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昔日龍潭鳳窟,而今孽鏡輪回。幾年事業總成灰,洛水滔滔無礙。
說甚唇亡齒寒,堪嗟綠盡荒苔。霎時撇下熱塵埃,隻看月明常在。
右調《西江月》
天下事隻靠得自己,如何靠得人。靠人不知他做得來做不來,有力量無力量。靠自己唯認定忠孝節義四字做去,隨你凶神惡煞,鐵石剛腸,也要感動起來。如今不說徐懋功往洛陽進發,且說王世充困守洛陽孤城,被李靖將兵馬圍得水泄不通。在城將士,日夜巡視,個個弄得神倦力疲。兼之糧草久缺,大半要思獻城投降。隻有一個單雄信梗住不肯,堅守南門。
一日黃昏時候,隻見金鼓喧闃,有隊兵馬來到城邊,高聲喊道:“快快開城,我們是夏王差來的勇安公主在此。”城上兵士,忙報知雄信。雄信到城隅上往外望,見兀數女兵,盡打著夏國旗號。中間擁著金裝玉堆的一位公主,手持方天畫朝,坐在馬上。雄信道是竇建德的女兒,一麵差人去報知王世充,隨領著防守的禁兵來開城迎接。豈知是柴紹夫妻,統了娘子軍來到洛陽關,會了李靖。假裝勇安公主,賺開城門。那些女兵,個個團牌砍刀,剛進城來,早把四五個門軍砍翻。鄭兵喊道:“不好了,賊進來了!”雄信如飛挺朔來戰,逢著屈突通、殷開山、尋相一幹大將,團團把雄信圍住。雄信猶力敵諸將。當不起團牌女兵,忘命的滾到馬前,砍翻了坐騎。可憐天挺英雄,隻得束手就縛。好笑那吃人的朱燦,被李靖殺敗,逃到王世充處,以為長城之靠,不意城破,亦被擒拿。柴紹夫妻忙要進宮會殺王世充,隻見王世充捧了輿圖國璽,背剪著步出宮來。李靖吩咐諸將,將王世充家小宗族,盡行搜縛出來,上了囚車,一麵曉諭安民。正在忙亂之時,小校前來報道:“秦王已到了。”李靖同諸將並許多百姓,扶老攜幼,接入城去,竟到鄭王殿中。李靖同諸將上前參謁。秦王對李靖道:“孤前往虎牢時,卿許滅夏之後,鄭亦隨亡,不意果然。”李靖道:“王世充這賊,奸詭百出,防守甚嚴,幸虧柴郡主來哄開城門,世充方自綁來投獻。”秦王笑對世充道:“你當初以童子待我,隨你奸計多謀,怎出得我幾個名將的牢籠。”王世充在囚車內答道:“罪臣久思臣服歸唐,因諸將猶豫未決,又知殿下不在寨中,故此直至今日來投獻,隻求聖恩免死。”秦王笑了一笑,即命諸將去檢點倉庫,開放獄囚,自往後宮,與柴紹夫妻相見,收拾珍玩。
時竇建德與代王琬、長孫安世三個囚車,與王世充、朱仙的幾個囚車,尚隔一箭之地。眾軍校見秦王與諸將散去,便將囚車骨碌碌的推來,聚在一處。王世充見了,撲簌簌落下淚來,叫道:“夏王,夏王,是寡人誤了你了!”竇建德閉著雙眼,隻是不開口。旁邊代王琬又叫道:“叔父,可憐怎生救我便好?”王世充看見,一發淚如泉湧道:“我若救得你,我先自救了。”指著身旁車內太子玄應道:“你不見兄弟也囚在此,我與你尚在一搭兒,不知宮中嬸娘與諸姊妹,更作何狀貌哩!”說了不禁大哭不止。竇建德看見這般光景,不覺厭憎起來,大聲歎道:“咳,我那裏曉得你們這一班膿包坯子。若早得知,我也不來救援了。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不能流芳百世,即當遺臭萬年,何苦學那些婦人女子之行徑,毫無丈夫氣概!”對旁邊的小校道:“你把我的車兒,扯到那邊去些,省得你們饒舌,有汙我耳。”那些眾百姓,站在兩旁看見,有的指道:“那個夏王,聞他在樂壽,極愛惜百姓,為人清正,比我們的鄭玉,好十萬倍。那皇後更加賢明,勤勞治國。今不意為了鄭王,把一個江山弄失了,豈不可惜。”眾百姓多在那裏指手畫腳的議論不題。
且說秦叔寶隨秦王回來,在第二隊,見洛陽城已破,心上因記掛著單雄信,如飛搶進城來。正見王世充弟男子任,多在囚車中,鄭國廷臣累累鎖在那裏,未有發放。獨不見雄信,查問軍士,說是見過了秦王,程爺拉他往東去了。叔寶忙又尋到東街來,遇著了程知節手下一個小卒,叔寶叫住來問道:“你們老爺呢?”那小卒低低說:“同單二爺在土地廟裏。”叔寶叫他領到廟中,隻見程知節同單雄信相對,坐在一間屋裏,項上帶著鎖鏈,叔寶見了,上前相抱而哭。雄信說道:“秦大哥何必悲傷。弟前日聞秦王為討鄭時,弟已把死生置之度外,今為亡國俘虜,安望瓦全。但不知夏王何故敗績如此之速?”叔寶道:“單二哥怎說這話?我們一幹兄弟,原擬患難相從,死生相共,不意魏公、伯當先亡,其餘散在四方,止我數人。昔為二國,今作一家,豈有不相顧之理。況且以兄之才力,若肯為唐建功,即是住命之人。”叔寶又把竇建德如何戰敗,如何被擒……
隻見外邊一人推門進來,雄信定睛一看,卻是單全,便說道:“你不在家中照顧,到此何幹?莫非家中亦有人下來麽?”單全道:“今早五更時分,潤甫賈爺到來,說是老爺的主意,將夫人小姐,立逼著起身,說要送往秦太太處去。因此小的來問老爺,曉得秦爺已到,再問個確信。”雄信對秦、程二人道:“潤甫兄弟,我久已不曾相會,這話從何說起?”程知節道:“賈潤甫兄是個有心人。他既說要送到秦伯母處,諒無疏虞。”叔寶亦道:“賈兄是個義氣的人,尊嫂與令媛,必替兄安頓妥當,且莫愁煩。”雄信對單全道:“你還該趕上去,照管家眷。我這裏有兩個小校在此。”叔寶亦道:“主管,省得你老爺牽掛,你去尋著賈爺,看個下落,這裏我自然著人伺候。”說了,單全拭淚而去。早有四五個軍士,捱進門來,卻是秦叔寶的親隨內丁。叔寶問道:“寓所尋下了麽?”內丁道:“就在北街沿河一個叛臣張金童家,程老爺的行李,也發在一處。今保和殿上,已在那裏擺宴,隻恐王爺就有旨來,傳二位老爺去上席。”程知節道:“我們一搭兒寓,絕妙的了!”叔寶對雄信道:“此地住不得,屈二哥到我那裏去。”雄信道:“弟今是犯人,理合在此,兄們請便。”程知節直喊起來道:“什麽貴人犯人,單二哥你是個豪傑,為甚把我兩個當做外人看承!”忙把雄信項上鏈子除下來,付與小校拿著,叔寶雙手挽著雄信,出了廟門,回到下處,吩咐內丁,好好伺候。
知節與叔寶到保和殿來,隻見李靖在那處分撥將士,把守城門,分管街市。大懸榜文,禁止軍士擄掠,違者立斬。秦王著記室房玄齡,進中書門下省,收拾圖籍製誥。蕭(王禹)、竇軌封倉庫所有金帛。囑柴嗣昌、宇文士及,驗數頒賜有功及從征將士。李靖見叔寶、知節,便道:“秦王有旨,煩二位將軍,明早運回洛倉餘米,軫恤城中百姓。”叔寶道:“洛倉糧米,隻消出一曉諭,著耆老率領窮黎,到洛賑濟,何必又要運回?”便吩咐書辦出去寫示。隻見屈突通奔進來,向叔寶說道:“秦將軍,單雄信在何處?秦王有旨,點諸犯入獄,發兵看守,獨不見了雄信。”叔寶問:“旨在何處?”屈突通在袖中取出來,叔寶接過來看,上寫道:“段達隋國大臣,助王世充篡位弑君。朱燦殘殺不辜,殺唐使命。單雄信、楊公卿、郭士衡、張金童、郭善才一幹,暫將鎖紫下獄,點兵看守,候帶回長安,候旨定奪。”叔寶蹙著眉頭,尚未回答,程知節道:“屈將軍,單雄信是我們兩個的好弟兄,在我們下處,不必叫他入獄中去。候到長安,交還你一個單雄信就是了。”時齊國遠、李如珪、尤俊達多在那裏看慰雄信。李如珪看這光景,不勝忿怒道:“我們眾兄弟,在這裏血戰成功,難道一個人也擔當不起?”屈突通道:“我也是奉王命來查,既是眾位將軍擔當,我何妨用情。”說完去了,不題那夜宴享功臣之事。
到了次日,秦王先打發柴郡主統領娘子軍起身,齊國遠、李如珪隻得匆匆別了叔寶、知節亦歸鄂縣去了。其時恰好徐懋功從樂壽回來,見了秦王,秦王問樂壽如何料理,懋功說:“臣到樂壽時,祭酒淩敬已縊死朝堂。曹後同宮女四人,縊死宮中。其餘嬪妃,不過粗蠢婦女,一二十而已,但不見了他的女兒。那老幼黎民,聞了建德被擒,無不嗟歎,臣開倉賑恤,懼不忍來領。頃見臣禁約軍士,秋毫無犯,盡願存積,以充軍餉。因此遠近仕官,無不參謁臣服。臣就其中擇一老成持重的齊善行權為管攝,未知可合殿下之意否?”秦王點頭稱善。命睢陽王道玄同宇文士及、大將屈突通,權且鎮守洛陽。諭將士收拾班師。徐懋功聽見單雄信在叔寶下處,忙來相會。對雄信:“弟昨日自樂壽回來,途遇一友。說見賈潤甫兄,護送二哥的寶眷在那裏,想必他知秦王之命,這一幹人犯,總要到長安候旨發落。潤甫先將兄家眷,送到秦伯母處,亦為妥當。弟恐路上阻礙,忙撥一差官並軍校二十名,發行糧三百兩,叫他們趕上盤纏,眾人到都,兄可放心無憂。”雄信道:“弟聞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弟今日處此地位,亦無言可善,亦難鳴可哀,承諸兄庇覆雄信家室,弟雖死猶生也。”叔寶叫人去雇一乘驢轎,安放單雄信坐了,自同秦王收拾起身。正是:
橫戈頓令烽煙熄,金橙頻敲唱凱回。
不一日到了長安,報馬早已報知唐帝。唐帝命大臣,並西府未隨征的賓僚,出郭迎接。隻見一隊隊鼓吹旗槍,前麵幾對宣令官、旗牌官,押著王世充、竇建德、朱燦並擒來的將相大臣、宗姓子侄,暨隋家乘輿法物,都列在前麵。秦王錦袍金甲,騎著敬德奪的那匹駿馬。後邊許多將士,全裝貫甲,簇擁著進城。先到太廟裏獻了俘,然後入朝。唐帝禦門,秦王與各將士,以次朝見。秦王即進宮去見母後。唐帝出旨:天色已晚,各將士鞍馬勞頓,著光祿寺在太和殿賜宴獎賚,夏、鄭、朱等國俘,俱著大理寺收獄候旨定奪。時單雄信也不得不隨行向獄中去。刑部裏發了一張單兒,差十來個校尉,押著眾囚犯,來到獄門首,大聲喝道:“禁子們,走幾個出來,照單兒點了進去。此係兩國叛犯,須用心看守著。”眾禁子道:“曉得。”一個個點將進去,領到一個矮門裏,卻是三間不大明亮的汙穢密室。雄信此時,覺得有些煩悶起來。建德看那兩旁,先有一二十個披枷帶鎖的囚徒,也有坐的,也有臥的,多是鳩形鵠麵,似人似鬼的在那裏。建德此時雄心,早已消磨了一半,幸虧還遇著個單雄信,是舊知己,聚在一處,訴別離情。
忽見一個彪形大漢,在門首望著裏邊說道:“那個是夏王,那個是單將軍?”建德尚未開口,雄信此時一肚子焦躁,沒好氣,隻道是就要叫他出去完局,便走近前來道:“我就是單雄信,待怎麽樣?”原來那個是禁子頭兒,便道:“請二位爺出來。”建德同雄信隻得走出來,那漢引到左首一間潔房裏,裏邊床帳台椅,擺設停當,那漢道:“方才小的在大堂上打聽,見發下票子,如飛要回來照管,因徐老爺與秦老爺,傳去吩咐,故此歸遲。眾弟兄們不知頭腦,都一窩兒送到後邊去。”隨指著一張有鋪陳的床兒說道:“這是王爺的。”指著那一張沒鋪陳的床兒說道:“這是單爺的,那鋪陳秦老爺即刻差人送進來。”竇建德道:“單爺是眾位老爺吩咐,我卻從未有好處到你,為甚承你這般照顧?”那禁子道:“王爺說那裏話來,三日前就有一位孫老爺來,再三叮囑小的,蒙他賜小的東西,說如王爺發下來,他也要進來看王爺,所以預先打掃這間屋兒,在這裏伺候。”建德想道:“難道孫安祖逃了回去,又來不成?”忽聽外邊嘈嘈雜雜,六七個小校,扛進行李與一壇酒,食盒中放著肴撰,對眾禁子道:“這是單老爺的鋪陳,並現成酒肴,眾位老爺說有公幹在身,不能夠進來看單爺。禁子們,叫你們好生伺候著。”說完出去了。眾禁子手忙腳亂,鋪設安排停當。竇、單二人原是豪傑胸襟,且把大事丟開,相對談心細酌。
且說竇後見秦王回來,心中甚喜。夜宴過已有二更時分,不覺睡去。夢一尊金身的羅漢,對竇後稽首說道:“汝兒已歸,我有個徒弟,承他帶來,快叫他披剃了,交還與我。”說完不見了。竇後醒來,把夢中之事,述與唐帝聽。唐帝道:“昨晚世民回來,未曾問他詳細,且等明日進朝,問他便了。”竇後輾轉不寐,聽更籌已交五鼓,忍耐不住,便叫內監傳懿旨,宣秦王進宮。時秦王在西府梳洗過,將要進朝,見有內侍來宣,忙同進宮,朝見過了,竇後道:“你把出都收兩國之事,細細述與做娘的知道。”秦王就把差段愨去和朱燦,被朱燦醉烹了段愨,直至宣武陵射中野鸞,幾被單雄信擒獲,幸遇石室中聖僧唐三藏,施顯神通,隱庇贈偈,得尉遲恭趕到救出。竇後聽了,點頭道:“兒,怪道夜來聖僧托夢,原來有這段緣故。”秦王道:“母後夢境如何?”竇後就把夢中之事,述了一遍,又道:“據為母的猜詳起來,囚俘裏麵,畢竟有個好人在內。”對秦王道:“剛才兒說那唐三藏贈的偈,錄出來待我詳察一詳察。”秦王寫了出來,大家正在那裏揣摹,隻見宇文昭儀走到麵前,諸妃中唯此女竇後極歡喜他,見了便對昭儀說道:“正好,你是極敏慧的,必定揣摹得出。”竇後述了自己夢中之言,並秦王錄出遇見聖僧贈偈四句,與昭儀看。昭儀道:“第一句是明白的,隱著夏主的名字在內。第二句想必此人也是個孝子。隻有第三句,解說不出。那第四句,顯而易見,沒甚難解。”竇後道:“為何顯而易見?”昭儀道:“娘娘姓竇,今建德也姓竇,水源木本,概而推之,如同一體,是要赦竇建德之罪也。”竇後點頭稱是。秦王道:“竇建德是個了得的漢子,譬如猛虎,縱之是易,縛之甚難。今邀九廟之靈,一朝為我擒獲,倘若赦之,又為我患奈何?”唐帝道:“如今且不必拘泥。朱燦殘虐不仁,理宜斬首。提出王世充來,待朕審問他的臣下,或者有個孝子在內,也未可知的。”秦王就差校尉到獄中去,題斬犯一名朱燦立決,又題斬犯一名王世充麵聖。
時建德與雄信,都睡在床上,聽更籌已盡,在那裏閑話,忽聽見南道內,有許多人腳步走動,到後邊去敲門。一回兒又聽得那屋裏頭的枷鎖鐵鏈,一齊震動起來。原來後牢房裏的眾囚徒,聽見此時下來題犯,不知是那一案,那一個。俱擔著幹係,所以唬得個個戰栗起來,把枷鎖弄得叮叮當當,好似許多上陣兵馬甲胄穿響。建德如飛起身,往門縫裏一張,隻見七八個紅衣雉尾的劊子手,先赤綁著一人前來,仔細一看,卻是朱燦。隨後又綁著一人來,乃是王世充。建德對雄信道:“單二哥,我們也要來了,起身了罷!”雄信道:“由他。”正說時,隻聽得有人來叩門叫道:“單爺,家中有人在這裏。”雄信見說,如飛爬起身來開門,卻是單全。單全見了家主,捧住了跪在膝前大哭,雄信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便道:“你不須啼哭,起來問你:奶奶小姐在何處?”單全站起來,附雄信耳上說了幾句,雄信點點頭兒,道:“我的事早已料定,你隻照管奶奶與小姐,就是愛主的忠心了。我這裏有各位老爺吩咐,你不須牽掛,你若在此,反亂我的心曲。”單全猶自依依不舍,隻見禁於頭兒推門進來,對著竇建德說道:“夏王爺,孫爺來了。”建德尚未開口,孫安祖已走到麵前,大家見了,此時三個人,抱持了大哭。建德問道:“卿已回樂壽,為何又來?”安祖向建德耳邊,唧唧噥噥的說了許多話,卻又快活起來,建德便蹙著雙眉道:“人活百年,總是要死,何苦費許多周折。卿還該同公主回去,安葬了曹後娘娘並殉難的諸柩。”安祖卻不肯。
如今且不說孫安祖要守定竇建德,再說朱燦綁縛了出來,已去市曹斬首。王世充亦綁著進朝麵聖。唐帝責他篡位弑君一段,世充奸猾異常,反將事體多推在臣子身上。唐帝又責負固抗拒,城破才降。世充叩頭道:“臣因當誅,但秦殿下已許臣不死,還望天恩保全首領。”唐帝因秦王之意,將他貶為庶人,兄弟子侄,都安置朔方,世充謝恩出朝。唐帝又差人去拿建德見駕,隻見黃門官前來奏道:“有兩個女子,綁縛銜刀,跪於朝門外,要進朝見陛下。”唐帝見說,以為奇怪,忙叫押進來。
不一時,隻見兩個女子,裂帛纏胸,青衣露體,兩腕如王雪白的,赤綁著,口中多銜著明晃晃的利刀一把,跪在丹墀裏頭。唐帝望去,雖非絕色,覺得皆有一種英秀之氣,光彩撩人。唐帝便有幾分矜憐之意,就叫近侍:“去了那兩女子口中的刀,扶他上殿來見朕。”內侍忙下去摘掉了刀,簇擁著上來。卻又是兩對窄窄金蓮,挺挺的走上殿來跪下。唐帝便問道:“你兩個女子,是何處人氏?為何事這個樣子來見朕?”竇線娘道:“臣妾竇氏,係叛臣竇建德之女。因妾父建德,犯罪天條,似難寬宥,妾願以身代受典型,故敢冒死上瀆天威。”唐帝道:“竇建德豈無臣子子侄,要你這個瑣瑣裙衩來替他?”線娘道:“忠臣良將,俱已盡節捐軀。若說子侄,宗支衰落。妾父止生妾一人,罔極深恩,在所必報。況王世充篡位弑君,尚邀恩赦。臣妾父雖據國自守,然當年曾討宇文化及,首為煬帝發喪。前在黎陽軍旅之間,又曾以陛下禦弟神通並同安公主送還,較之世充,不亦遠乎?倘皇恩浩蕩,準臣妾所請,赦父之罪,加之妾身,是亦國法之不弛,而隆恩之普照,則妾雖死而猶生矣!”唐帝道:“你剛才說竇建德止生得你,那一個又是你何人?”線娘未及回答,木蘭便道:“臣妾姓花,名木蘭,係河北花弧之女。”便將劉武周出兵代父從軍,直至與竇線娘結義一段,說將出來。唐帝見他兩個言詞朗朗,不勝讚歎道:“奇哉兩孝女!聖僧所謂兩好最難能也。”正說時,隻見兩個內監走來,跪下奏道:“娘娘有旨,宣殿下進宮。”秦王隻得起身進宮去了。
時竇建德久已拿進朝,跪在丹墀下,聽那兩個女子對答,唐帝叫上來說道:“你助黨為虐,本該斬首。今因你女兒甘以身代,朕體上天好生之德,何忍加誅,連你之罪,法外有汝。”就叫侍衛去了建德的鎖鏈綁縛,又對他說道:“朕赦便赦了你,隻是你也是一個豪傑,若是朕賜你之爵,你曾南麵稱孤道寡,豈肯屈居人下。朕若廢你為庶民,你怎肯忘卻錦繡江山,免不得又希圖妄想。”建德叩首道:“臣蒙陛下法外施仁,貸臣不死,已出望外,安敢又生他念?臣自被逮之後,名利之念,雪化冰消,臣今萬幸再生,情願披剃入山,焚修來世,報答皇圖,不敢再入塵網矣!”唐帝見說,大喜道:“你肯做和尚,妙極,朕到替你覓一個法師在那裏,叫你去做他的徒弟,但恐你此心不真耳!”竇建德歎道:“臣聞屠刀一擲,六根即淨,觀眼前孽鏡,總是雨後空花,有甚不真?”唐帝道:“你此心既堅,替你改名巨德,著禮部結賜度牒,工部頒發衣帽,即於殿前替你剃度。”秦王自宮中出來奏道:“母後知建德肯回心向道,歡喜不勝,要兩孝女進宮去一見,父皇以為可否?”唐帝就叫內侍,領兩個女子進宮朝見。竇後見了,歡喜得緊,就叫宮奴把兩副衣服,賜線娘與木蘭穿好。又賜錦墩,叫他們坐下,問他們年齡,二人回答明白。竇後又問:“線娘,曾適人否?”線娘羞澀澀未及回答,木蘭代奏道:“已許配幽州總管羅藝之子羅成。”竇後道:“羅藝歸唐,屢建奇功,聖上已封他為燕郡王,賜國姓,鎮守幽州。聞他一個兒子英雄了得,你若嫁他,終身有托了。你既明孝義,我也姓竇,你也姓竇,我就把你算做侄女兒,愈覺有光。”竇線娘也不敢推卻,隻得下去謝恩。竇後又問木蘭履曆,木蘭一一陳奏。竇後亦深加獎歎,便吩咐內侍,取內庫銀二千兩,彩緞百端,贈線娘為奩資。又取銀一千兩,彩緞四十端,贈賜木蘭,為父母養老送終之費,差內監送歸鄉裏。二女便謝恩出宮。
時竇建德剛落了發,改了僧裝,身披錦繡袈裟,頭戴毗盧僧帽,正要望帝拜辭。唐帝對建德說道:“你如今放心了。”隻見二女易服出來,後邊許多內侍,扛了彩緞庫銀,來到殿廷。內監放下禮物,將宮中懿旨,一一奏聞。二女又向唐帝謝恩。唐帝又對建德道:“不意卿女許配羅藝之子,又為娘娘侄女,孝女得此快婿,卿可免內顧矣。”建德並未知此事,隻道竇後懿旨賜婚賜物,謝恩出朝。唐帝又差官一員,賞銀二千兩,布帛一笥,送至榆窠斷魂洞內;隱靈岩中聖僧唐三藏處。建德出了朝門,隻見早有一僧,挑著行李,在那裏伺候。建德定睛一看,卻是孫安祖。建德大駭道:“我是恐天子注意,削發避入空門,你為何也做此行徑?”孫安祖道:“主公,當初好好住在二賢莊,是我孫安祖勸主公出來起義,今事不成,自然也要在一處焚修。若說盛衰易誌,非世之好男子也。”建德又對線娘道:“你既以身許事羅郎,又沐娘娘隆寵,嗣為侄女,終身有賴了。自今以後,你是幹你的事,我是幹我的事,不必留戀著我了。”線娘必要送父到山中去,那內監道:“咱們是奉娘娘懿旨,送公主到樂壽去,和尚自有官兒們奉陪,不消公主費心。”線娘沒奈何,隻得同出長安,大哭一場,分路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