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字黽齋,靈山人。有才思,屢冠文場,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淩折。偶遇一道士,視之曰:“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見之卑?無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誣。道士曰:“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十,可立見之。”問:“在何處?”曰:“咫尺耳。”遂以杖夾股間,即以一頭授生,令如已狀。囑合眼。嗬曰:“起!”覺杖粗如五鬥囊,淩空翕飛,潛捫之,鱗甲齒齒焉。駭懼,不敢複動。移時,又嗬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樓延閣,類帝王居。有台高丈餘;台上殿十一楹,弘麗無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設筵招賓。殿上列數十筵,鋪張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頃,諸客自空中來,所騎或龍、或虎、或鸞鳳,不一類。又各攜樂器。有女子,有丈夫,皆赤其兩足。中獨一麗者,跨彩鳳;宮樣裝束。有侍兒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雜錯,入口甘芳,並異常饈。王默然寂坐,惟目注麗者,心愛其人;而又欲聞其樂,竊恐其終不一彈。酒闌,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雲盛會,自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為曲。”於是各合配旅。絲竹之聲,響徹雲漢。獨有跨鳳者,樂伎無偶。群聲既歇,侍兒始啟繡囊,橫陳幾上。女乃舒玉腕,如搊箏狀。其亮數倍於琴,烈足開胸,柔可蕩魄。彈半炊許,合殿寂然,無有咳者。既闋,鏗爾一聲,如擊清磬。共讚曰:“雲和夫人絕技哉!”大眾皆起告別,鶴唳龍吟,一時並散。
道士設寶榻錦衾,備生寢處。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後,涉想尤勞。念已才調,自合芥拾青紫,富貴後何求弗得。頃刻百緒,亂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謂曰:“子前身與我同學,後緣意念不堅,遂墜塵網。仆不自他於君,實欲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夢夢不可提悟。今當送君行。未必無複見之期,然作天仙須再劫矣。”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石。石飛起,風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忽念下方景界未審何似,隱將兩眸微開一線,則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即複合。而身已隨石俱墮,砰然一響,汩沒若鷗。幸夙近海,略諳泅浮。聞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濕’矣!”視之,年可十六七,顏色豔麗。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從我至家,當為處置。苟適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風雨,俄已近岸。於艙中攜所采蓮花一握,導與俱去。半裏許,入村,見朱戶南開,進曆數重門,女子先馳入。少間,一丈夫出,是四十許人,揖王升階,命侍者取冠袍襪履,為王更衣。既,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崔真人切切眷戀,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願棲隱。”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島,遠絕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長者芳雲,年十六矣,隻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蓮人,離席稱謝。桓命於鄰黨中,招二三齒德來。顧左右,立喚女郎。無何,異香濃射,美姝十餘輩,擁芳雲出,光豔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則采蓮人亦在焉。酒數行,一垂髫女自內出,僅十餘齡,而姿態秀曼,笑依芳雲肘下,秋波流動。桓曰:“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乃顧客曰:“此綠雲,即仆幼女。頗惠,能記典、墳矣。”因令對客吟詩。遂誦《竹枝詞》三章,嬌婉可聽。便令傍姊隅坐。桓因謂:“王郎天才,宿構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即慨然頌“近體”一作,顧盼自雄。中二句雲:“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壘消。”鄰叟再三誦之。芳雲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雲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一座撫掌。桓請其他。王述《水鳥》詩雲:“瀦頭鳴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雲向妹呫呫耳語,遂掩口而笑。綠雲告父曰:“渠為姊夫續下句矣。雲:‘狗腚響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慚色。桓顧芳雲,怒之以目。王色稍定,桓複請其文藝。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乃炫其冠軍之作。題為《孝哉閔子騫》二句,破雲:“聖人讚大賢之孝……”綠雲顧父曰:“聖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聞之,意興索然。桓笑曰:“童子何知!不在此,隻論文耳。”王乃複誦。每數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月旦之詞,但嚅囁不可辨。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雲:“字字痛切。”綠雲告父曰:“姊雲:宜刪‘切’字。”眾都不解。桓恐其語嫚,不敢研詰。王誦畢,又述總評,有雲:“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抑。綠雲又告曰:“姊雲:‘羯鼓當是四撾。’”眾又不解。綠雲啟口欲言,芳雲忍笑嗬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雲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則‘不通’。鼓四撾,其聲雲‘不通又不通’也。”眾大笑。桓怒嗬之。因而自起泛 ,謝過不遑。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至此,神氣沮喪,徒有汗淫。桓諛而慰之曰:“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眾未措想,綠雲應聲曰:“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雲失笑,嗬手扭脅肉數四。綠雲解脫而走,回顧曰:“何預汝事!汝罵之頻頻,不以為非;寧他人一句,便不許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鄰叟辭別。諸婢導夫妻入內寢,燈燭屏榻,陳設精備。又視洞房中,牙簽滿架,靡書不有。略致問難,響應無窮。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女喚“明璫”,則采蓮者趨應,由是始識其名。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於閨闥。幸芳雲語言雖虐,而房幃之內,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複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問:“何言?”曰:“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法也。”王大慚,遂絕筆。久之,與明璫漸狎。告芳雲曰:“明璫與小生有拯命之德,願少假以辭色。”芳雲乃即許之。每作房中之戲,招與共事,兩情益篤,時色授而手語之。芳雲微覺,責詞重疊;王惟喋喋,強自解免。一夕,對酌,王以為寂,勸招明 。芳雲不許。王曰:“卿無書不讀,何不記‘獨樂樂’數語?”芳雲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驗矣。句讀尚不知耶?‘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罷。適芳雲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急引明璫,綢繆備至。當晚,覺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陰盡縮。大懼,以告芳雲。雲笑曰:“必明璫之恩報矣!”王不敢隱,實供之。芳雲曰:“自作之殃,實無可以方略。既非痛癢,聽之可矣。”數日不瘳,憂悶寡歡。芳雲知其意,亦不問訊,但凝視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謂‘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芳雲笑曰:“卿所謂‘胸中不正,則瞭子眸焉’。”蓋“沒有”之“沒”,俗讀似“眸”,故以此戲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劑。曰:“君不聽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實相愛,而君若東風之吹馬耳,故唾棄不相憐。無已,為若治之。然醫師必審患處。”乃探衣而咒曰:“‘黃鳥黃鳥,無止於楚!’”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
逾數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憶,以意告女。女曰:“歸即不難,但會合無日耳。”王涕下交頤,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之。桓翁張筵祖餞。綠雲提籃入,曰:“姐姐遠別,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為家,夙夜代營宮室,勿嫌草創。”芳雲拜而受之。近而審諦,則用細草製為樓閣,大如櫞,小如橘,約二十餘座,每座梁棟榱題,曆曆可數;其中供帳床榻,類麻粒焉。王兒戲視之,而心竊歎其工。芳雲曰:“實與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從。本不欲踐紅塵,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違。待父天年,須複還也。”王敬諾。桓乃問:“陸耶?舟耶?”王以風濤險,願陸。出則車馬已候於門。謝別而邁,行蹤騖駛。俄至海岸,王心慮其無途。芳雲出素練一匹,望南拋去,化為長堤,其闊盈丈。瞬息馳過,堤亦漸收。至一處,潮水所經,四望遼邈。芳雲止勿行,下車,取籃中草具,偕明 數輩,布置如法,轉眼化為巨第。並入解裝,則與島中居無稍差殊,洞房內幾榻宛然。時已昏暮,因止宿焉。早旦,命王迎養。王命騎趨詣故裏,至,則居宅已屬他姓。問之裏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產並盡,祖孫莫可棲止,暫僦居於西村。王初歸時,尚有功名之念,不恝於懷;及聞此況,沉痛大悲,自念富貴縱可攜取,與空花何異。驅馬至西村,見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憐。相見,各哭失聲。問不肖子,則出賭未歸。王乃載父而還。芳雲朝拜已畢,燂湯請浴,進以錦裳,寢以香舍。又遙致故老與談宴,享奉過於世家。子一日尋至其處,王絕之,不聽入,但予以廿金,使人傳語曰:“可持此買婦,以圖生業。再來,則鞭打立斃矣!”子泣而去。王自歸,不甚與人通禮;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盤桓,撝抑過於平時。獨有黃子介,夙與同門學,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時與秘語,賂遺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萬錢卜兆,營葬盡禮。時子已娶婦,婦束男子嚴,子賭亦少間矣;是日臨喪,始得拜識姑嫜。芳雲一見,許其能家,賜三百金為田產之費。翼日,黃及子同往省視,則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異史氏曰:“佳麗所在,人且於地獄中求之,況享受無窮乎?地仙許攜姝麗,恐帝闕下虛無人矣。輕薄減其祿籍,理固宜然,豈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婦之口,抑何其虐也!”
[今譯]
王勉,表字黽齋,是山東靈山人。他才思過人,在考場上多次名列第一,所以心高氣傲,擅長譏諷嘲罵,很多人都被他中傷過。一天,他偶然遇見一個道士,那道士打量他說:“你的長相很富貴,可是被你那口舌輕薄的罪孽幾乎完全抵消了。憑你的智慧,假如拋棄仕途去修仙煉道,還可以名列仙籍。”王勉譏笑道士說:“富貴福澤確實是無法預料的,可是世界上哪有什麽仙人!”道士說:“你的見識怎麽如此短淺呢?不用到其他地方去找,我就是一位神仙呀。”王勉聽了,越發笑道士荒唐。道士說:“我還算不上奇異,你如果願意跟我走一趟,就可以馬上見到幾十位真正的神仙。”王勉問:“他們在什麽地方?”道士說:“近在咫尺。”於是他把拐杖夾在兩腿中間,把另一頭交給王勉,叫他也學自己那樣用腿夾住它,囑咐他閉上眼睛,然後大喝一聲:“起!”王勉感到拐杖變得好像一條能裝五鬥米的口袋那樣粗,一收一鼓地淩空飛行,他偷偷伸手一摸拐杖,隻覺得摸著了一片片排列如齒的鱗甲。他十分害怕,再也不敢亂動了。飛了一會兒,道士又喝了一聲:“停!”便抽去拐杖,落在一座很大的院落裏,那裏重樓疊閣,一座連著一座,就像帝王的宮殿一樣。其中有一座一丈多高的台子,上麵的宮殿有十一根大柱子,極其宏偉壯麗。
道士拉著王勉走進宮殿,就命童子擺設酒宴,還說邀請賓客。殿上很快就擺了十幾桌酒菜,陳設得光彩奪目。道士換了一身華貴的衣服,坐在殿上等候客人。一會兒,許多客人從空中來了,有的乘龍,有的騎虎,有的跨鳳,沒有一個是相同的。客人們身邊又都帶著樂器。有女子,有男人,還有光著兩隻腳的。其中唯獨隻有一位美人騎著一隻五彩鳳凰,一身皇宮妃嬪的裝束;有個小丫頭替她抱著樂器,大約五尺來長,不是琴,也不是瑟,不知叫什麽名稱。酒宴開始以後,山珍海味擺滿了桌子,吃起來十分香甜可口,跟平常宴上所吃到的大不一樣。
王勉靜靜地坐著,一聲不吭,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位美人;心裏很喜歡她,又想聽聽她演奏的音樂,暗暗擔心她會不會直到酒宴結束也不彈奏。酒喝得差不多了,一個老頭兒提議道:“承蒙崔真人有雅興相請,今天可以說是盛會,自然應該盡情歡樂。請帶著同樣樂器的合為一部演奏樂曲吧。”於是各各相聚,配合有序。一時管弦齊奏,樂聲響徹雲霄。隻有那個騎五彩鳳凰的美人,她的樂器沒有誰和她相同的。等大家奏完以後,小丫頭才打開繡囊,把樂器取出來橫放在桌子上。美人於是輕輕擺動潔白的手腕,好像彈箏似的彈起來,那清亮的聲音比琴聲高好幾倍,激越時足以使人胸懷開闊,柔緩時能夠使人神魂飄蕩。彈了大約半頓飯的時間,整個大殿沒有半點雜音,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連咳嗽的聲音也沒有。一曲彈完,隻聽結尾鏗的一聲,就像擊磬一般,聲音十分清脆。眾人齊聲讚美說:“雲和夫人的演奏真是絕技呀!”這時客人們都站起來向道士告別,隻聽得鶴唳龍吟,霎時間全都散盡了。
道士準備了一張床,鋪好錦緞被褥,讓王勉睡覺。王勉剛見到美人時,就已經動了愛慕之心;等到聽了她彈奏以後,那思慕之情就更熾烈了。他轉念又想,憑自己的才華,對於做高官享厚祿,就像從地上拾棵小草一樣容易,富貴以後,還有什麽樣的美人求不到呢。頃刻之間,思緒萬端,有如一團亂麻。道士似乎已經知道了王勉的心思,就對王勉說:“你前生和我是同學,後來因為意念不堅定,最終墜入紅塵之中。我一直沒有把你看作外人,實在想把你從汙濁的環境裏拯救出來;沒想到你已經誤入迷途太遠了,糊糊塗塗的,很難使你一下子醒悟過來。現在我得把你送回去了。我們未必沒有再見的日子,但是要做個天仙,你還必須再遭受一次劫難。”說完就指著台階下的一條長石,叫王勉閉著眼睛坐上去,再三囑咐他不要睜開眼睛看。王勉坐穩以後,道士就用鞭子驅趕石頭。
石頭頓時淩空飛起,隻聽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不知飛了多遠。王勉忽然想道:下方的景物,不知是什麽樣子;於是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隻見下麵大海茫茫,無邊無際。王勉嚇壞了,連忙又閉上眼睛,可是身體已經和石頭一起往下掉,撲通一聲,像海鷗潛入水中,一下子就被海水淹沒了。幸而他以前住在海邊,稍微懂得一點遊泳的技能。隻聽見有人拍著手掌說:“這一交摔得真美妙呀!”正在危急之中,有個女子伸手把他救到船上,口裏還說:“吉利,吉利,秀才‘中濕’了!”王勉一看,是個年約十六七歲的姑娘,長得十分豔麗。王勉從水裏爬上船,冷得渾身顫抖,請求用火烤一烤。那姑娘說:“你跟我到家,一定給你想個辦法。假如你稱心如意了,可不要忘了我。”王勉說:“這是什麽話呀!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弄得如此狼狽,現在能度過這個難關,我要以身報答。何止是不忘記呢!”姑娘劃起雙槳,小船快得像疾風催急雨,頃刻間已經靠近岸邊。姑娘從艙裏拿出剛才采摘的一束蓮花,領著王勉一塊走。
走了大約半裏路,進了一個村莊,看見一個朝南開的朱漆大門,進去以後,又經過好幾道門,那姑娘先跑了進去。不一會兒,一個男子從裏麵走出來,大約四十來歲,他朝王勉拱手作揖,請他登上台階,又命仆人取來衣帽鞋襪,給他換上。然後,詢問王勉的家世。王勉說:“我並不是欺騙你,我這才子的名聲人們還是知道的。崔真人非常思念我,把我請進天宮。可是我自料博取人間功名易如反掌,所以不願隱居。”那男子站起來很恭敬地說:“這裏叫仙人島,是個遠離人世的地方。我姓桓,名叫文若。祖祖輩輩住在這個幽靜偏僻的地方,今天能夠見到中原名士,實在是三生有幸。”於是熱情地設宴款待王勉。說了一會閑話,他又對王勉說:“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名叫芳雲,已經十六歲了,至今還沒找到一個好女婿。我想讓她侍奉你這位高雅的書生,你看如何?”王勉心想一定是那位采蓮的姑娘,於是站起來道謝。桓文若派人從鄰近的鄉親裏請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看看左右,讓他們叫女兒馬上出來。不多久,聞到一陣濃烈的異香,十幾個美女簇擁著芳雲走出來,隻見芳雲長得嬌媚動人,光彩奪目,好像一朵映日荷花。行過禮之後,芳雲入席就座。一群美女侍立在兩旁,那采蓮姑娘也站在其中。
敬過幾遍酒以後,一個披著頭發的少女從裏麵走出來,隻有十多歲,長得姿容秀麗,體態輕盈,她笑嘻嘻地倚在芳雲身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左右顧盼。桓文若說:“女孩子不在閨房裏呆著,出來幹什麽?”又回頭對王勉說:“她叫綠雲,是我的小女兒。人挺聰明的,能夠記住不少古書了。”於是叫她當著客人的麵吟詩。綠雲於是吟誦了三首竹枝詞,聲音清脆婉轉,十分動聽。吟誦完了,就讓她坐在姐姐身邊的角落裏。桓文若接著對王勉說:“王郎是個天才,一定作過很多詩,可以讓鄙人領教領教嗎?”王勉立刻很大方地吟誦了一首近體詩,還左顧右盼,自以為誰也比不上自己。詩中有這麽兩句:“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壘消。”鄰座老人再三吟誦著,芳雲低聲對他說:“上句是說孫行者逃離火雲洞,下句是說豬八戒路過子母河呀。”大家聽了都拍手大笑。桓文若請王勉再念幾首。王勉就吟誦一首水鳥詩:“瀦頭鳴格磔,……”忽然忘了下一句。剛一沉吟,芳雲就把嘴巴湊近妹妹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個字,然後掩著嘴發笑。綠雲告訴父親:“姐姐給姐夫續出下句了。說:‘狗腚響弸巴。’”在座的人聽了,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王勉臉上露出了慚愧的神色。桓文若回顧芳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王勉的臉色慢慢緩過來,桓文若又向他請教文章學問。王勉心想,這些世外之人肯定不懂八股文,於是炫耀自己的得冠之作,題目是“孝哉閔子騫”二句。破題是:“聖人讚大賢之孝……”才念了一句,綠雲望著父親說:“聖人是不稱呼弟子的表字的,‘孝哉’一句,就是別人說的。”王勉一聽,覺得十分掃興。桓文若笑著說:“小孩子懂得什麽!關鍵不在這裏,我們隻要評論文章吧。”王勉於是又念起來。每念幾句,她們姐妹倆必定互相咬著耳朵小聲說話,好像是在品評文章,可是嘀嘀咕咕的又聽不真切。王勉背誦到得意之處,還夾雜著敘述考官的評語,有句評語是:“字字痛切。”綠雲又告訴父親:“姐姐說應該把‘切’字刪去。”大家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桓文若恐怕這句話言辭輕慢,也就不敢追問。王勉背誦完了,又敘述了主考官的總評,其中有一句是:“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雲又捂著嘴對妹妹耳語了幾句,兩個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來。綠雲告訴父親:“姐姐說,‘羯鼓應該是四撾。’”大家又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綠雲正要開口解釋,芳雲忍住笑斥責她說:“鬼丫頭,你敢說出來,我就打死你!”大家十分疑惑,互相猜測,議論紛紛。綠雲實在忍不住了,就說:“刪去‘切’字,就成了‘字字痛’,‘痛’則‘不通’嘛。羯鼓敲了四遍,那聲音就是‘不通又不通’啊。”大家一聽,哈哈大笑。桓文若很生氣地責備了綠雲一番。然後站起來敬酒把盞,向王勉道歉。
王勉先前以才名自誇,從來沒把古往今來的人放在眼裏;到這個時候,卻神情沮喪,窘迫得一身是汗。桓文若想安慰他、討他歡心,就說:“我恰好有一句話,請大家對個對子:‘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大家還沒來得及思索,綠雲就應聲而對:“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雲忍不住失聲大笑,她嗬著手在綠雲腋下搔了好幾下。綠雲掙脫出來跑開了,又回頭瞪著姐姐說:“這幹你什麽事!你一次又一次地罵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怎麽別人隻罵了一句,你就不容許呢?”桓文若又嗬斥她,她才嬉笑著走了。接著,鄰座的幾位老人也都告辭而去。
丫鬟們引著王勉和芳雲進了臥室,屋裏的燈燭、屏風、床帳,一切陳設都十分精致齊備。又看見洞房裏書架上插滿了象牙標簽,什麽書都有。王勉隨口給芳雲出了幾個難題,芳雲一律對答如流。這時,王勉才望洋興歎,不勝羞愧。芳雲喚了一聲“明璫”,隻見那個采蓮姑娘應聲跑來,王勉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多次受到芳雲的嘲弄,王勉擔心她會瞧不起自己,幸而芳雲說話雖然尖酸刻薄,但在房幃之中,夫妻間還是十分恩愛融洽。王勉生活閑適,無所事事,便又吟起詩來。芳雲說:“我有一句忠告,不知你肯不肯接受?”王勉問:“什麽話?”芳雲說:“你從此以後不要再作詩,這也是掩蓋自己短處的一個好辦法。”王勉聽了,萬分慚愧,於是再也不寫詩了。
時間長了,王勉與明璫漸漸親近起來。一天,他對芳雲說:“明璫對我有救命之恩,希望能對她另眼相看。”芳雲馬上就答應了。每當兩人在房裏遊戲時,王勉就叫明璫一起來玩,於是,王勉和明璫的感情更加深厚。他們時常眉目傳情,以手示意。芳雲有所覺察,多次責備王勉;王勉隻是不厭其煩地極力為自己辯解。一天晚上,夫妻倆對坐飲酒,王勉認為寂寞,勸芳雲把明璫叫來。芳雲不答應。王勉說:“你無書不讀,怎麽就不記得‘獨樂樂’那幾句話呢?”芳雲說:“我說你不通,現在更加證實了。你連斷句都不知道嗎?那幾句應該這樣念:‘獨要,乃樂於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王勉聽了,隻好一笑了之。
一天,恰好芳雲姐妹應邀到鄰家女伴家裏去,王勉趁此機會,連忙把明璫叫來,兩人你歡我愛,十分纏綿。當天晚上,王勉覺得小腹有點疼痛;疼痛過後,生殖器縮了進去。王勉十分害怕,便告訴了芳雲。芳雲笑著說:“一定是明璫的恩情已經報答了!”王勉不敢隱瞞,隻得如實說出來。芳雲說:“這是你自作自受,實在沒有解決的辦法。既然不疼不癢,大可不必管它。”過了好幾天,王勉的病也不見好轉。他心裏悶悶不樂。芳雲明白他的心情,卻故意不問候一聲,隻是凝視著他,眼波清澈,如同晨星一般明亮。王勉說:“你真可以說是‘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芳雲笑著說:“你則可以說是‘胸中不正,則瞭子眸焉’。”原來,“沒有”的“沒”字,山東方言發音類似“眸”字,所以芳雲借此來跟他開玩笑。王勉聽了失聲而笑,乘機哀求芳雲為他治一治病。芳雲說:“你不聽我的勸告,以前未必不懷疑我是嫉妒。你不知道這丫頭是不能親近的。以前我實在是出於愛護你,而你卻有如東風吹過馬耳邊,所以我才故意賭氣不理你。沒有辦法,就給你治治吧。不過醫生一定要審視患處。”於是把手伸進王勉的褲子裏,口中念誦著:“黃鳥黃鳥,無止於楚!”王勉禁不住大笑起來,笑完之後,病也就好了。
過了幾個月,王勉因為家中父母年邁,兒子年幼,常常十分懷念,就把心事告訴了芳雲。芳雲說:“你要回去也不難,隻是我們從此就沒有再相會的日子了。”王勉不禁淚流滿麵,哀求芳雲和他一起回去。芳雲考慮再三之後才答應了。桓文若擺酒設宴為他倆餞行。綠雲提著一個籃子走進來,說:“姐姐你就要遠別了,我沒什麽可以送給你。我擔心你們到了大海的南邊沒有地方居住,就起早貪黑給你們造了一座房子,請你不要嫌它粗糙。”芳雲拜謝了妹妹,然後接了過來。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原來是用細草編製的樓閣,大的像橙子那麽大,小的隻有橘子那麽大,約摸有二十多座,每一座的雕梁畫棟,甚至簷瓦下的屋椽,都清清楚楚的可以數得出來;屋裏的床鋪、帷帳等用具,差不多有麻籽大小。王勉以為這不過是小孩的玩意兒,可是心裏也暗暗佩服其做工的精巧。芳雲對王勉說:“實話告訴你吧:我們都是生活在地上的仙人。因為和你前世有緣,所以能夠陪伴你。我本來不想踏入人間,隻是因為你有年老的父親,所以不忍心違背你的意願。等到父親百年之後,我們還必須回來。”王勉恭恭敬敬地答應了。桓文若就問王勉:“是走陸路呢?還是坐船?”王勉認為海裏風濤險惡,情願走陸路。他們走出大門,隻見車馬已經在門前等著了。王勉拜別了嶽父,上車啟程。那車馬走得飛快,一會兒就到了海邊。王勉看見大海茫茫,正擔心無路可走。芳雲拿出一匹白綢子,向南拋去,白綢子立刻變成一道長堤,足有一丈多寬。車馬瞬息之間已經馳過了長堤,那長堤也在身後逐漸收回來。
他們過了海,來到一個潮水經過的地方,放眼望去,四麵十分寬廣平坦。芳雲就叫停下車來,下車把籃子裏的草紮模型取出來,和明璫等幾個丫鬟一齊動手,按照一定方法布置好,轉眼之間就變成一座巨大的住宅。他們一起走進院子,卸下行裝,進屋一看,隻見和仙人島上的毫無差別,洞房裏的擺設也一模一樣。過時已是黃昏時分,大家也就住了下來。第二天早晨,芳雲叫王免去把父母接來供養。王勉策馬直奔故鄉,到家一看,房子已經換了主人。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母親和妻子都已經去世,隻有年老的父親尚在。兒子嗜好賭博,把田產都輸光了,爺孫倆沒有地方棲身,隻好暫時在西村租了間房子住下。王勉剛回來時,還有求取功名的念頭,難以忘懷;及至聽到這些情況,十分沉痛,心想富貴縱然可以得到,但又與虛幻的花朵有什麽兩樣。他催馬到了西村,看見父親衣著肮髒破舊,衰老得令人可憐。父子相見,都失聲痛哭。王勉問那不孝的兒子在哪裏,父親說是去賭錢還沒回來。王勉就用馬車把父親接了回去。芳雲拜見了公公,燒好熱水請公公沐浴,又送來綢緞做的衣服,讓公公住在香氣四溢的房子裏。又把公公的幾位老朋友請來,陪他喝酒聊天,那奉侍和享受超過了官宦人家。一天,王勉的兒子找到這裏來了。王勉拒不見他,也不讓他進門,隻給了他二十兩銀子,讓人捎話給他說:“可以用這筆錢去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假如再來的話,就立刻用鞭子打死!”兒子哭著走了。
王勉自從回來以後,不大和人往來;但是偶然有老朋友來了,一定熱情款待,還要留他們住幾天,比起以前來態度謙遜得多了。特別是有個叫黃子介的,從前和王勉是同學,也是名士中坎坷命蹇的人,王勉留他住了很長時間,時常和他密談,還送給他很豐厚的禮物。過了三四年,王勉的父親去世了,王勉花了很多銀子為父親卜擇墓地,盡哀盡禮地把他安葬了。這時他的兒子已經娶了媳婦,兒媳婦對丈夫管得很嚴,兒子也很少去賭博了;舉行葬禮的那天,兒媳婦才初次見公婆。芳雲一見她,就稱讚她能夠操持家業,給了她三百兩銀子去購置田產。第二天,黃子介和王勉的兒子一同去看望他們,可是房子已經無影無蹤,人也不知去向了。
異史氏說:“有絕世美人的處所,即使是在地獄中,人們尚且會去追求,何況是有無窮享受的地方呢?如果地仙允許攜帶美人,恐怕皇帝的宮闕之下連一個官員都沒有了。為人輕薄而有損於官運,道理本來應該這樣,難道仙人就不忌諱這個嗎?而那婦人的嘴巴,又是多麽不留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