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曉風殘月,為他人驅馳南北,忍著清貞空限貼。
情言心語,兩兩低低說。沉醉海棠方見切,驚看彼此真難得。
封章直上九重闕,甘心退遜,香透梅花峽。
調寄“一斛珠”
世間盡有做不來的事體,獨情深義至之人,不論男女,偏做得來。人到極難容忍的地位,惟情深義至之人,不論男女,偏能謹守。為什麽緣故?情深好義者,明心見性,至公無私。所以守經從權,事事合宜。不似庸愚,隻顧眼前,不思日後。今說羅成同花又蘭、張公謹、尉遲南。尉遲北一行人,出了幽州地方,花又蘭在路與羅公子私議道:“郎君還是先到雷夏竇後墓所,還是竟到長安?”羅公子道:“我意竟到長安上疏後,待旨意下來,然後到雷夏去豈不是好。”又蘭道:“不是這等說。竇公主是個有心人,當初與君馬上定婚之時,原非易許,迫後四方多事,君無暇去尋媒踐盟,彼亦未必怪君情薄。不意國破家亡,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的之言,還是叫他俯就君家好,還是叫他無媒苟合好?是以寫和托先姊麵達,以探君家之意,返箭以窺君家之誌。以情揆之,是郎君之薄情,非公主之負心也。今漫然以禦旨邀婚,是非使彼感君之恩,益增彼之怒,挾勢掠情之舉,不要說公主所不願,即賤妾草茅亦所不甘也。郎君乃鍾情之人,何慮不及此?”說到這個地位,羅公子止不住落下淚來,雙手執住又蘭的手道:“然則賢卿何以教我?”又蘭道:“依妾愚見,今該先以吊喪為名,一以看彼之舉動,一以探彼之誌行。疇昔知己,幾年闊別,尚思渴欲一見,何況郎君之意中人乎?倘彼言詞推托,力不可回,然後以給音加之,使彼知郎君之不得已,感君之心,是必強而後可。”公子聽了說道:“賢卿之心,可謂曲盡人情矣!”即吩咐張公謹等竟向樂壽進發不題。
再說竇線娘,自從聞花木蘭刎死之後,鴻稀雁絕,燈前月下,雖自偷泣,亦隻付之無可如何。幸有鄰居袁紫煙與楊小夫人母子時常閑話,連女貞庵中狄、秦、夏、李四位夫人,聞線娘是個大孝女子,亦因紫煙心交,也常過來敘談,稍解岑寂。線娘又把竇太後贈的奩資,營葬費了些,剩下的多托賈潤甫就在附近買了幾畝祭田,叫舊時軍卒耕種。家政肅清,閽人三尺之童,不敢放入。
一日與袁紫煙在室中閑話,隻見一個軍了打扮,掀幕進來,袁紫煙吃了一驚,公主定睛一看,見是金鈴,便道:“好呀,你回來了,為什麽花姑娘這樣變故?你同何人到來?”金鈴跪下去叩了一叩,起來說道:“前日吳良起身回來之時,奴婦已同花二姑娘一般改裝了,到幽州羅小將軍處,見了書劄信物,悲痛不勝。就款留二姑娘進府,住在書房室中半月。幸喜羅郡王曉得公子與公主聯姻,趁著差官責表進京,便打發公子一同來,經過樂壽。刺史齊善行曉得了,接入城去,明日必到墓所來吊唁娘娘並求完姻的意思。今花二姑娘現在門首,他是個有才幹的女子,公主還該優禮待他。去迎他進來,便知詳細。”公主聽了,三四個宮女跟了出來。金鈴如飛到門首,引花又蘭到草堂中。公主舉眼望去,麵貌裝束,竟像當年羅成在馬上的光景,心中老大狐疑。及至走近身前,見其眉兒曲曲,眼兒鮮鮮,方知非是,乃一個俊俏佳人。又蘭見了公主,便要行禮。公主笑道:“既承賢姐姐不棄光降,請到室中換了妝,然後好相見。”就同進裏邊來,叫宮奴簇擁又蘭到偏室中去,將一套新鮮色衣與他換了出來。公主看時,卻比其姊更覺秀美。便指著袁紫煙對花又蘭道:“此是隋朝袁夫人,與妾結義過的。當年木蘭令姊到來,妾曾與他結為異姓姊妹,二姐姐如不棄,續令先姊之盟,閨中知己,常相聚首,未識二姐姐以為可否?”花又蘭道:“公主所論,實切願懷。但恐蒲柳之質,難與國英雁行。”公主道:“說甚話來!”
便叫左右鋪氈,袁夫人年紀居長,公主次之,又蘭第三,大家拜了四拜。自後俱姊妹稱呼,宮奴就請入席飲酒。線娘便道:“前日吳良回來報說令姊慘變,使妾心膽俱裂,可惜好個孝義之女。捐軀成誌,真古今罕有。但賢妹素昧平生,何敢又勞枉駕,去見羅郎?”又蘭道:“愚姊妹雖屬女流,頗重然諾。先姊領姐姐之托,變出意外,妹亦遵先姊之命,安敢憚勞,有負姐姐之意。幸喜羅公子天性鍾情,一見姐姐信物手書,涕泗捧讀,不忍釋手,花前月下,刻不忘情。所以燕郡王知他之意,趁差官齎表朝賀,並遣公子前來求親。”線娘總是默默不語。袁紫煙道:“這段姻緣,真是女中丈夫,恰配著人中龍虎。況羅郎來俯就,竇妹該速允從。”線娘笑道:“且待送姐姐出閣後,愚妹自有定局。”紫煙道:“是何言歟?妾若非太仆遺言,孤婺失恃,不遇徐郎再四強求,妾亦甘心守誌,安敢複有他望?”線娘道:“若說守誌二字,實愜素懷,妹從其權,妾守其經,事無不可。”又微曬道:“但可惜花二妹一片熱腸,馳驅南北,付之東流而已。”
又蘭聽說,心中想道:“看看說到我身上來了,殊不知我與羅郎,雖同床共寢兩月,而此身從未沾染,此心可對天日。”便道:“竇姐姐所雲守誌固妙,惟在難守之中,而堅守之方可雲誌。”又蘭原是好量,因向來與羅公子共處,恐酒後被他點汙,假說天性不飲。今到此地,盡是女流,竟安心樂意,便開懷暢飲,不覺酩酊,伏在案上。紫煙即便告別歸家。線娘竟叫侍女扶又蘭到自己床上睡。線娘隨叫那金鈴過來盤間,金鈴道:“小將軍起初不知,後來風聲有些走露,就有捉弄花姑娘的意思。聽見著實哀求,花姑娘指天發誓,立誌不從,聽見他說,‘待奴見過竇公主之後,明了心跡,公主成了花燭,然後從君之願。’”線娘不勝浩歎道:“奇哉,羅郎真君子也,又蘭真義女也!我竇氏設身處地,恐未能如此。彼既以守身讓我,我當以羅郎報之,全其雙美。趁羅郎本章未到,先將衷曲奏明皇後,皇後是必鑒我之心矣!”忙起身在燈下草就奏章,叫女書記寫好封固,又寫一劄送與宇文昭儀,收拾一副大禮,進呈皇後;一副小禮,送與昭儀。當初孫安祖與線娘要救建德時,曾將金珠結交於宇文昭儀,今亦煩他轉達皇後,料他必能善全。明日絕早,即將盤纏付與吳良、金鈴,資本與禮物,往京進發。那金鈴因放潘美不下,曉得公子要到賈潤甫處,便跑過去細細與賈潤甫說明就裏,並上本與皇後的話,叫潤甫作速報知公子,歸來即收拾與吳良上路去了。
今說羅公子到了樂壽,齊善行迎進城,接風飲酒。張公謹問齊善行竇公主消息,齊善行道:“竇公主不特才能孝行,兼之治家嚴肅,深有曹後之風範,今遷居雷夏墓所。平日最服的一個鄰居隱士賈潤甫,外庭之事,惟潤甫之言是聽。”張公謹見說大喜道:“潤甫住在何處?”齊善行道:“就住在雷夏澤中拳石村,秦王屢次要他去做官,他不樂於仕宦,隱居於彼。”尉遲南道:“我們還是當年拜秦母的壽,寓在他家數日,極是有才情的朋友;海內英豪,多願與他結納。公子趁便該去拜訪他。”羅公子吩咐手下,備一副吊儀,去吊楊太仆。又備一副豬羊祭禮,去祭曹皇後。隨即起身,齊善行陪了,出了樂壽,往賈潤甫家來。
時賈潤甫因金鈴來說了備細,又因竇公主央他,叫人墓前搭起兩個卷棚,張幕設位,安排停當。隻見一行車馬來到門首,潤甫接入草廬中,行禮坐定,各人敘了寒溫,羅公子就把來求竇公主完姻一事說了。賈潤甫道:“別的女子,可以捉摸得著,椎竇公主心靈智巧,最難測度。隻據他曉得公子來求婚,連夜寫成奏章,今早五更時,已打發人往長安先去上聞皇後,這種才智,豈尋常女子所能及?”羅公子見說,吃了一驚。張公謹道:“我們的本未上,他到先去了,我們該作速趕過他頭裏去才好。”賈潤甫道:“前後總是一般,公子且去吊唁過,火速進呈未遲。”賈潤甫同齊善行陪了羅公子與眾人,先到楊公墳上來。楊馨兒早已站在墓旁還禮,眾人吊唁後,馨兒向眾人各各叩謝了。即同到曹後墓前來,見兩個卷棚內,早有許多白衣從者,伺候在那裏。一個老軍丁跪下稟道:“家公主叫小的稟上羅爺說,皇爺在山中,無人還禮,公子遠來,已見盛情,不必到墓行禮了。”羅公子道:“煩你去多多致意公主,說我連年因軍事匆忙,不及來候問,今日到此,豈有不拜之禮。況自家骨肉,何必答禮?”老軍丁去說了,隻見塚旁小小一門,四五個宮女,扶著竇公主出來,衰經孝服,比當年在馬上時,更覺嬌豔驚人,扶入幕中去了。羅公子更了衣服,到靈前拜奠了。竇公主即走出幕外一步,鋪氈叩謝。淚如泉湧,羅公子亦忍不住落下淚來。拜完了,正打帳上前要說幾句正經話,竇公主卻掩麵大慟。即轉到墓邊,扶入小門裏去了。羅公子隻得出來,卸下素眼。張公謹與尉遲南、尉遲北,也要到靈前一拜,賈潤甫道:“夏王又不在此,公子吊奠,公主還禮,禮之所直;若兄等進吊,無人答禮,反黨不安。”
正說時,一個家丁走近向來稟道:“請各位爺到草堂中去用飯。”賈潤甫拉眾人步進草堂中來,見擺下四席酒,第一席是羅公子;第二席是張公謹、齊善行;尉遲南、尉遲北告過羅公子,坐了第三席;賈潤甫與楊馨兒坐了末席。酒過三巡,有幾個軍丁,抬了兩口鮮豬,兩口肥羊,四壇老酒,賞錢三十千,跪下稟道:“公主說村酒羔羊,聊以犒從者,望公子勿以為鄙褻,給賜勞之。”羅公子笑道:“總是自己軍卒,何必又費公主的心。”隨吩咐手下軍卒,到內庭去謝賞。許多從者忙要到裏邊來,隻見一個女兵走出來說道:“公主說不消了,免了罷!”羅家一個軍卒笑指道:“這位大姐姐,好像前日在陣前的快嘴女兵,你可認得我麽?”那女兵見說,也笑道:“老娘卻不認得你這個柳樹精。”大家笑了,出來領賞會分給。羅公子又吩咐手下,將銀五十兩賞竇家人。竇公主亦叫家人出來叩謝了。羅公子即起身向竇家人說道:“管家,煩你進去上覆公主,說我此來一為吊唁太後,二為公主的婚事,即在早晚送禮儀過來,望公主萬分珍重,毋自悲傷。”家人進去了一回,出來說道:“公主說有慢各位老爺,至於婚姻大事,自有當今皇後與家皇爺主張,公主難以應命。”
羅公子還要說些話出來,張公謹道:“既是彼此俱有下情上聞,此時不必題起。”賈潤甫道:“佳期未遠,諒亦隻在月中。”羅公子心中焦躁道:“公主之意,我已曉得,此時料難相強;但是那同來的花二爺,前日原許陪伴我到長安去的,今芝公主肯許相容,乞請出來,同我上路。”家人又進去對公主說,線娘向又蘭道:“花妹,羅郎情極了,說妹許他同往長安,今逼勒著要賢妹去,你主意如何?”又蘭道:“前言戲之耳,從權之事,僥幸隻好一次,焉可嚐試?”線娘道:“如今怎樣回他,愚姊隻好自謀,難為君計。”又蘭道:“不難。”便向妝台上寫下十六字,招成方勝,付家人道:“你與我出去,悄悄將字送與羅公子,說我多多致意公子,二姑娘是不出來的了,後會有期,望公子善自保重。”竇家人出來,如命將字付與羅公子說了,公子取開一看,上寫道:
來可同來,去難同去。花香有期,慢留車騎。
羅公子看了微笑道:“既如此,我少不得再來。管家,煩你替我對公主說:‘花二姑娘是放他回去不得的,公主也須自保重。’”即同眾人出門潤日子局促,不到潤甫家中去敘話,便上馬趕路。竇家人忙去回複了公主,公主亦笑而不言。恰好女貞庵秦、狄、夏、李四位夫人到來,公主忙同紫煙、又蘭出來接了進去,敘了姊妹之禮,坐定,線娘道:“四位賢姐姐,今日甚風吹得到此?”秦夫人道:“春色滿林,香閉數裏,豈有不來道竇妹之喜,兼來拜見花家姐姐,並欲識荊新郎一麵。”線娘道:“此言說著花二妹,妾恐未必然。如不信現有不語先生為證。”就拿前日的疏稿出來與四位夫人看,狄夫人道:“若如此說,花家姊姊先替竇妹為之先容矣。”線娘道:“連城之壁,至今渾然,莫要誣他。”紫煙道:“若非竇妹詳述,我也不信,花妹誌向真個難得。”四位夫人便扯紫煙到側邊去細問,紫煙把花又蘭一路行蹤,並那夜線娘探驗,一一說了。李夫人道:“照依這樣說,花家姐姐真守誌之忍心人,竇家妹妹真閨閣中之有心人,羅家公子真種情之中厚德長者,三人舉動,使人可羨而敬。”四位夫人重新與又蘭結為姊妹,歡聚一宵。明日起身,對竇公主說道:“我們去了,改日再來。”秦夫人執著花又蘭的手道:“花妹得暇,千萬同袁家妹妹到小庵隨喜隨喜。”又蘭道:“是必準來奉候。”四位夫人即出門登車而去。
卻說羅公子同張公謹的一行人,恐怕竇公主的本章先到了,連夜兼程進發,不上二十日,已趕到長安。羅公子叫家人先進城去,報知秦爺。秦叔寶聽說羅公子與張公謹到來,忙吩咐家中整治酒席,自同兒子懷玉騎馬來接。未及裏許,恰好羅公子等到來,遂同至家中鋪氈敘禮畢,羅公子要進去拜見秦母太夫人。叔寶便陪到房中,公子見了舅姑,拜了四拜。秦母見了甥兒,歡喜不勝,便問:“姑娘與站夫身子康健麽?”又對羅公子說道:“甥兒,你前日托齊國遠寄書來,因你表兄軍旅倥傯,尚未曾來回覆你。”叔寶道:“正是前日表弟尊劄,托我去求單小姐之姻,奈弟是時正與王世充對壘,世充大敗投降,單二哥亦被擒獲,朝廷不肯赦單兄之罪,弟念昔年與他有生死之盟,就將懷玉兒子許他為婿,與彼愛蓮小姐為配,單二哥方才放心受戮。弟想姑夫聲勢赫赫,表弟青年嬌嬌,怕沒有公侯大族坦腹東床,兩日正欲寫書奉覆,幸喜老弟到來,可以麵陳心跡,恕弟之罪。”羅公子見說,便道:“弟何嚐煩表兄去求單家小姐?”就把當年與竇公主馬上定姻一段說了,又道:“弟知建德昔年曾住在二賢莊年餘,畢竟與單員外相好,又知單員外與表兄是心交,故托表兄鼎言,轉致單員外要他玉成姻事;若說單家小姐,真風馬牛不相及。”叔寶道:“尊禮上是要我去求單小姐的,難道我說謊?”便起身去取出羅公子的原書來,公子接來一看道:“這又奇了,並非小弟筆跡。弟當時寫了,當麵交與齊國遠的,難道他捉弄我不成?”叔寶道:“不難,我去請齊國遠來便知就裏。”忙叫人去請齊國遠、李如珪、程知節、連巨真來相會。羅公子道:“齊國遠在雩阝縣柴嗣昌那裏,如何在此?”叔寶道:“齊李二兄,因柴嗣昌之力,國遠已升大理寺評事,如珪升做鑾儀衛冠軍使。”羅公子道:“聞得表兄有位義弟羅士信,年少英雄,為何不見?”叔寶道:“聖上差往定州去了。”
正說時,家人進來報道:“四位爺多請到了。”叔寶同羅公子出來相見過坐定,羅公子說起寄書一事,齊國遠對羅公子道:“弟與兄別後,在路恰值劉武周作亂,被他劫去衝鋒,遇著竇建德的女兒,好個狠丫頭,被他殺敗了許多蠻兵,把我虜去。其時還有個姓花的後生,那建德的女兒問了他幾句,看見他貌好,要留他做將軍,他說是個女子,竟牽他到寨後去了。及叫弟上去,我隻道亦有些好處,不想把弟竟要短起一截來。幸喜弟有急智,隻得喊出吾兄大名,並他家有個司馬孫安祖來。竇家女兒聽見,忙喝手下放了綁,叫我坐了,他竟像與兄認得的光景,便問兄近日行止,並身體可好。又盤問我字寄到那裏去。弟平生不肯道謊,隻得實實與他說。那竇公主討兄的書出來接去一看,那丫頭想是個不識字的,仔細看了一回,呆了半晌,就摁在靴子裏去了。對弟說道:‘此書暫留在此,伺起身時繳還。’恰好明日,其父有信來催他起身,差人送二十兩程儀並原書還弟,也還算有情的。”
羅公子忙叫家人在枕箱內,取出竇公主與花又蘭寄來的原書,對驗筆跡無二,方知此書是竇公主所改的。叔寶道:“這樣看起來,此女子多智多能,正好與表弟為配。”張公謹道:“不特此也。”就將前日羅公子吊唁如何款待,公主又連行修本去上皇後,金鈴如何報信,各各稱羨。李如珪大笑道:“若如此說,竇公主是羅兄的尊閫了,剛才齊兄口裏夾七夾八的亂言,豈不是唐突羅兄。”國遠見說,忙上前陪禮道:“小弟實不知其中委曲,隻算弟亂道,望兄勿罪。”眾人鼓掌大笑。長班進來稟說:“昨日皇爺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坐朝。”叔寶向羅公子道:“既如此,把姑夫的賀表奏章,並你們職名封付通政史,先傳進去何如?”羅公子道:“悉聽表兄主裁。”說罷,即入席飲酒。
今說吳良、金鈴奉了竇公主之命,責本趕到京中,忙到宇文士及家來,把禮和傳進,說了來意。士及因竇線娘是皇後認過侄女,不敢怠慢。忙出來看見金鈴、吳良,問明了始末根由。自己寫書一封,叫家人去請一個得當的內監出來,把送皇後的大禮本章與送他妹子昭儀的小禮,一一交付明白。叫他傳進宮去,送與昭儀。昭儀收了自己小禮,即袖了本章,叫宮奴擇了禮物,即到正宮來。正值唐帝龍體欠安,不曾視朝,與竇後在寢宮弈棋。昭儀上前朝見過,就把線娘啟稟呈上。竇後看了儀單上皆是珍珠玩好之物,便道:“他一個單身隻女,何苦又費他的心來孝順我?”唐帝在旁說道:“他有什麽本章?”宮奴忙呈在龍案之上,展開來看,隻見上寫道:
題為直陳愚衷,以隆盛治事。竊惟道成男女,願有室家;
禮重婚姻,必從父母。若使睽情吳楚,赤繩來月下之緣;
而抱恨潘楊,皇駿少結褵之好。浪傳石上之盟,不畏桑中之約。
蓬門弱質,猶畏多言;亡國孱軀,敢辱先誌?臣妾竇氏,酷罹憫凶,幸沐聖恩,得延喘息。
繁華夢斷,誰吟麥黍之歌;估恃情深,獨飲蓼莪之泣。
臣妾初心,本欲保全親命,何意同寬斧鉞,更蒙附籍天潢,此亦人生之至幸矣。
但臣父奉旨棄俗,白雲長往,紅樹淒涼,國破人離,形隻影單。
臣妾與羅成初為敵國,視若同仇,假令覿麵憐才,尚難允從諧好;
若不聞擇配,驟許未陳,情以義伸,未見其可。況臣妾初許原令求媒,蹉跎至今,伊誰之咎。
囊日儼然家國,羅成尚未誠求,豈今蒲柳風霜,堪為侯門箕帚。
自今以往,臣妾當束發裹足,閱曆天涯,求親將息,同修淨土,臣妾幸而生,必欲與父相見,不幸而死,亦樂與母相依。
時異事殊,我心匪石,不可轉也。臣妾更有請者,前陛見時,義妹花木蘭同蒙慈宥,木蘭本代父從軍,守身全孝,隨臣妾歸恩,即欲旋訪故園。
臣妾令軍婢追隨,囑以空函還成舊夢,乃易裟那可汗滴知才貌,妄擬占巢,木蘭義不受辱,自刎全身,孝純義至,可為世風。
尤足異者, 木蘭未亡之先,恐臣妾羽化,托妹又蘭如己改妝赴燕取答;
而又蘭一承姊命,勉與臣妾婢相依,羞顏馳往,返命之日,臣妾訪軍婢,知又蘭曾為羅成所識,義不苟合,桃笠同處,豆蔻仍含。
臣始奇而未然,繼乃信而爭羨,不意天壤之間,有此聯壁。
伏維興朝首重人倫,此等裙釵,堪為世表。在臣妾則誌不可奪,在又蘭則情有可矜;
況又蘭與羅成連床共語,不無瓜李之嫌,援手執經,堪被桃夭之化。
萬祈國母慈恩,轉達聖聰,旌木蘭之孝義,獎又蘭之芳潔,寬臣妾之罪,鑒臣妾之言。
腐草之年,長與山鹿野麋,同銜雨露於不朽矣!
臣妾無任瞻天仰聖,惶驚待命之至。
竇後道:“竇女前日陛見時,原議許配羅成,為甚至今不娶他去?”唐帝道:“想是羅藝嫌他是亡國之女,別定良緣,亦未可知。”宇文昭儀道“婚姻大事,一言為定,豈可以盛衰易心,難道叫此女終身不字?況娘娘已經認為侄女,也不玷辱了他。”竇後道:“陛下該賜婚,方使此女有光。’唐帝道:“竇女純孝忠勇,朕甚嘉之;但可惜那花木蘭代父從軍的一個孝女,守節自刎,真堪旌表;至其妹花又蘭,代姊全信,與羅成同床不亂,更為難得。”宇文昭儀道:“妾聞徐世勣所定隋朝貴人袁紫煙,與竇線娘住在一處,此本做得風華得體,或出其手,亦未可知。”隻見有一個掌燈的太監,手捧著許多奏章呈上,唐帝從頭揭看,是羅藝的賀表,便道:“剛才說羅藝要賴婚,如今已有本進呈。”忙展開來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題為直陳愚悃,請旨矜全事。竊惟王政以仁治為本,人道以家室為先,從古聖明治世,未有不恤四民,而使之煢獨無依者也。
臣藝本一介武夫,荷蒙聖眷,不鄙愚忠,授以重鎮,敢不竭力撫綏,是雖諸醜跳梁,幸賴天威滅盡。
但前叛臣竇建德,因欲侵掠西睡,統兵犯境;臣因邊寇出師,臣男成即題兵,與竇建德截殺;
夏國將帥,俱已敗北,獨建德之女名線娘者,素稱驍勇,不意一見臣男,即不以幹戈相向,反願係足赤繩,馬上一言,百年已定。
此果兒女私情,本不敢穢讀天聽,今臣兒已二十四矣,向因四方多事,無暇議及室家;
建德已臣服歸唐,超然世外,聞此女曾願身代父刑,誌行可嘉,又蒙天後完眷特隆,而煢煢少女,待字閨中;
臣男冠纓已久,而赳赳武夫,孑身閫外。
臣思夫婦為倫禮所關,男女以信義為重,恐舍此女,臣男難其婦;
若非臣男,此女亦不得其偶。臣係藩鎮重臣,倘行止乖違,自取罪戾,姑敢冒昧上聞,伏望聖心裁定,永合良緣。
臣不勝惶悚之至。
唐帝看完笑道:“恰好幽州府丞張公謹與羅成到來,明日待朕親自問他,便知備細。”隻見秦王進宮來問安,唐帝將二本與秦王看了。秦王道:“建德之女,有文武之才,已是奇了;更奇在花家二女,一以全忠孝,一以全信義,木蘭之守節自刎,或者是真;又蘭之同床不亂,似難遽信。”唐帝道:“剛才宇文妃子說,竇女本章,疑是徐世勣之妻袁紫煙所作,未知確否?徐既聘袁,為何尚未成婚?”秦王道:“世勣因紫煙是隋朝宮人,不便私納,尚要題請,然後去娶。”唐帝道:“隋時十六院女子,盡是名姬,不知何故,一個也不見。”秦王道:“竇建德討滅宇文化及,蕭後多帶了回去,眾妃想必在彼居多。今趁羅成配合,莫若連徐世勣妻袁紫煙亦召入宮庭賜婚,就可問諸妃消息。”唐帝稱然,就差宇文士及並兩個老太監,奉旨召竇線娘、花又蘭、袁紫煙三女到京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