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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謝

  渭南薑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蒼頭門之,而死;數易,皆死;遂廢之。裏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儻,好狎妓,酒闌輒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內不拒;而實終夜無所沾染。常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堅拒不亂,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貧,又有“鼓盆之戚”。茅屋數椽,溽暑不堪其熱。因請部郎,假廢第。部郎以其凶故,卻之。生因作《續無鬼論》獻部郎,且曰:“鬼何能為!”部郎以其請之堅,諾之。

  生往除廳事。薄暮,置書其中;返取他物,則書已亡。怪之。仰臥榻上,靜息以伺其變。食頃,聞步履聲,睨之,見二女自房中出,所亡書,送還案上,一約二十,一可十七八,並皆姝麗。逡巡立榻下,相視而笑。生寂不動。長者蹺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覺心搖搖若不自持,即急肅然端念,卒不顧。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輕批頤頰,作小響。少者益笑。生驟起,叱曰:“鬼物敢爾!”二女駭奔而散。生恐夜為所苦,欲移歸,又恥其言不掩,乃挑燈讀。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顧瞻。夜將半,燭而寢。始交睫,覺人以細物穿鼻,奇癢,大嚏;但聞暗處隱隱作笑聲。生不語,假寐以俟之。俄見少女以紙條拈細股,鶴行鷺伏而至;生暴起嗬之,飄竄而去。既寢,又穿其耳。終夜不堪其擾。雞既鳴,乃寂無聲,生始酣眠,終日無所睹聞。日既下,恍惚出現。生遂夜炊,將以達旦。長者漸曲肱幾上,觀生讀;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飄散;少間,又撫之。生以手按卷讀。少者潛於腦後,交兩手掩生目,瞥然去,遠立以哂。生指罵曰:“小鬼頭!捉得便都殺卻!”女子即又不懼。因戲之曰:“房中縱送,我都不解,纏我無益。”二女微笑,轉身向灶,析薪溲米,為生執爨。生顧而獎曰:“兩卿此為,不勝憨跳耶?”俄頃,粥熟,爭以匕、箸、陶碗置幾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報德?”女笑雲:“飯中溲合砒、鴆矣。”生曰:“與卿夙無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複盛,爭為奔走。生樂之,習以為常。日漸稔,接坐傾語,審其姓名。長者雲:“妾秋容,喬氏;彼阮家小謝也。”又研問所由來。小謝笑曰:“癡郎!尚不敢一呈身,誰要汝問門第,作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對麗質,寧獨無情;但陰冥之氣,中人必死。不樂與居者,行可耳;樂與居者,安可耳。如不見愛,何必玷兩佳人?如果見愛,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顧動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時而探手於懷,捋褲於地,亦置不為怪。

  一日,錄書未卒業而出,返則小謝伏案頭,操管代錄。見生,擲筆睨笑。近視之,雖劣不成書,而行列疏整。生讚曰:“卿雅人也!苟樂此,仆教卿為之。”乃擁諸懷,把腕而教之畫。秋容自外入,色乍變,意似妒。小謝笑曰:“童時嚐從父學書,久不作,遂如夢寐。”秋容不語。生喻其意,偽為不覺者,遂抱而授以筆,曰:“我視卿能此否?”做數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筆力!”秋容乃喜。於是折兩紙為範,俾共臨摹。生另一燈讀。竊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擾。仿畢,祗立幾前,聽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讀,塗鴉不可辨認。花判已,自顧不如小謝,有慚色。生獎慰之,顏始霽。二女由此師事生,坐為抓背,臥為按股,不惟不敢侮,爭媚之。逾月,小謝書居然端好,生偶讚之。秋容大慚,粉黛淫淫,淚痕如線。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讀,穎悟非常,指示一過,無再問者。與生競讀,常至終夜。小謝又引其弟三郎來,拜生門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鉤為贄;生令與秋容執一經。滿堂咿唔;生於此設鬼帳焉。部郎聞之喜,以時給其薪水。積數月,秋容與三郎皆能詩,時相酬唱。小謝陰囑勿教秋容,生諾之;秋容陰囑勿教小謝,生亦諾之。一日,生將赴試,二女涕淚相別。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為辱,遂行。

  先是,生好以詩詞譏切時事,獲罪於邑貴介,日思中傷之。陰賂學使,誣以行檢,淹禁獄中。資斧絕,乞食於囚人,自分已無生理。忽一人飄忽而入,則秋容也,以饌具饋生。相向悲咽,曰:“三郎慮君不吉,今果不謬。三郎與妾同來,赴院申理矣。”數語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聲屈,收之。秋容入獄報生,返身往偵之,三日不返。生愁餓無聊,度日如年。忽小謝至,愴惋欲絕,言:“秋容歸,經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強攝去,逼充禦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馳百裏,奔波頗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徹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淩波焉。出金三兩,跛踦而沒。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無端代控,將杖之,撲地遂滅。異之。覽其狀,情詞悲惻。提生麵鞫,問:“三郎何人?”生偽為不知。部院悟其冤,釋之。既歸,竟夕無一人。更闌,小謝始至,慘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因三郎義,令托生富貴家。秋容久錮,妾以狀投城隍,又被按閣,不得入,且複奈何?”生憤然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仆其像,踐踏為泥,數城隍而責之。案下吏暴橫如此,渠在醉夢中耶!”悲憤相對,不覺四漏將殘。秋容飄然忽至。兩人驚喜,急問。秋容泣下曰:“今為郎萬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歸,曰:‘我無他,原以愛故。既不願,固亦不曾汙玷。煩告陶秋曹,勿見譴責。’”生聞少歡,欲與同寢,曰:“今日願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開導,頗知義理,何忍以愛君者殺君乎?”執不可。然俯頸傾頭,情均伉儷。二女以遭難故,妒念全消。

  會一道士途遇生,顧謂“身有鬼氣”。生以其言異,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宜負他。”因書二符付生,曰:“歸授兩鬼,任其福命:如聞門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歸囑二女。後月餘,果聞有哭女者。二女爭奔而去。小謝忙急,忘吞其符。見有喪輿過,秋容直出,入棺而沒;小謝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視,則富室郝氏殯其女。共見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驚疑;俄聞棺中有聲,息肩發驗,女已頓蘇。因暫寄生齋外,羅守之。忽開目問陶生。郝氏研詰之,答雲:“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歸;女不從,徑入生齋,偃臥不起。郝乃識婿而去。生就視之,麵龐雖異,而光豔不減秋容,喜愜過望,殷敘平生。忽聞嗚嗚鬼泣,則小謝哭於暗陬。心甚憐之,即移燈往,寬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曉始去。天明,郝以婢媼齎送香奩,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則小謝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婦俱為慘動,不能成合巹之禮。生憂思無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憐救。”生然之。跡道士所在,叩伏自陳。道士力言“無術”。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癡生好纏人。合與有緣,請竭吾術。”乃從生來,索靜室,掩扉坐,戒勿相問。凡十餘日,不飲不食。潛窺之,瞑若睡。一日晨興,有少女搴簾入,明眸皓齒,光豔照人,微笑曰:“跋履終日,憊極矣!被汝糾纏不了,奔馳百裏外,始得一好廬舍,道人載與俱來矣。待見其人,便相交付耳。”斂昏,小謝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為一體,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徑去。拜而送之。及返,則女已蘇。扶置床上,氣體漸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數日始能起。後生應試得通籍。有蔡子經者,與同譜,以事過生,留數日。小謝自鄰舍歸,蔡望見之,疾趨相躡;小謝側身斂避,心竅怒其輕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駭物聽,可相告否?”詰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殞,經兩夜而失其屍,至今疑念。適見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荊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係同譜,義即至切,何妨一獻妻孥。”乃入內室,使小謝衣殉裝出。蔡大驚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其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將速歸,用慰嚴慈。”遂去。過數日,舉家皆至。後往來如郝焉。

  異史氏曰:“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事千古而一見,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術之神也!苟有其術,醜鬼可交耳。”

  [今譯]

  陝西渭南薑部郎的宅子裏有許多鬼怪,時常出來迷惑人。薑部郎因此搬走了。留了個仆人看房子,不久卻死了;換過幾個仆人,也都死了。這座宅子就此荒廢。

  村裏有個叫陶望三的書生,一向豪放灑脫,喜歡跟妓女親昵,但總是喝完酒就打發她們走。有個朋友故意讓一個妓女跑到他家去找他,他也不拒絕,笑著把妓女留了下來;但實際上整宿都對她秋毫無犯。他曾在薑部郎家裏過夜,有個丫鬟晚上來找他私奔,他堅決拒絕,不跟她私通,薑部郎因此很敬重他。他家裏很窮,又死了妻子,住著幾間茅房,潮濕悶熱的暑天裏,熱得受不了;他就去求薑部郎,想借廢棄了的宅子來住。薑部郎因那宅子凶險,沒同意。他就寫了一篇《續無鬼論》,獻給薑部郎,並且說:“鬼又能把我怎麽樣!”薑部郎見他要求得那麽堅決,就答應了。

  陶望三前去打掃屋子。傍晚時分,他把一本書放在屋裏;回家去拿其他東西,回來時書已經不見了。他感到奇怪,仰臥在床上,屏息靜氣地觀察有什麽變化。過了一頓飯工夫,聽到腳步聲,他斜眼一看,見從房間裏出來兩個女郎,把他丟失的書送回到桌上,一個大約二十歲,一個十七八歲左右,都非常漂亮。她們走過來立在床前,互相看著嬉笑。陶望三不說話,一動不動。那個大點兒的女郎舉起一隻腳踹他的肚子,年少的捂著嘴在偷笑。陶望三覺得心搖神蕩,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便趕緊嚴肅地端正自己的念頭,始終不加理睬。女郎湊過來用左手捋他的胡子,右手輕輕拍他的臉頰,發出輕微的響聲。年少的笑得更厲害了。陶望三突然跳起來,大喝道:“鬼東西竟敢這樣!”兩個女郎嚇得跑掉了。陶望三怕夜裏受到騷擾,想撤回家去,又恥於自己的言論有失;於是點起燈來讀書。黑暗中鬼影來來往往,他看也不看。快到半夜,他亮著燈睡覺。剛閉上眼睛,覺得有人用很細的東西捅他的鼻孔,癢得厲害,就打了大噴嚏;隻聽暗處發出隱隱約約的笑聲。他不吭聲,假裝睡著了等著。一會兒,見那年少的女郎用紙條撚成細撚兒,踮腳貓腰地走過來;陶望三突然跳起來大聲嗬斥,她們就飄飄蕩蕩地逃開了。待他睡下,又來用紙撚兒捅他的耳朵。整夜騷擾,他實在受不了。雞叫之後,才寂靜無聲,陶望三好好睡了一覺,整個白天沒看到或聽到什麽。

  太陽落山後,鬼影恍恍惚惚又出現了。陶望三於是做夜飯,打算通宵不睡。那年長的女郎漸漸彎著胳膊趴在桌上,看陶望三讀書。後來把他的書合上了。陶望三生氣地去抓她,她立刻就飄走了;一會兒又來拍他。陶望三用手按著書來讀。那年少的女郎偷偷在他腦後用雙手捂住他的眼睛,一轉眼又跑開了,站得遠遠地笑。陶望三指著罵道:“小鬼頭!抓到就都殺掉!”兩個女郎卻不怕他。於是他開玩笑說:“男女玩樂的事,我一概不知,你們纏我也沒用。”兩個女郎微微一笑,轉身走到廚房,劈柴淘米,為他燒火煮粥。陶望三望著她們,誇獎說:“你們二位幹這個,不是比傻乎乎地亂跳強嗎?”不一會兒,粥煮熟了,兩人爭著把湯匙、筷子和瓦碗擺在桌上。陶望三說:“感謝你們服侍我,怎麽報答你們的恩惠呢?”女郎笑著說:“飯裏摻毒藥了!”陶望三說:“我跟你們一向無冤無仇,你們哪至於拿毒藥害我呢。”他吃完,她們又給他盛,爭著為他奔走。

  陶望三非常高興,漸漸習以為常。他跟女郎們一天天逐漸熟悉,坐在一起聊天,問起她們的姓名。那年長的說:“我叫秋容,姓喬;她是阮家的小謝。”陶望三又追問她們從哪裏來。小謝笑說:“傻郎君!獻身尚且不敢,誰要你打聽門第,要論嫁娶嗎?”陶望三嚴肅地說:“麵對美人,難道我竟會不動情嗎?隻是人受了陰間的鬼氣,必死無疑。你們不樂意和我在一起,走就是了;如果樂意在一起,安心留下就是。你們如果不愛我,我何必玷汙你們兩位美女?如果愛我,你們又為什麽要害死我這個狂放的書生?”兩個姑娘互相看看,都很感動,從此不怎麽戲弄他了;隻是有時把手伸進他懷裏,把他的褲子捋到地下,他也置之不理,不以為怪。

  一天,陶望三書沒抄完就出去了,回來見小謝趴在桌上,拿著筆替他抄。看到他,小謝扔下筆,斜著眼睛望著他笑。陶望三走近去看,雖然字寫得很拙劣,不成樣子,但行間疏落整齊。他稱讚說:“你真是個雅人哪!你要是喜歡這個,我來教你。”於是把她摟在懷裏,把著手腕教她寫字。秋容從外麵進來,臉色突然變了,看樣子似乎很嫉妒。小謝笑著說:“小時候曾跟父親學寫字,那麽久沒寫了,像做夢一樣。”秋容也不說話。陶望三明白她的心思,裝作沒發覺,便抱住她,也交給她一支筆,說:“我看你能不能寫字?”把著手寫了幾個字,站起來說:“秋娘真好筆力!”秋容這才高興起來。陶望三於是拿兩張紙來折好格子,叫她們一起臨摹;他另外點一盞燈讀書。陶生暗暗高興她們各人有事幹,不再來幹擾他了。兩個女郎臨摹完了,恭敬地站在桌前,聽陶生品評。秋容素來不會讀書,塗得橫七豎八,看不出字來,陶望三圈點完畢,她看到自己不如小謝,滿臉慚愧。陶望三勉勵、安慰她一番,她的臉色才開朗了。

  兩個女郎從此把陶望三當師長來侍奉,坐著給他撓背,躺下給他捶腿,不但不敢欺侮他,還爭著討好他。過了一個月,小謝的字居然端正好看了。陶望三偶爾誇獎幾句,秋容非常慚愧,淚水衝掉臉上的脂粉,淚痕就像一條條線;陶望三百般安慰勸解,她才不哭了。陶生於是教她們讀書,她們非常聰明,講解一遍,從來不用再問。她們跟陶生比著讀書,經常通宵達旦。小謝又把她的弟弟阮三郎領來,拜陶生為師。三郎十五六歲,容貌秀美,拿一個金如意來做拜師禮。陶望三讓三郎和秋容讀一本經書,滿堂咿咿唔唔的讀書聲,陶生在這裏辦起鬼學校來了。薑部郎聽說,非常高興,按時給陶望三送來柴米油鹽。過了幾個月,秋容和三郎都能吟詩了,時常用詩詞互相贈答。小謝暗地裏叮囑陶生不要教秋容,他答應了;秋容暗地裏也叮囑他不要教小謝,他同樣答應下來。

  一天,陶望三要到府城參加考試,兩個姑娘流著眼淚跟他執手相別。三郎說:“這次考試托病不要去參加吧;否則恐怕會碰上凶險。”陶生認為告病不光彩,便上路了。早先,陶生喜歡寫詩詞諷刺社會上的一些事情,得罪了縣裏的權貴人物,那些人天天想著要中傷他。他們暗中賄賂提學使,誣陷陶生行為不端,把他押在監獄裏。陶生盤纏花光了,向同監的囚犯討飯吃,自以為不能活下去了。忽然有個人飄飄忽忽地進了牢房,原來是秋容。她用食盒給他送來了食物。兩個人相對悲泣,秋容說:“三郎擔心你遭凶險,現在果然被言中了。三郎和我一起來的,他到巡撫衙門為你申辯去了。”她說了幾句話就出去了,別人都看不見她。

  第二天,巡撫出門,三郎攔路喊冤,巡撫把他帶回衙門。秋容進監獄報告了陶生,回身又去探聽情況,三天都沒有回來。陶生又愁又餓,毫無辦法,度日如年。忽然小謝來了,極為悲憤,說:“秋容回去的時候,路過城隍廟,被廟裏麵廊上的黑判官硬抓了去,逼她做小老婆。秋容不肯屈從,現在也被囚禁起來。我跑了一百裏地,非常疲倦;到北城外,又被大荊棘刺傷腳心,痛徹骨髓,恐怕不能再來了。”便給陶生看她的腳,腳上讓血染紅了。她拿出三兩銀子,就跛著腳隱沒了。巡撫審問三郎,發現他跟陶望三向來非親非故,無緣無故地替人打官司,非常可疑,就準備對他用刑,他摔倒在地上就消失了。巡撫感到奇怪。看他的狀子,感情、言詞悲切憂傷。巡撫把陶生提來當麵審訊,問:“阮三郎是什麽人?”陶生假裝不知道。巡撫明白他是受了冤枉,就把他釋放了。

  陶生回到那座院子,整夜沒人來。天快亮,小謝才來了,淒慘地說:“三郎在巡撫衙門裏被保護衙門的神將押到陰司;閻王說他有義氣,讓他托生到富貴人家。秋容被監禁了很久,我向城隍爺投了狀子,又被壓下,沒法子遞進去,這可怎麽辦呢?”陶望三氣憤地說:“黑老鬼怎敢這樣!明天我去推倒他的神像,踹成爛泥;數落城隍,責問他:他的下屬官吏這樣暴虐蠻橫,難道他在醉夢中嗎!”兩人悲憤相對,不覺將要到四更了。秋容忽然飄飄然來到。兩人又驚又喜,急忙詢問。秋容流著淚說:“我這回為了陶郎,吃盡苦頭了!黑判官天天拿著刀棍逼我,今天晚上忽然放我回來,說:‘我沒別的,原本因為愛你的緣故才這樣;既然你不願意,我實際上也沒有玷汙你。麻煩你轉告陶官人,不要譴責我。’”陶望三聽了,有些高興了,想跟姑娘們同床共枕,說:“我今天願意為你們而死。”兩位女郎傷感地說:“前段時間受你的開導,懂得不少道理,怎能忍心因為愛你而害死你呢?”她們堅決不同意;然而同陶生頭頸相交、耳鬢廝磨,感情像夫妻一般。她們因為遭難之故,嫉妒之心也全都消失了。

  恰好有個道士在路上遇見陶生,看著他,說他“身上有鬼氣”。陶生覺得他言語不尋常,便把實情都告訴了他。道士說:“這兩個鬼非常好,不應辜負她們。”於是他畫了兩道符交給陶生,說:“回去交給那兩個女鬼,憑她們的運氣:要是聽到門外有哭女兒的,把符吞下,趕緊出去,先到的可以複活。”陶生拜謝了,接過來,回去叮囑兩個女郎。

  一個多月後,果然聽到外麵有人在哭女兒。兩個女郎爭著往外跑。小謝匆忙之中,忘了吞符。見有靈車經過,秋容一直跑出去,鑽進棺材就不見了;小謝進不去,痛哭著回來。陶生出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姓郝的有錢人給女兒出殯。眾人都看見一個女子鑽進棺材裏去了,大家都受驚又疑惑;一會兒聽見棺材裏有聲音,就放下來打開察看,郝女已經活過來了。眾人於是暫時把她安頓在陶生的書房外麵,圍著她守著。姑娘忽然睜開眼睛,問陶望三在哪兒。郝老頭仔細地詢問她。她答道:“我不是你女兒。”便把原委說出來。郝老頭不大相信,想把她抬回家去;姑娘卻不肯聽從,徑直走進陶的書房,躺在床上不起來。郝老頭於是認了陶望三為女婿,回家去了。陶生上前一看,這位姑娘臉龐雖然跟秋容不一樣,而光彩豔麗不比秋容差,他喜出望外,和她深情地敘談起往事。忽然聽見嗚嗚的鬼哭聲,原來是小謝在黑暗的牆角裏哭泣。陶生心裏非常可憐她。就拿了燈過去,用言語寬解她,但她的淚水還是把衣襟袖子都濕透了,悲慟已極,無法排解。天快亮她才離去。天亮後,郝家叫丫鬟婆子送來嫁妝,跟陶望三真的做了嶽婿了。

  晚上進了房間,聽到小謝又在哭。這樣六七個晚上,夫妻倆都被她哭得淒慘動情,無法舉行婚禮。陶生愁思苦想,束手無策。秋容說:“那道士是個仙人。再去求他,或許能讓他發善心搭救小謝。”陶生覺得有道理。他找到道士的住所,跪下來磕頭,說出自己的請求。道士一再說沒辦法。陶生不停地哀求。道士笑著說:“傻書生真是纏人!也是你合當跟她有緣分,就讓我把我的法術都使出來吧。”他於是跟陶生來了,要了一間安靜的屋子,關上門打坐,告誡不要去問訊、打擾。總共十幾天,不吃不喝。陶生偷偷去窺視,見他閉著眼像睡著一樣。一天早晨起床,有個少女掀開門簾進來,明亮的眼睛,潔白的牙齒,光彩照人。她微笑著對陶生說:“走了一整夜,累極了!隻因被你沒完沒了地糾纏,讓我奔跑到百裏之外,才找到一個漂亮的軀殼,道人我就乘著這軀殼一起來了。等見到那個人,把這軀殼交付給她就是了。”到了黃昏,小謝來了,少女一下站起來迎上去抱住小謝,頓時合二為一,撲倒在地,直挺挺地躺著。道士從屋子裏出來,拱拱手徑自走了。陶生向他拜謝,送出門外。回來時,少女已經醒過來了。陶生把她扶到床上。精神和身子都漸漸舒展了,隻是把著腳呻吟,說是腳趾大腿酸痛,過了好幾天才能起來。

  後來,陶生考中了進士。有個叫蔡子經的,跟他同榜被錄取,有事來拜訪他,留下住了幾天。小謝從鄰居家回來,蔡子經望見她,快步跟上去;小謝側身避開,心裏暗暗惱火這人輕薄。蔡子經對陶生說:“有件事情非常令人吃驚,能跟你說嗎?”陶生問他,他答道:“三年前,我的小妹夭折了,過了兩夜,屍體不見了,我至今還十分疑惑、惦念。剛才看見你的夫人,怎麽跟我妹妹那麽相像呢?”陶生笑著說:“我的妻子醜陋拙劣,哪能跟令妹相比呢?不過你我既是同榜,情義就至深至厚,不妨讓你看看家眷?”於是走進內室,讓小謝穿上當年準備下葬穿的衣服出來。蔡子經大驚,說:“真是我妹妹啊!”於是淚水直流。陶生便把原委都告訴了他。他高興地說:“妹妹沒死,我要趕緊回家去,讓家父、家母高興高興。”說完就走了,過了幾天,蔡家全家人都來了,後來同郝家一樣,跟陶家經常來往。

  異史氏說:“絕代佳人,找一個也很難,怎麽一下子得到兩個呢?這樣的事千百年出現一次,隻有不跟私奔的女子淫亂的人才能遇上。那道士難道是仙人嗎?他的法術怎麽那樣神奇呢!倘若有這樣的法術,就是麵貌醜陋的女鬼也可以結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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