有一股幽香飄出門外。又過了一會兒,琴聲輕輕響起來;李生聽著,不知道是什麽曲子,隻覺得心旌動蕩,骨節酥軟,令人神魂飛越。曲子彈完,李生便走近簾子偷看,竟是一位二十來歲的絕代佳人。程縣丞用大杯向李生勸酒,簾內又改彈了一曲《閑情之賦》,李生更是身心俱迷。他狂飲大醉,起身告辭,想要討回古琴。程縣丞說:“你醉後怕會摔跤把琴摔壞了。你明天再來,讓我妻子盡獻所長。”

  李生就回家了。第二天再去拜訪,官署裏一片寂靜,隻有一個老衙役在看門。李生問他,他說:“縣丞五更時分帶著家眷走了,不知去幹什麽,隻說來回大約三天。”三天以後李生去等他,到天黑,還是沒消息。官吏和衙役都懷疑了,稟告了縣令,砸開門看他房間,房間裏全空了,隻有桌子和床還在。報告給上司,都猜不透是怎麽回事。

  李生丟失了古琴,吃不下睡不著,不遠數千裏,到程縣丞家鄉去尋訪。程縣丞原是湖北人,三年前花錢捐了嘉祥縣縣丞的官職。李生拿著他的姓名,到他鄉裏去打聽,那裏並沒有這個人。有人說:“有個程道士,擅長彈琴;又傳說他會點金術。三年前,突然離開,再沒見到。”李生懷疑就是這個人。又詳細打聽那道士的年齡和相貌,完全吻合,一點沒錯。這才知道道士花錢捐官,全是為了那張古琴。做了知心朋友一年多,道士並沒有談及音律;漸漸地拿出琴來,漸漸地獻出琴技,又漸漸地用美人來迷惑李生;三年工夫循序漸進,古琴到手便揚長而去。道士愛琴的癖好,更甚於李生啊。天下的騙局五花八門,像這位道士,可算是騙子當中的一位風雅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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