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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鴿異

  鴿類甚繁,晉有坤星,魯有鶴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諸尖:皆異種也。又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之類,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鄒平張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經而求,務盡其種。其養之也,如保嬰兒;冷則療以粉草,熱則投以鹽顆。鴿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張在廣陵,以十金購一鴿,體最小,善走,置地上,盤旋無已時,不至於死不休也,故常須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驚諸鴿,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遊”。齊魯養鴿家,無如公子最;公子亦以鴿自詡。

  一夜,坐齋中,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殊不相識。問之,答曰:“漂泊之人,姓名何足道。遙聞畜鴿最盛,此亦生平所好,願得寓目。”張乃盡出所有,五色俱備,燦若雲錦。少年笑曰:“人言果不虛,公子可謂養鴿之能事矣。仆亦攜有一兩頭,頗願觀之否?”張喜,從少年去。月色冥漠,野壙蕭條,心竊疑懼。少年指曰:“請勉行,寓屋不遠矣。”又數武,見一道院,僅兩楹。少年握手入,昧無燈火。少年立庭中,口中作鴿鳴。忽有兩鴿出:狀類常鴿,而毛純白;飛與簷齊,且鳴且鬥,每一撲,必作斤鬥。少年揮之以肱,連翼而去。複撮口作異聲,又有兩鴿出:大者如鶩,小者裁如拳。集階上,學鶴舞。大者延頸立,張翼作屏,婉轉鳴跳,若引之;小者上下飛鳴,時集其頂,翼翩翩如燕子落蒲葉上,聲細碎,類鞀鼓;大者伸頸不敢動,鳴愈急,聲變如磐,兩兩相和,間雜中節。既而小者飛起,大者又顛倒引呼之。張嘉歎不已,自覺望洋可愧。遂揖少年,乞求分愛;少年不許。又固求之。少年乃叱鴿去,仍作前聲,招二白鴿來,以手把之,曰:“如不嫌憎,以此塞責。”接而玩之:睛映月作琥珀色,兩目通透,若無隔閡,中黑珠圓於椒粒。啟其翼,脅肉晶瑩,髒腑可數。張甚奇之,而意猶未足,詭求不已。少年曰:“尚有兩種未獻,今不敢複請觀矣。”方競論間,家人燎麻炬入尋主人。回視少年,化白鴿,大如雞,衝霄而去。又目前院宇都渺。蓋一小墓,樹二柏焉。與家人抱鴿,駭歎而歸。試使飛,馴異如初。雖非其尤,人世亦絕少矣。於是愛惜臻至。積二年,育雌雄各三。雖戚好求之,不得也。有父執某公,為貴官。一日,見公子,問:“畜鴿幾許?”公子唯唯以退。疑某意愛好之也,思所以報而割愛良難。又念:“長者之求,不可重拂。”且不敢以常鴿應,選二白鴿,籠送之,自以千金之贈不啻也。他日見某公,頗有德色;而某殊無一申謝語。心不能忍,問:“前禽佳否?”答雲:“亦肥美。”張驚曰:“烹之乎?”曰:“然。”張大驚曰:“此非常鴿,乃俗所言‘靼韃’者也!”某回思曰:“味亦殊無異處。”張歎恨而返。至夜,夢白衣少年至,責之曰:“我以君能愛之,故遂托以子孫。何以明珠暗投,致殘鼎鑊!今率兒輩去矣。”言已,化為鴿,所養白鴿皆從之,飛鳴徑去。天明視之,果俱亡矣。心甚恨之,遂以所畜,分贈知交,數日而盡。

  異史氏曰:“物莫不聚於所好,故葉公好龍,則真龍入室;而況學士之於良友,賢君之於良臣乎?而獨阿堵之物,好者更多,而聚者特少。亦以見鬼神之怒貪,而不怒癡也。”

  向有友人饋朱鯽於孫公子禹年,家無慧仆,以老傭往。及門,傾水出魚,索柈而進之。及達主所,魚已枯斃。公子笑而不言,以酒犒傭,即烹魚以饗。既歸,主人問:“公子得魚頗歡慰否?”答曰:“歡甚。”問:“何以知?”曰:“公子見魚便欣然有笑容,立命賜酒,且烹數尾以犒小人。”主人駭甚,自念所贈,頗不粗劣,何至烹賜下人。因責之曰:“必汝蠢頑無禮,故公子遷怒耳。”傭揚手力辯曰:“我固陋拙,遂以為非人也!登公子門,小心如許,猶恐筲鬥不文,敬索柈出,一一勻排而後進之,有何不周詳也?”主人罵而遣之。

  靈隱寺僧某,以茶得名,鐺臼皆精。然所蓄茶有數等,恒視客之貴賤以為烹獻;其最上者,非貴客及知味者,不一奉也。一日,有貴官至,僧伏謁甚恭;出佳茶,手自烹進,冀得稱譽。貴官默然。僧惑甚,又以最上一等烹而進之。飲已將盡,並無讚語。僧急不能待,鞠躬曰:“茶何如?”貴官執盞一拱曰:“甚熱。”此兩事,可與張公子之贈鴿同一笑也。

  [今譯]

  鴿子的品種很多,山西有“坤星”,山東有“鶴秀”,貴州有“腋蝶”,河南有“翻跳”,浙江有“諸尖”,都是珍奇的品種。又有“靴頭”、“點子”、“大白”、“黑石”、“夫婦雀”、“花狗眼”之類,各種名目無法一一列舉,隻有愛好養鴿子的人才分辨得出。

  山東鄒平張公子,名叫幼量,癖好養鴿,按著《鴿經》到處搜求,決心把所有鴿種收集齊全。他養鴿子象哺育嬰兒那樣精細;冷了就用粉甘草治療,熱了給點鹽粒。鴿子愛睡覺,睡得太久有得麻痹症死的。張公子於是在揚州花十兩銀子買了一隻鴿子,體型極小,善於奔走,放到地上,它就不停地轉圈子,不到累死不會停下,所以常要人捉著它;晚上放到鴿群裏,讓它驚動其他鴿子,可以避免鴿子得腿腳麻痹的毛病,所以起名叫“夜遊”。山東一帶養鴿子的人,沒人比得上張公子,他也常為養鴿而自許。

  一天夜裏,張公子坐在書齋裏,忽然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輕人敲門進來,是素不相識的。張公子詢問他。年輕人說:“四方漂泊的人,姓名不值一提。在遠方聽說你養鴿子最盛,這也是我生平所愛好的,希望能看看。”張公子於是把他所有的鴿子放出來,五光十色,無不具備,如雲霞錦繡般燦爛。年輕人笑著說:“人們說的果然不假,公子可以說是非常善於養鴿子。我也帶了一兩隻來,你願意看一看嗎?”張公子很高興,跟著他前去。月色昏暗,野外空曠蕭條,張公子心裏暗暗有些疑懼。年輕人指著前方說:“請勉力再走幾步,我的住處就在前麵。”又走了幾步,看見有一座道觀,僅有兩間房屋。年輕人拉著張公子的手進去,黑糊糊的沒有燈火。年輕人站在院子中間,嘴裏發出鴿子的叫聲。忽然有兩隻鴿子飛出來,樣子跟普通的鴿子差不多,但毛色是純白的;飛得有屋簷那麽高,一邊鳴叫一邊相鬥,每撲一下,一定要翻個筋鬥。年輕人揮揮手臂,它們翅膀挨翅膀地飛走了。他再撮起嘴唇發出奇特的聲音,又有兩隻鴿子飛出來,大的有鴨子般大,小的才隻有拳頭大小;落在台階上,像仙鶴那樣跳舞。大的伸長脖子立著,張開翅膀形成一扇屏風,轉著擺著,鳴叫跳躍,像在逗引那小的;小鴿子上下飛舞鳴叫,有時落在大鴿子頭上,翅膀翩翩舞動,像燕子落在蒲葉上,鳴聲細碎,如同敲擊小鼓;大鴿子伸著脖子不敢動。叫得越來越急,聲音變得像敲打石磐似的,一唱一和,互相間雜,很合於節拍。後來小鴿子飛起來,大鴿子又轉著舞著引它叫它。張公子讚歎不已,有望洋興歎、自愧不如的感覺。他於是向年輕人行禮,乞求分享它們;年輕人不同意。張公子又一再請求。年輕人便一聲呼喊,命兩隻鴿子飛走,再發出先前的聲音,又召來兩隻白鴿,用手捉著,說:“你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就送你這兩隻,權作塞責吧。”張公子接過來觀賞:鴿子的瞳仁映在月光下,呈現琥珀的色澤,兩眼通明透亮,像中間什麽也沒隔著似的,當中的黑眼珠比花椒粒還圓;掀開翅膀,兩脅的肌肉晶瑩透明,五髒六腑都可以看得到。張公子感到十分驚奇,但心裏還不滿足,沒完沒了地提出要求。年輕人說:“我還有兩種沒有獻出來,現在不敢再請你看了。”正在爭持的時候,張公子的家人點著麻稈火把走進來找主人。回頭看那年輕人,變成了一隻白鴿,像雞一般大小,衝向天空。飛走了。再看眼前,院落房舍都消失了,原來隻是一座小墳墓,種著兩棵柏樹。張公子和家人抱著鴿子,驚歎著回到家裏,試著讓兩隻白鴿子飛,那馴服和奇異跟剛才一樣。雖然這不是最優異的品種,在世間也極其罕見了。張公子於是加倍愛惜,照顧得無微不至。

  過了兩年,這對鴿子孵出小鴿子,雄的雌的各有三隻。雖有至親好友向他要,都沒得到。張公子的父親有個好友,是個大官。一天,這大官見張公子,問:“你養了多少鴿子?”張公子答應著退出來。他猜測大官是喜歡鴿子,想送他又難以割舍。又想:長輩的要求,不能過於違抗。他還不敢用普通的鴿子來應付,就選了一對白鴿,用籠子送去,自以為不亞於千金重禮。過了些日子,他見到這位大官,頗顯出給了人恩惠的神氣;可大官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張公子心裏忍不住,問道:“前些日子送上的那對鴿子好嗎?”大官回答說:“挺肥美。”張公子吃驚地說:“煮著吃啦?”大官說:“是啊。”張公子大驚,說:“這不是一般的鴿子,是人們稱之為‘靼韃’的那一種啊!”那大官回想著說:“味道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張公子哀歎著懊悔地回了家。到了晚上,他夢見那位穿白衣服的年輕人來了,責備他說:“我因為你愛惜鴿子,所以把子孫托付給你,你怎麽明珠暗投,以致它們慘死在鍋裏!現在我領孩子們走了。”說罷變成鴿子,張公子所養的白鴿子都跟著他,鳴叫著徑直飛走了。到天亮去看,白鴿子果然都跑光了。他心裏非常後悔,就把自己所養的鴿子分送給好朋友,幾天就送光了。

  異史氏說:“任何東西,沒有不向那喜好它們的人那兒聚攏的,所以葉公喜歡龍,真的龍就進了他的屋子;何況學者文人對於有益的朋友,賢明的君主對於稱職的輔臣呢!唯獨金錢這東西,喜歡它的人非常多,而能聚攏它的人特別少。也可見鬼神憎惡貪婪,而不憎惡嗜好。”以前我有個朋友向孫禹年公子贈送供觀賞用的紅鯽魚,家裏沒有伶俐的仆人,就派一個老仆人送去。老仆人到了門口,倒掉水把魚拿出來,要個盤子裝著送進去。等到送到孫公子的房間裏,紅鯽魚已經因為缺水渴死了。孫公子笑著不說話,吩咐拿酒犒賞他,就拿紅鯽魚煮了給他吃。老仆人回去後,主人問:“公子得到紅鯽魚挺高興吧?”他回答說:“公子高興極了。”主人問:“你怎麽知道呢?”老仆人說:“公子見了魚,就高興地笑了,立刻叫人賞酒給我,還煮了幾條魚犒賞小人。”主人非常驚訝,心想送去的紅鯽魚相當不錯,何至於煮了賞給下人吃呢?他於是責備老仆人說:“一定是你蠢笨無禮,惹怒了公子。”老仆人揚著手,極力辯白說:“我固然低賤笨拙,你就認為我不會做人嗎?到孫公子門上,我那樣小心,還怕用小水桶裝不文雅,恭敬地要來盤子,把魚一條一條擺整齊,然後送去,有什麽不周詳的地方?”主人罵了他一頓,把他辭掉了。

  靈隱寺有一個和尚,以喝茶出名,治茶的器具十分精致。不過他所儲藏的茶葉有幾等,常常根據客人身份的貴賤來烹煮進獻;那最上等的,如果不是高貴的客人或懂得品味的,他一丁點也不肯獻出來。一天,有位顯貴的官員來到寺裏,和尚伏地拜見,非常恭敬,拿出好茶來,親手烹好獻上,希望得到誇讚。貴官卻默不作聲。和尚很疑惑,又用最上一等的烹了獻上去。貴官直到快要喝完,也沒有說誇獎的話。和尚急不可待,躬身問道:“這茶怎麽樣?”貴官端著茶杯,拱拱手說:“很熱。”

  這兩個故事,可以跟張公子送鴿子的事一起博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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