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了大雪,韻蘭見了,因向秋鶴道:"現在梅雪塢的梅花盛開,下了雪,我們好賞雪了,你去請你一班好朋友來,看這個雪。若下了今晚一夜,必有幾日開花,我們就定初七日罷。"秋鶴笑道:"踏雪尋梅,真是雅人深致,我就去約他們,姑娘們你命佩纕請去。到這日,我們男女還是分了兩處宴賞。"韻蘭笑道:"甚好,你去幹你的罷!這日,我就算年酒,一舉兩得了。"秋鶴便去了,這裏韻蘭吩咐佩纕,預備請貼,到次日分頭去請。佩纕道:"今早我在天香深處,恍惚聽得雪真姑娘那裏有什麽喪事,雙瓊姑娘有病,二人恐未必到。"韻蘭道:"你但去請,便是了。"佩纕便去照辦,原來雙瓊之病,已十日有餘,近日方才好些。去請了雙瓊,欲思散散悶,便允了。
惟雪貞的丈夫諸又人新死,雪貞尚未過門,得了這個信,宛轉欲死,哭得淚人似的,也顧不得了,向仲蔚、伯琴說:"要過門去成服,抱木主成親,替他守節。"伯琴等無可奈何,隻得成其素誌,便連夜打點雇船,冒雪送他前去。因此伯琴、雪貞,都不能來了。此信傳到綺香園,韻蘭、秀蘭正在珊寶處,大家歎息,秀蘭道:"為什麽近來我們花神祠,這班人,大家不順,死的死,寡的寡,失去的失去?"佩纕道:"不是倚虹姊姊有眾芳歇的一句麽?上句是鳳一行,大約鳳字與馮同音,馮姑娘一走,眾姑娘便失了色了。孤墳魄,墳是墓,暗切陳墓,又厝在鎮外,是指柔姑娘。俊官的望夫石、斷弦琴,便說的喜奶奶同雪姑娘子。下文的不祥,不知著誰?"韻蘭歎氣道:"若果如此,我要哭死了。"珊寶道:"天數難逃,我們隻要自己守定了就是了,憂愁也不中用的。"閑文少敘,轉瞬初七。雖不見日卻是天氣晴明,雪深一尺,韻蘭起來心中自是歡喜,連忙梳洗畢,佩纕上樓來請姑娘同行。
大家用些點心,下邊竹輿已經伺候好了。韻蘭一個人登台,佩纕、伴馨、侍紅三人隨著,到梅雪塢來。隻有馬利根、蓮因、萱宜、玉成、湘君、淩霄、舜華、月仙、月紅先到了,笑道:"好個主人太太,客人反先來伺候。"韻蘭一麵下轎笑道:"我是萬花總主,你們都是我管下的散仙,不應該伺候麽?"說著隻見珊寶同秀蘭、紉芳來了,笑道:"你們來得什麽早!"韻蘭笑道:"十一點半過了,你們自己起身遲了,還說早!"珊寶笑道:"昨兒秀丫頭約我今日同來,今日我梳洗畢,等了好久不來,我隻得過去,他還睡著呢,給我掀他的被,他方起身,趕緊梳洗,吃了些點心,就趕過來。我不去他還在那裏做夢呢!"湘君方要接話,隻見文玉披著鵝黃皺紗粉紅邊小狐皮鬥蓬,後麵跟了金姐走過來,秀蘭笑道:"我們遲,還有遲的呢!你看天氣又不狠冷,又不下雪,還披著這個!"文玉一麵把鬥篷寬下,一麵笑道:"早晨起來,這個雪氣逼著人,狠有些冷,所以穿這個。"萱宜笑道:"為何來遲?"淩霄笑道:"大約被客人囉唕了,不叫他起來。"文玉笑道:"這幾天實在冷,睡在被裏覺得暖,懶得起身,好似多睡一回好一回的。"蓮因道:"溫飛卿的詩,寒戀重衾覺夢多,真是至理至情。"文玉道:"陽太太,雙瓊姑娘還不來麽?"韻蘭道:"不差,佩纕好打發人去邀請他就來,說客多齊了。"佩纕笑應,便差人去了。忽見黽士、仲蔚、生蘭三個人在外邊進來,佩纕連忙迎出去,笑道:"你們在北首便高叫!"秋鶴道:"客人來!"隻見秋鶴同友梅、介侯迎出來,把三人接進去,到北間坐地,隻見雙瓊也是披著猩紅廣皺元緞纕邊大元鬥篷,扶著明珠的肩,後麵霞裳跟著一齊來,家人迎接入內。明珠一麵把雙瓊的鬥篷寬下,霞裳笑道:"陽太太昨兒到我們太太那裏,尚未回來,恐怕不得來了,也不必等他。"侍紅笑道:"你怎麽倒來了呢?"霞裳笑道:"我昨日來請雙姑娘,反被他把我留住,說明日同你去賞梅花,韻丫頭做東呢!"霞裳說到韻丫頭三字,覺得造次了,不應如此稱呼,但已經說了出來,不能改了,便訕訕然臉上不好意思起來。眾人也知為這個不便駁他,隻有雙瓊笑道:"你這個快嘴丫頭,我們是慣了的,怎麽你好叫他韻丫頭?"雙瓊這麽一說,霞裳愈加臊了,韻蘭怕他下不來場,便笑道:"這有什麽呢?
我們大家花神廟裏的姊妹,不要說霞姑娘,便是我那天去看素秋奶奶,叫差了,也叫他素丫頭起!"幸虧素雯在那裏,他倒答應去了。眾人想著當日的情形,大家歎息。文玉道:"素雯丫頭,到底有信息麽?"韻蘭道:"一無影蹤,我頗想他呢!"珊寶道:"我們一班人,怎麽一時之間,寥落起來?珩奶奶到天台去了,素奶奶、碧丫頭寶應去了。雪姑娘又做了孤鸞,素雯丫頭嫁人,柔姑妹索性死了,又死得這麽悲慘,連俊官都從他死,蓮民是不用說了,隻有燕丫頭,搬了出園,還可以找他來,再停一年,隻怕去的去,嫁的嫁,蕭瑟到不知什麽似呢。"眾人聽了大家歎氣,佩纕、霞裳、淩霄、雙瓊,竟出了幾點眼淚。文玉道:"燕卿姊姊來麽?"韻蘭道:"因雪貞姑娘不能來,所以園外的人,索性不請,幾位男客人,是園外的,也是秋鶴去請來呢!"淩霄道:"我們來了好久,應該把梅花去賞賞。"雙瓊道:"不差。"於是大家一齊出來,隻見秋鶴一班人,在那裏折梅呢?大家看這梅花壓了雪,分外精神,果然是凍幹欹斜,暗香清冽。有紅梅幾樹間雜在白梅、白雪之中,愈覺娥媚。雙瓊、蓮因便去攜了一個大磁缸,取梅花上的雪去煎茶。湘君道:"我昨日同秀丫頭已來,取得不少了,還送給韻丫頭兩大缸。"韻蘭笑道:"正是,還沒謝呢,明兒我有知三送我的黟孫墨茶送你。"文玉道:"我也聽得墨茶一種,出在黟孫小桃源,說其味極好,也從未品過。"韻蘭道:"現在有梅花雪,佩纕你去教人取一包來,大家品品,究竟如何?"佩纕答應著,便差人去了。停了一回,方取了來。又到蓮因屋裏,取了一個竹爐,用瓦罐盛水。霞裳同雙瓊親自在爐上煎水泡了,其色微黑,大家細品,果然不同。秀蘭道:"椎青竹裹自煎茶,古人的茶都是煎的,現在是泡的,究竟煎不如泡。"韻蘭道:"煎有煎的時候,適當其可。蘇軾所作'魚眼已過蟹眼生,茶鼎已作蒼蠅嗚',便是煎茶的火候,但畢竟也要葉子好。"月仙道:"我最愛雲霧茶,這個葉子,其細如發,味也香美。"萱宜道:"天台雲霧,本來貴品。"月仙笑道:"雲霧茶出在安徽不是天台。"雙瓊道:"我泡過福建的茶餅子,畢究不如散葉。"韻蘭道:"茶餅也有韻致,東坡詩雲:'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可見古人也用茶餅的。"文玉道:"他是說的普餌茶,這個茶到底不佳,也不配第二泉。"蓮因道:"第二泉在惠山,我喝得最多,第一中冷泉,卻沒嚐過,不知好不好?"韻蘭笑道:"你要喝,這個到秀丫頭那裏去。他鎮江最熟,常有人送來。"秀蘭道:"這幾天恐怕又有人送來了,是我托他帶的,等他送了來,每位送你們一小壇子。"珊寶道:"上回你送我的,還擱著沒用完呢。"佩纕道:"我前日在小連珠姑娘那裏,有個客人送來的什麽荷珠露,比這個好,有些清香,可惜多生了小蟲兒。"湘君道:"名打拳蟲,不妨事的,就是名泉,也要陳久生過了蟲吃方好。"月仙道:"這個蟲多,變蚊的,第二年還要生蟲,第三年不生了。"此時已交午後一點鍾。韻蘭命老媽排起席來,左一席雙瓊、霞裳、萱宜、文玉、小蘭、玉成、舜華、佩纕,右一席湘君、珊寶、秀蘭、蓮因、紉芳、淩霄、馬利根、韻蘭共十六人。酒過數巡,聽得北首秋鶴那裏嚷五嚷六的猜拳,淩霄也要拇戰,雙瓊道:"我們不要學這個市井氣!還是行令好,你不能行,等我們替你,你豪爽,就請你同佩纕做令官監酒!"韻蘭道:"行什麽令呢?"雙瓊道:"那天的詩鍾甚好,現在我等看梅賞雪,就把梅雪做詩鍾如何?"湘君道:"這個太容易,我想裏頭還要嵌字,他譜上說的,把一本書放在桌子上,一個人隨意說第幾行、第幾字,便隨意翻出這個字來,再說第二個字再翻出來,便把這兩個字,分嵌在兩句裏,須並排嵌。如這句把這字嵌在下句,也要嵌在第一,這句嵌第二下句,也要嵌第二,嵌在第一個字,名鳳頭格,第二個字,名燕頷格,第三個字,名鳶肩格,第四個字名蜂腰格,第五個字名鳧脛格,第六個字名鶴膝格,足一個字名雁足格。"秀蘭道:"倘兩個平聲,或兩個仄聲,都是雁足格,豈不是兩句都是平聲句了麽?就是在第二第四第六也不能對!"雙瓊道:"倘兩平兩仄不合格,可以重翻的,翻對了一平一仄才做。"文玉道:"倘然一個實字,一個極虛的字,怎麽呢?"韻蘭道:"這個沒法,不能換了,總要對得熨貼穩妥才是。"月仙道:"那是難了,又要切題,又要安排字的位置,恐怕沒得好句呢!"雙瓊道:"隻要細細的想,譬如又開了一個詩社。"蓮因道:"誰人翻書?"淩霄道:"是說第幾頁第幾行麽?"佩纕道:"還要說第幾個字,你說我來翻,不好罰一大杯,好的眾人公飲,不能飲者一杯算了。"淩霄笑道:"我不能先來飲了。"說著,斟了一大杯,一飲而盡。
月仙、玉成、馬利根、霞裳、小蘭都道:"我等也隻好喝一杯,陪淩姑娘。"於是大家飲了。佩纕道:"誰人先說?"韻蘭道:"從那席上輪下來,自然雙姑娘先說。"淩霄便斟了灑,佩纕命人取了一本書來,卻是慕真山人著的《青樓夢》。佩纕道:"第一字是鳳頭格,我來替你們寫錄出來,大家好看看。"遂又命人取了紙筆墨壺來,上麵先寫著一個雙字,鳳頭格。淩霄道:"第一頁第四行第八字,又第七頁第七行第七字。"佩纕翻開一看,是天字還字,佩纕道:"都是平聲,幸虧第一個字,是不用換了,雙姑娘請教罷!"湘君道:"侍紅去點一枝細盤香,以半寸為度,你做了墨記,到了墨點那裏,你便把幾上掛的銅鈴擊一聲,就算過令,不完卷罰兩大杯,不好罰一大杯。"侍紅遂去取了一枝盤香做了墨記,點在小銅架上,等著擊鈴。雙瓊想一回,說:"渾寫大意,可以麽?"佩纕道:"隻要好都使得。"雙瓊便念給佩纕寫出來道:天賦性情同耐冷,還留香色許爭春。
佩纕道:"包括渾雄,真是名句,大家當賀。"於是各人飲了,輪到萱宜,淩霄說道:"第二頁二行第二字,同第三字。"佩纕道:"燕頷格而字骨字。"萱宜道:"而字怎麽做呢?"蓮因道:"你快想罷,香狠容易完呢!"萱宜便想了道:"實在難。"走去看看香,還有一分多,乃苦心孤詣的想,忽然笑道:"有了,隻是不好,佩姊姊替我寫。"因念道:反而香動來銀雀,刻骨寒生戰玉龍。
湘君道:"上句稍晦,下句極好。"萱宜道:"心肝都嘔出來了,不好也隻得罰酒。"佩纕道:"不用罰,還是賀。"大家又飲了,淩霄又說了字,佩纕翻出來說道:"文姑娘做了鳶肩格,者字疏字。"文玉道:"者字更難對了,不過王者香的典可用,但切蘭花呢?"於是立起來,走來走去的想,又走到花前,看了一回,回轉來看看香。又到假山邊立著,回來道:"實在想不出,換說一個我喝一杯。"便拿起來一飲而盡,佩纕道:"文姑娘多飲了。"文玉道:"你隻管換罷,第五頁,第一行末一字,二行,第三字。"佩纕一看道:"裘字子字,蜂腰格。"文玉道:"這個還好。"於是又細細想起來,便道:"有了。"因念道:磯石羊裘閑釣月,灞橋驢子瘦馱寒。
韻蘭佩纕皆拍掌起來,珊寶笑道:"好個瘦馱寒,真是超心煉冶。"雙瓊笑道:"文玉姊姊的者字疏字,我現在想了一個,但是不好,韻蘭道:"你且念出來。"雙瓊道:鳥聲者者林都失,花影疏疏月正明。
韻蘭笑道:"工切之至,我賀一杯!"便一氣飲了。輪到月仙,月仙道:"蜂腰本應我做的,韻丫頭應仍做鳶肩格。"秀蘭道:"不差,停回子文丫頭做鳶肩了,現在隻得月仙妹子做鳶肩格,這都是令官粗心,要罰一杯。"佩纕笑道:"就是我差,罰一杯!"便斟了一杯,飲盡。淩霄說了字,佩纕翻看了,說:"月仙姑娘鳶肩格,欲字先字。"月仙道:"這是容易的。"便到西首空桌上自己取了水煙袋,吸了三四袋,便道:"佩丫頭寫。"見是:明來欲飲寒如許,春早先開冷不知。
佩纕道:"真是貼切,現在輪及我鳧脛格的了。"淩姑娘說字了,眾人大家飲了賀杯。淩霄道:"第十七頁,一行第六字,第十二頁,十行第一字。"佩纕翻出給大家看,天字月字。佩纕笑道:"題目太容易了。"便略想一想,寫出來。眾人看時,但見寫的:高士喜逢天白戰,美人宜共月黃昏。
眾人大家賀過,淩霄又說了兩個字。佩纕道:"水字休字,鶴膝格,輪到湘姑娘了。"湘君口中嚼著瓜子,也不答應,隻笑了一笑,脈了一回,便道:草閣吟癡何水部,竹腰壓瘦沈休文。
秀蘭笑道:"湘丫頭,了不得!那裏想出兩個人來?"佩纕道:"可惜閣字不對腰字!"珊寶道:"換了便不通,隻得如此呢。"於是大家賀了。珊寶笑道:"現在是我的雁足了,淩丫頭快說,佩纕快翻!"淩霄便說了兩頁數行數字數,佩纕把書一看,道:"珊姑娘,是女字心字。"珊寶笑道:"阿彌陀佛,題目好了,容易完卷。"便出坐,踱到窗口。倚著窗檻想,又把香唾,唾在雪裏,看他溶化一回。又出去走到梅林邊,折了兩朵梅蕊嗅著,看那凍雀喙小花蕊兒。文玉笑叫道:"香到了,侍紅鳴鈴了。"珊寶便急急的趕進來看香,真個要盡了,便道:"佩纕快寫,我念你聽!"佩纕便執著筆聽他念,念完寫在上頭。眾人看道:香口才華吟謝女,春風消息見天心。
大家又不覺拍案起來,韻蘭笑道:"現成典故,真是夫子自道!"秀蘭笑道:"兩句好比天造地設似的,我要五體投地了。"珊寶笑道:"什麽著你跪下來?"秀蘭笑道:"等你洗澡,我請秋鶴替跪好不好?"珊寶瞅著秀蘭啐了一口,佩纕笑道:"又耍鳳頭了。"淩姑娘說罷,這回秀姑娘做了。淩霄便隨意檢了此字東字,秀蘭想了一回說道:"上句不好,隻得將就罷。"因念道:此日山中孤夢冷,東風竹外一枝斜。
文玉道:"還算穩愜。"此時馬利根那裏有人來叫馬利根,隻得先走。眾人送了出來,霞裳也要走,雙瓊不許。霞裳道:"初九家裏年酒,還有許多事未了。"雙瓊道:"你同蘭生一起走。"霞裳道:"我到蘭生那邊去看看。"便走到北首,眾人方才席散了,要走。霞裳便與蘭生出了後門北首,私走了,蘭生本來不肯回,要來混一回,給霞裳逼著,遂不得不走,眾人也不來相別。女席上淩霄又說了兩字,檢得是不字天字,燕頷格。
輪到蓮因,蓮因想了一回,便叫佩纕寫著,眾人看時是:鄂不花清留賈島,長天夢冷怯袁安。
眾又大家稱好,輪及月仙本是鳶肩的。因兩個鳶肩方才都做過了,月仙遂做蜂腰格,得未字毛字。眾人因隻毛字,大家看著月仙抿著嘴兒笑,月仙也知道了。紅著臉,臊起來換一個字,什麽毛不毛。淩霄笑道:"你毛還不懂麽?"大家又哈哈大笑,雙瓊背著臉,假意拈帶。萱宜把巾掩了口,也嘻嘻的笑。
淩霄道:"我來換一個!"因道:"第三頁第七行第九字。"佩纕檢是杯字,月仙道:"好了許多。"便思索起來,停了好久,舜華道:"香到了。"月仙道:"有了,佩纕姊姊寫罷。"話未說完隻聽得丁東一聲,侍紅把鈴擊,舜華道:"鈴已響了不好算。"雙瓊道:"他說在前應該寬免。"佩纕遂叫月仙念,自己寫著。眾人看時,是:花曾著未增鄉思,寒欲持杯動酒情。
佩纕等均擊節歎賞。於是輪到韻蘭,乃鳧脛格。韻蘭笑道:"淩丫頭題目放寬些,不要出了難題,不能完卷。"淩霄笑道,"我那裏知道了,你要自己選了兩個罷。"珊寶道:"不要搖唇鼓舌快說罷!"淩霄道:"第二十一頁二行第九字,第二十頁三行第八字。"韻蘭道:"皇天保佑不是難題。"佩纕檢出看時,是家字則字。眾人笑道:"你祈禱不誠心,偏偏是古怪難對。"韻蘭笑道:"家字還好,倒是則字難。"秀蘭笑道:"則效準則,都可用的。"雙瓊道:"代猜要罰。"韻蘭笑道:"我偏不用他迂腐套頭。"遂拈了一個青果嚼著,又命伴聲裝煙,隻管摹神的想。停了一回煙也不吃了,笑道:"有了,佩纕快寫,你們看服不服?"於是念出來,佩纕寫好了,傳向眾人看時是:黨帳休辭家伎雍,唐宮還待則天催。
大家一齊叫妙,道:"隻個則字,虧你對的真要壓元白了!"珊寶笑道:"蘭丫頭仔細受苦。"淩霄道:"為什麽?"珊寶笑道:"不是去年倚虹說過,他在武則天時候,曾受罰降生他是百花仙子,被這女皇帝一催,又要倒運了?"文玉道:"《鏡花緣》不準的?"珊寶道:"《鏡花緣》不信,難道倚虹的話,我們大家當麵聽得的,不準麽?"湘君笑道:"韻丫頭現在已經受罰了,不知幾時再罰?隻要自己守得定,怕他什麽?"雙瓊道:"不要議論了,酒已夠了,令已完了,淩姑娘倘要拇戰便戰。"淩霄道:"時候也不早了,大家吃飯罷。"於是韻蘭又替各人斟了一巡酒,便催飯來吃。雙瓊身弱不能吃飯,喝了三口粥,便漱了口,擦臉了,便問蘭生、霞裳要同回去,小丫頭回道:"他們都私自走了。"雙瓊無法,隻得同明珠先是回去。眾人都已吃完,漱口擦臉已畢,送了雙瓊出來,再回屋裏散坐吃茶,談天。佩纕把做的詩鍾,另錄一紙,已是上燈。大家告別回去,韻蘭也就回到屋裏。佩纕直等眾人將梅花塢的酒具及地方收拾已畢,方回華鬘仙舍來不題。
次日蘭生來望佩纕,佩纕將詩鍾卷給他同賞一回,忽然想雙瓊之病,曾否大愈,昨日鬧酒乏不乏,遂欲來看雙瓊,與蘭生同去。蘭生大喜道:"我正要去看,並要拍張新年衣冠小照。"於是兩人遂去拍照,秋鶴忽得冶秋的信,說軍事掣肘,所用人非,戰事萬分緊急,七月至九月,尚能得手。刻日連敗數陣,死者數萬人,餉饢不支,孤營難守。某既受國恩,誓以身殉,舍弟諸仗照拂雲雲。秋鶴便替他憂慮起來,豈知禍不單行,是日韻蘭也接著寶應的信,吳太太於初六日身故,於是碧霄不能來申。秋鶴與韻蘭商量,即日約了伯琴、蘭生、黽士,前往寶應吊喪去了。轉瞬元宵,花神祠開一日的門,晚間張紮燈彩,大殿庭心裏一座燈牌樓,大殿上都是廣東細彩,中有機器,自然活動,花草人物,禽獸介族,惟妙惟肖。配殿上按著花神,各花另裝五彩燈火。戲台上鼇山一座,用一班好身手的健兒演舞,龍燈馬燈獅燈,內殿庭心裏,燃放西洋焰火流星,爆竹花筒,紅綠電火,各處樹枝上,也掛著東洋五色小紙燈。韻蘭在西院治席款待女客,是晚遊人雜遝,魚龍漫衍。紅男綠女,珠翟成行,鬢影衣香,真有傾國來觀之勢,仲蔚、友梅、介候等邀著諸多朋友,在東院宴賞,另招一班女戲孩演戲。西院裏另有珠翟新奇燈火,均是園中姊妹公贈的,燕卿送一出西洋水戰故事尤為幽奇,惟遊人一概不準入內。倘有與裏頭認識的,也隻許女人入觀,外邊巡差兵役,逡巡彈壓,以防滋事。其爬竊之流,亦屬不可枚舉。眾人竟鬧了一夜一日,方才閉門。此舉惟佩纕最忙,到了那裏,此處又去叫了。當熱鬧之際,文玉那邊看守的人張七私來看燈。巡夜的到那裏,見寂然無人,遂進去看了一遍,幸未被竊。因命手下的人,來告訴韻蘭,韻蘭轉飭佩纕查問,那張七已知道了,訕訕的偷走回去。佩纕聽得,帶了老媽子、丫頭、小廝去查,等張七到延秋榭後麵,佩纕已經過去了。張七便不敢回去,要尋幽貞館裏的人說情。恰恰遇著珊寶同玉憐,因取要緊物件回來。珊寶是園中最和氣的人,上下部愛他,張七見了,如睹青天,忙跪著叩頭求他說情。珊寶道:"你也自己不好,看守門,怎麽鎖也不鎖便走開?"張七道:"我的妻子妹子,都在殿後看燈,我去叫他來小屋子吃夜飯,因就回來的,所以門未扃著,並未貪懶去看燈。"珊寶道:"你離開總是不好,你且去,我就叫人來說。"張七道:"我的菩薩姑娘,我去了,他要打呢?請玉憐姑娘陪我去走一躺好不好?"珊寶道:"我要緊取東西呢,他就來便是了。"說著,隻見張七的妻秦氏同妹子也到了,連忙替珊寶、玉憐請安。珊寶道:"你二人同他先去,我便差人來。"秦氏道:"他實在是來叫我們吃飯,還沒走到我那裏,剛才聽得裏頭蘇姑娘著惱,傳佩姑娘叫他帶人到棠眠小築來,我打聽為這個事,所以也來求謝姑娘行個方便。既這麽著,我三人先去,請姑娘就差人來。"說著同了張七走了,到文玉屋裏,隻見兩旁五六個老媽子、小丫頭提著燈,有三四個小廝仆人執著藤條,立在外簷下,佩纕正坐著門前,點了兩盞大洋燈,就是北邊的氣死風,方要差一個小廝來拿張七,張七急昏了不敢進去,叫秦氏同妹子先進去說情,秦氏二人一徑入內,看見佩纕怒容可掬,隻得跪下告訴:"張七並非擅離職守,因叫我們吃夜飯,他少年粗心,未把門拽上是有的,求姑娘開恩饒他一次罷。"說罷叩頭,佩纕道:"你們起來,也不用求我,是蘇姑娘叫我來的。"張七的妹子道:"蘇姑娘請姑娘來,本來應該辦理,但也是無心之過還求做主。"佩纕道:"你們去叫他來,我自有道理。"秦氏二人遂出去叫張七進來,到佩纕麵前跪下叩頭,搗蒜,佩纕冷笑道:"你好大膽,叫你看夜,就是有事,也該叫人帶看,或替了方走。現在如此,倘賊來偷了東西去,你將怎樣?"張七又叩頭道:"我實在該死,求姑娘減恕一次。"佩纕道:"你上回看果子給人偷了去,你老子娘來求我,已從寬饒恕了,這回子還有何說?"秦氏等再替他求,張七哀告道:"下回不敢了,求觀音菩薩,千手千眼姑娘做主!"引得兩旁立著的人,都笑了,佩纕也不禁笑起來。隻見玉憐進來,佩纕連忙起身,玉憐笑道:"我們姑娘叫我替妹妹說,他這個人還誠實,不過少不更事,現在幸虧不少什麽,請妹妹饒這一次,以後兩罪均罰罷。你姑娘我們那裏替他說去了。"佩纕笑道:"論理應該給他些厲害,既姊姊親到說情,也是他的造化。"便向張七道:"下回再敢麽?"張七道:"萬不敢了。"佩纕道:"再如此你仔細,這回子玉姑娘來了,大麵情是他饒你的,你謝他!"於是張七夫婦妹子,均向玉憐叩頭。玉憐笑著,把身子回轉,張七三人又向佩纕叩頭。佩纕道:"起去!"三人便起身出去,佩纕到裏邊又向張七吩咐了幾句,便與玉憐到花神祠告訴韻蘭、文玉、珊寶去了,韻蘭等聽得事已過去,便也不題。
次日張七又來向韻蘭磕頭,又去謝了珊寶、佩纕,也乏極了,睡了一天。轉瞬十八,秋鶴已回申江,把碧霄、素秋合信交繳,並告訴喪中一切。韻蘭及園中各人,略略安慰。十九是女公塾開館之期,得女學生三十餘名,韻蘭、佩纕,又忙了一天,塾中外事,都交秋鶴,內事請蓮因就近辦理。秋鶴便搬在西院,萱宜搬在綠芭蕉館。光陰易過,又是初三。子虛到申,此番場麵,更闊大了。住了五六天,見了屬員下了紮子,帶了家眷,乘公司船出洋去了。馬利根也附了同去,所有東西拍賣了,氣球送給韻蘭、程夫人母女,與園人熟悉了,臨別之際,頗覺依依。韻蘭在梅雪塢別蘭生,借彩虹樓邀齊園中粉黛,專餞雙瓊,並親送到船。大家相對,覺有無限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蘭生隻說得一句"千萬保重,三年再見",雙瓊哭了,執著蘭生的手,也隻說得一句,"你不要忘我!"蘭生無限傷心,口占一絕,嵌著雙瓊去了四字,其詩雲:雙輪激水去匆匆,瓊玉難留最懊儂。
去後相思三萬裏,也教空吊落花蹤。
船主鳴鍾開船,送的隻人得登岸。自此蘭生咄咄書生,如失左右。韻蘭等也無不惆悵,姑且不表。
十二日百花生誕,照花神祠定章,開門十天,韻蘭先約人到十二,齊集祠中,拈了香,又派人日夜巡察,以免囉唕。這十日間的人,來來往往,不啻恒河沙數。佩纕一日三四次,前往看視,十日間,人多乏透了。彈指光蔭,殘春已去,綠葉成蔭。園中多少姊妹花,均不見客,或自行己意,或待嫁閨中。
仲蔚因無子息,欲娶文玉,尚未出口。五月間,又有一個散館知縣林之周,是珊寶舊容,新斷鸞弦,寫信要娶珊寶,珊寶去了,便做夫人,心中自是願意。惟要等補了外缺,方來迎娶,一同到任。珊寶便告訴了秋鶴,韻蘭歎道:"從良本是大事,但一個個的去,園中更覺蕭條了。"聽了大家默然,自此韻蘭雖處繁華,心中常悒悒不快。不過與湘君、秀蘭、珊寶、文玉幾個人,消遣消遣,園中房屋多空,門戶中人住進來了,不許接客,所以無人問信。四月初,碧霄又來住在幽貞館。園中多了這個人,無不歡喜。一日有兩個闊姑娘,是姊妹雙花。搬到彩虹樓來,姊妹不過各自一個客人。其中一個客人姓高,名唐,號夢雲,是如玉的客人。生得年少風流,有登徒之癖。看見韻蘭、佩纕一班姊妹,不能上手。豈知白萱宜反看中了,出進習熟,未知有無苟且事情,園中人都不知道。隻有湘君知道,蓮因自秋鶴住到東院,相去較近,便常常聚起舊來,十分恩愛,把前因後果,都忘了。直到三月下旬,孽緣已滿,湘君來提醒他,把昔日所遭遇,一齊想起,便猛然省悟起來,將秋鶴婉言拒絕。於是重新用功起來,至四十九日,漸漸的複原了些小事情,也能料得一二。因此萱宜之事,略略得知,無意中帶箴帶勸,說萱宜反給,萱宜還奉了幾句不入耳之言,大約就是秋鶴往來的事。蓮因氣極也不再開口了,又不好告訴人,但與秋鶴說:"這個人,是他父親臨死,寫信托你的,你也應該替他擇配。"秋鶴點頭稱是,要想說給蘭生,尚未啟口。六月初二夜,秋鶴在幽貞館,與碧霄談,便把這事說起。韻蘭道:"男女到是相對,你便寫封信給士貞就好了。"碧霄道:"本來應該早替他設法,就到靜安寺去說一聲也好。"秋鶴道:"且等幾天,一麵寄信,一麵說。"正說著,忽燕卿進來,眾人連忙起身讓座。
碧霄並未與燕卿會過,碧霄三次去看燕卿,燕卿到東洋去玩了,所以未遇。近日新回,所以進園來看碧霄及韻蘭等姊妹,韻蘭親自倒了茶送去。燕卿笑道:"忽然如此客氣!"韻蘭笑道:"你是園外的客了,又是日本新回,明日替你接風。"燕卿笑著,拿玉田生三封書來,一交秋鶴,一交碧霄,一交韻蘭,說道:"還有珊丫頭等幾封信,都交去了。"於是述了一回玉田的近況,及問候的話。眾人看了信,方知玉田在火輪車下碾了足,死去複生,因此一驚,得了怯症,據燕卿說不是久長的人物了,燕卿因又坐近碧霄,細細把碧霄看笑道:"我們八個月沒見了妹妹,好似消瘦些。"韻蘭笑道:"他的肉,並在一個人身上了,安得不瘦?"燕卿笑道:"碧妹妹畢竟好福,你在園裏,好似蜂王似的,什麽人都仗著你,你一去就不像樣了,嫁的嫁,去的去,逃的逃,死的死,阿呀妹妹,你可知柔仙妹的結局?真是苦呢!還有那個俊官,真是有義氣。"說著,眼圈紅起來,碧霄、韻蘭也把眼擦了幾擦,燕卿又道:"我們這些人不比良家,不知身體屬誰,真是聚散無常,靠不住的。"碧霄因問燕卿近日景況,也未必見好,大家歎氣了一回,燕卿道:"我要去望如玉,碧妹妹,你同我去,這是你的舊居呢!"碧霄遂與燕卿同走了,路中問冶秋的軍事,碧霄搖頭道:"不好,上月底又有信來,敵兵添了十餘萬槍炮,新式均極利,因歇熱不開戰,我們的統兵大員,個個都有逃誌,後隊的還淹留在幹溝,玩姑娘,吃花酒,手下兵丁,均是鴉片煙老癮,時事真不堪設想了。"說著,將到綠芭蕉館,隻見月光中好似有一人隱出門來,一直望北去。碧霄心粗,燕卿新來,俱不措意。燕卿道:"妹妹見麽,這個人出來的地方,是幼青的綠芭蕉,現在沒人住麽?"碧霄道:"白姑娘住在裏頭。"說著,已走到門前,燕卿道:"我們順便進去望望。"碧霄道:"好。"便走了進來,萱宜已經接到門口,見了燕卿,便笑道:"這是燕姑娘,你遊東洋去了,幾時回來的?"一麵說,一麵攜著碧霄、燕卿走進去,到縵雲齋坐下,歎道:"這是幼丫頭彈琴的地方。"燕卿道:"去年六月,我還同他在蕉下乘涼,睡了一小覺,而今是室邇人遠了,連死活也不知道呢。"於是相對歎息,萱宜道:"我們也到蕉下去坐好不好?"燕卿道:"還要到彩虹樓去呢,就在這裏坐坐罷。"萱宜倒了茶送來,又去取煙袋,點了火給燕卿。碧霄道:"你用的人呢?"萱宜道:"一個老媽子在後麵,一個小丫頭,我叫他去取東西了。琴娘在花神祠西院,替蓮姑娘剝蓮子,這時候快回來了。"燕卿見桌上一柄折扇,便順手取來一看,上款寫的夢雲。萱宜連忙說道:"這是我先父的朋友的。"燕卿道:"字還好。"原來就是知三寫的,萱宜道:"碧姑娘生個小官官,聽說生得甚好,為什麽不帶來?"碧霄道:"我又不給他奶吃,帶來做什麽?"燕卿道:"我們姊妹,現今漸漸的散了,聚會甚難。碧丫頭可過了夏去,也到我那裏來走走,我不過除了介候,就是你的相好郭俠臣,也沒生客呢。"碧霄道:"我本要七月底回去,盡管好聚呢,我們到彩虹樓去罷。"萱宜道:"再坐一回。"燕卿道:"不坐了,你閑了也來走走。"萱宜答應著,燕卿遂同碧霄走了,萱宜送到門口,方才進去。
碧霄等一徑去了,不知以後如何,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