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友誼雖雲重,親恩自不輕。雞壇堪係念,鶴發更縈情。
心逐行雲亂,思隨春草生。倚門方念切,這莫滯行旌。
五倫之中,生我者親,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稱相知。叔寶在羅府時,隻為思親一念,無慮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單雄信,因愛惜叔寶身體,不使同樊建威還鄉,後邊惹出皂角林事來,發配幽州,使他母子隔絕,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沒著處。及至有人報知叔寶回潞州報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忖道:“此番必來看我!”辦酒倚門等候。因想三人步行遲緩,等到月上東山,花枝亂影,忽聞林中馬嘶。雄信高言問:“可是叔寶兄來了?”佩之答道:“正是。”雄信鼓掌大笑,真是月明千裏故人來。到莊相見攜手,喜動顏色。得佩之、國俊陪來最好。到莊下馬卸鞍,搬行李入書房,取拜氈與叔寶頂禮相拜。家童抬過酒來,四人入席坐下。
叔寶取出張公謹回書,送雄信看了。雄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書來,不曾寫得詳細與羅令親相會情由。今日願聞在令親府中,二載有餘,所作何事?”叔寶停杯道:“小弟有千言萬語,要與兄講;及至相逢,一句都無。待等與兄抵足,細訴衷腸。”雄信把杯放下了道:“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納,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後,就欲兄行,不敢久留。”叔寶道:“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載,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書到寒莊;前邊十二封書,都是令堂寫來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書安慰令堂。隻今一個月之內,第十三封書,卻不是令堂寫來的,乃是尊正也能書。書中言令堂有恙,不能執筆修書。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與令堂相見,全人間母子之情。”叔寶聞言,五內皆裂,淚如雨下道:“單二哥,若是這等,小弟時刻能容;隻是幽州來馬被我騎壞了,程途遙遠,心急馬行遲,怎麽了得?”雄信道:“自兄幽州去後,潞州府將兄的黃驃馬,發出官賣。小弟即將銀三十兩,納在庫中,買回養在寒舍。我但是想兄,就到槽頭去看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頭,那良馬知道故主回來,喊嘶踢跳,有人言之狀。今日恰好足下到此。”叫手下將秦爺的黃驃馬牽出來。叔寶拜謝雄信,就將府裏領出來的鞍轡,原是雄信按這個馬的身軀做下的,擦抹幹淨,韝將起來,把那重行李捎上,不複入席吃酒,辭別三友,騎馬出莊。衣不解帶,縱轡加鞭,如逐電追風,十分迅捷。
及第思鄉馬,張帆下水船。旋裏不落地,弩箭乍離弦。
那馬四蹄跑發。耳內隻聞風吼。逢州過縣,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裏路。日當中午,已到濟州地麵。叔寶在外首尾三年還可,隻到本地,看見城牆,恨不能肋生兩翅,飛到堂前,反焦躁起來。將入街道,翻然下馬,牽著步行。把纏(馬宗)大帽,住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門首,遮著自己的麵貌,低頭急走。轉進城來,繞著城腳下,到自己住宅後門。可憐當家人三年出外,門垣頹敗。叔寶一手牽馬,一手敲門。他娘子張氏,在裏麵問道:“呀,我夫幾年在外,是什麽人擊我家後門?”叔寶聽得妻子說這幾句,早已淚落心酸,出聲急問道:“娘子,我母親病好了麽?我回來了!”娘子聽見丈夫回來,便接應道:“還不得好。”急急開門,叔寶牽進馬來。娘子開門,叔寶拴馬。娘子是婦道家,見丈夫回來,這等打扮,不知做了多大的官來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寶與娘子見禮,張氏道:“奶奶吃了藥,方才得睡。虛弱得緊,你緩著些進去。”
叔寶躡足潛蹤,進老母臥房來,隻見有兩個丫頭,三年內都已長大。叔寶伏在床邊,見老母麵向裏床,鼻息中止有一線遊氣,摸摸膀肩身軀,像枯柴一般。叔寶自知手重,隻得住手;摸椅子在床邊上叩首,低低道:“母親醒醒罷!”那老母遊魂複返,身體沉重,翻不過身來,朝裏床還如夢中,叫媳婦。媳婦站在床前道:“媳婦在此。”秦母道:“我那兒,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隻聽得他床麵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已是為泉下之人,千裏還魂來家見母了。”媳婦便道:“婆婆,那不孝順的兒子回來了,跪在這裏。”叔寶叩首道:“太平郎回來了。”秦母原有病,因想兒子,想得這般模樣。聽見兒子回來,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來解溲,媳婦同兩個丫頭,攙半日還攙不起來。今聽見兒子回來,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寶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淚來,張著口隻是喊,將秦瓊膀臂上下亂捏。秦瓊就叩拜老母。老母吩咐:“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婦。你三載在外,若不是媳婦孩兒能盡孝道,我死也久矣,也不得與你相會了。”叔寶遵母命,轉身拜張氏。張氏跪倒道:“侍姑乃婦道之然,何勞丈夫拜謝?”夫妻對拜四拜,起來坐於老母臥榻之前。秦母便問在外的事。秦瓊將潞州顛沛,遠戍遇站始末,一一說與母親。老母道:“你姑爺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麽?”叔寶道:“姑爺現為幽州大行台;姑母已生表弟羅成,今年已十三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後了。”遂掙起穿衣,命丫頭取水淨手。叫媳婦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謝潞州單員外,救吾兒活命之恩。兒子媳婦一齊攙住道:“病體怎生勞動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團圓,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謝?”叔寶道:“待孩兒媳婦代拜了,母親改日身子強健,再拜不遲。”秦母隻得住了。
次日有諸友拜訪,叔寶接待敘話。就收拾那羅公的薦書,自己開過腳色手本,戎服打扮,往來總管帥府投書。這來總管,是江都人氏;原是世蔭,因平陳有功,封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台,兼齊州總管。是日正放炮開門,升帳坐下。叔寶遂投文人進帥府。來公看了羅公薦書,又看了秦瓊的手本,叫秦瓊上來。叔寶答應:“有。”這一聲答應,似牙縫裏迸出春雷,舌尖上跳起霹靂。來公抬頭一看:秦瓊跪在月台上,身高八尺,兩根金裝鐧懸於腕下,身材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道眉黑如刷漆,是一個好漢子。來公甚喜,叫:“秦瓊,你在羅爺標下,是個列名旗牌;我衙門中官將,卻是論功行賞,法不可私親。權補你做個實受的旗牌,日後有功,再行升賞。”秦瓊叩首道:“蒙老爺收錄於帳下,感知遇大思不淺。”來公吩咐中軍,給付秦瓊本衙門旗牌官的服色,點鼓閉門。
叔寶回家,取禮物饋送中軍,遍拜同僚。叔寶管二十五名軍漢,都來叩見。叔寶卻是有作用的人,將幽州帶回來的千金囊橐,改換門閭,在行台府中,做了旗牌三個月。是日隆冬天氣,叔寶在帥府,伺候本官堂事已完。來公叫秦瓊不要出去,去到後堂伺候。秦瓊隨至後堂跪下。來公道:“你在我標下,為官三月,並不曾重用。來年正月十五,長安越公楊爺,六旬壽誕。我已差官往江南,織造一品服色,昨日方回,欲差官賚禮前去,天下荒亂,盜賊生發,恐中途疏虞。你卻有兼人之勇,可當此任麽?”叔寶叩首道:“老爺養軍千日,用在一時,既蒙老爺差遣,秦瓊不敢辭勞。”來爺吩咐家將,開宅門傳禮出來。卷箱封鎖,另取兩個大紅皮包。公座上有發單,開卷箱照單檢點,付秦瓊入包。
計開:
圈金一品服五色、玲瓏白玉一圍、光白玉帶一圍、明珠八顆、玉玩十件、馬蹄金一千兩、壽圖一軸、壽表一道。
說話那越公楊素的壽誕,外京藩鎮官將就謙卑,不過官銜禮單,怎麽用個壽表?他也不是上位文皇帝之弟,乃突厥可汗一種,在隋有戰功,賜禦姓為楊。他出為大將,曾平江南,入為丞相,官居仆射,寵冠百僚,權傾中外。文帝與他言聽計從。因他廢了太子,囚了蜀王,在朝文武,在外藩鎮,半出他門。以此天下官員,以王侯尊之,差官賚禮,俱用壽表。
羅公賞秦瓊馬牌令箭,並安家盤費銀兩,傳令中軍官:營中發馬三匹,兩匹背馬弓嗎,一匹差官坐馬。因叔寶虎軀大,折一匹草料銀兩,又選二名健步背包。叔寶命健步背包,歸家燒腳紙起身,進內拜辭老母。老夫人見秦瓊行色匆匆,跪於膝下,就眼中落下淚來道:“我兒,我殘年暮景,喜的是相逢,怕的是離別。在外三年,歸家不久,目下又要遠行,莫似當年使老身倚門而望。”秦瓊道:“兒今非昔比,奉本官馬牌,馳驛往還,來年正月十五,賚過壽禮,隻在二月初旬,準拜膝下。”吩咐張氏晨昏定省。張氏道:“不必吩咐。”叔寶令健步背包,上了黃驃馬長行。
離了山東,過河南,進潼關渭南三縣,到華州華陰縣少華山地方,遠望一山,勢甚險惡,吩咐兩名健步:“緩行,待我自己當先。”那二人道:“秦爺正欲趕路,怎麽傳叫緩將下來?”叔寶道:“你二人不知,此間山勢險惡,恐有歹人潛藏,待我自己當先。”二人見說,就不敢往先,讓叔寶領紫絲韁縱黃驟馬。三個人膊馬相捱,攢出穀口。
隻見前麵簇擁著一儔英俊,貌若靈官,橫刀躍馬,攔住去路,叫:“留下買路錢來!”這個就見得秦叔寶勇者不懼,見了許多嘍羅,付之一笑道:“離鄉三步遠,別是一家風。在山東河南,綠林響馬,問我姓名,皆抱頭鼠竄,今日進了關中地方,盜賊反來問我討買路錢?我如今不要通名道姓,恐嚇走了這個強人。”叔寶把雙鐧縱馬,照此人頂梁門打將下來,此人舉金背刀招架,雙鐧打在刀背上,火星亂爆,放開坐下馬,殺個一團。刀來鐧架,鐧去刀迎,約鬥有三十餘合,不分勝敗。原來山中還有兩個豪傑。倒有一個與叔寶通家,就是王伯當,因別了李玄邃,打此山經過,也因遇了寨主,戰他不過,知是豪傑,留他入寨。那攔住叔寶討常例的,叫做齊國遠,上邊陪王伯當飲酒的,叫做李如珪。
飲酒之間,嘍羅傳報上聚禮廳來:“二位爺,齊爺巡山,通公門官將,討常例,不料那人不服,就殺將起來,三四十回合,不分勝敗。小的們旁觀,見齊爺刀法散亂,敵不過此人,請二位爺早早策應。”這班英雄義氣相尚的,齊國遠不能取勝他人,忙叫手下看馬,取了器械,下山關來,遙見平地人賭鬥。伯當在馬上看那下麵交戰的,好像秦叔寶模樣,相厚的朋友,恐怕損傷,半山中高叫道:“齊國遠不要動手了!”此山路高,下來還有十餘裏,怎麽叫得應?況空穀傳聲,山鳴水應,此時齊國遠正鬥,也不知叫誰,見塵頭起處,二騎馬簌的一響,已到平地。伯當道:“果然是叔寶兄!”二人都丟兵器,解鞍下馬,上前陪罪。伯當要邀歸山寨,叔寶此時,恐驚壞了兩名背包健步,忙叫近前道:“你們不要著忙,不是外人,乃相知朋友,相聚在此。”兩個健步,方才放心。
李如珪吩咐手下,抬秦爺行李上山。眾豪傑各上馬,邀叔寶同上少華山。入關到廳敘禮,伯當即引手陪罪,擺酒與叔寶接風洗塵。叔寶與伯當敘闊別寒溫,叔寶將皂角林傷人問罪,遠戍幽州,遇親題技帥府至回鄉,承羅公薦在來公標下為旗牌官,細細備說。“今奉本官差遣,賚送禮物,趕來年正月十五長安楊越公府中拜壽。適才齊兄見教,得會諸兄,實三生之幸。”因問李玄邃蹤跡。伯當道:“他因楊越公公子相招而去,想也在長安。”叔寶又問道:“伯當,你緣何在此?”伯當道:“小弟因此山經過,蒙齊、李二弟相留。已修書雄信,要去過節盤桓。今日遇見兄長進長安公幹,卻就鼓起小弟這個興來,不往單二哥處去了,陪兄長安賚賀,就去看燈,兼訪玄邃。”叔寶是個多情的人,道:“兄長有此高興,同行極遠。”齊國遠、李如珪開言道:“王兄同行,小弟願隨鞭登。”叔寶卻不敢遽然招架,心中暗想:“王伯當偶在綠林中走動,卻是個斯文人,進長安沒有滲漏處。這齊國遠、李如珪,卻是兩個鹵莽滅裂之人;若同他到長安,定要惹出一場不軌的事來,定然波及於我。”卻又不好當麵說他兩個去不得,隻得用粉飾之語,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不要去。王兄他是不愛功名富貴的人,棄了前程,浪遊湖海。我看此山關隘,城垣房屋殿宇,規矩森雄,倉廩富足,又兼二兄本領高強,人丁壯健,隋朝將亂之秋,舉少華之眾,則隋家疆土可分;事即不果,退居此山,足以養老。苦與我同進長安看燈,不過是兒戲的小事。京行要一個月方回,眾人散去,二位回來,將何為根本?那時卻歸怨於秦瓊。”齊國遠以叔寶為誠實之意,卻也遲疑。李如珪卻大笑道:“秦兄小覷我與兄弟,難道我們自幼習武藝時節,就要落草為寇?也隻為粗鄙,不能習文,隻得習武。近因奸臣當道,我們沒奈何,同這班人嘯聚此山,待時而動。兄例說我二人,在此打家劫舍,養成野性,進長安恐怕不遵兄長約束,若出禍來,貽害仁兄。不領我們去是正理,若說恐小弟們無所歸著,隻是小覷我二人了,是要把綠林做終身了。”把個叔寶說個透心涼,隻得改口道:“二位賢弟,若是這等多心,大家同去變罷了。”齊國遠道:“同去再也無疑。”吩咐嘍羅收拾戰馬,選了二十名壯健嘍羅,背負包裹行李,帶盤費銀兩。吩咐山上其餘嘍羅,不許擅自下山。秦叔寶也去紮縛那兩個健步,不可泄漏,大家有禍。
三更時候,四友六騎馬,手下眾人,離了華山,取路奔陝西。約離長安有六十裏之地,是日夕陽時候,王伯當與李如珪運轡而行,遠望一座舊寺鼎新,殿脊上現出一座流金寶瓶,被夕陽照射。伯當在馬上道:“李賢弟,可見得世事,忽成忽敗。當年我進長安時候,這座寺已頹敗了,卻又是什麽人發心。修得這種齊整?”如珪道:“我們如今且在山門下,隻當歇歇腳步,進去瞻仰瞻仰,便曉得是何人修建。”叔寶自下少華山,不敢離齊、李二人左右。官道行商,過客最多,恐二人放技響箭,嚇下人的行李來,貽禍不小。籌算這兩個人到長安,隻暫住兩三日便好;若住得日子多了,少不得有一椿大禍。今日才十二月十五日,到正月十五,還有一個足月,倒不如在前邊修的這個寺裏,問長老借僧房權住。過了殘年,燈節前進城,三五日,好拘管他。又不好上前明言,把馬一夾,對齊、李二人道:“二位賢弟,今年長安城下處卻貴哩!”齊國遠笑道:“秦兄也不像個大丈夫,下處貴多用幾兩銀子罷了,也拿在口裏說。”叔寶道:“賢弟有所不知,長安歇家房屋,都是有數的。每年房價,行商過客,如舊停歇。今年卻多了我們這輩朋友。我一人帶兩名健步,會見列位,就是二三十人。難道就是我秦瓊有朋友。這些差來賀壽的官,那一個沒個朋友?高興到長安看燈,人多屋少,擠塞一塊,受許多拘束,卻不是有銀子沒處用?”他兩個卻是養成的野性,怕的是拘束,回道:“秦兄,若是這等,怎樣的便好?”叔寶道:“我的意思,要在前邊修的寺裏借僧房權住。你看這荒郊野外,走馬射箭,舞劍掄槍,無束無拘,多少快活。住過殘年,到來春燈節前,我便進城送禮,列位卻好看燈。”
王伯當也會意,也便極力攛掇,說話之間,已到山門首下馬。命手下看了行囊馬匹,四人整衣進了山寺二門,過韋馱殿,走南道上大雄寶殿。那甬道也好遠,這望上去,四角還不會修得。佛殿的屋脊便畫了,簷前還未收拾。月台下搭了高架,匠人收拾簷口。架木外設一張公座,張的黃羅傘。傘下公座上坐上紫衣少年。旁站五六人,各青衣大帽垂手侍立,甚有規矩。月台下豎兩麵虎頭硬牌,用朱筆標點,還有刑具排列。這官兒不知是何人,叔寶眾人不知進去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