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健齋托病不出之日,即韜庵預備燃萁煮豆之時。他那老師季穆齋,原是讀書人中的下流、篾片叢裏的俊品。韜庵那裏真個要收羅宋版書,不過借這名目好引他為爪牙。他也何嚐肯替起庵仔細鑒別,不過借這名目,好與闊公子聯絡聲氣。兩人已密商著多時了,想把健齋推倒,好據方大將軍產業。現在聽得燕尾生已做了健齋謀主,自顧左右,雖也有幾個謀士,都不是燕尾生的敵手,便同委穆齋商量著。
穆齋沉吟道:"人才呢,輦轂之下,何求不得。隻沒什麽交情,斷不能把這極秘密的事同他共事。現在大將軍左右,那三五個心腹秘書,那一個不是嫻熟韜略的?向他們裏邊籠絡一個。燕尾生雖利害,究竟隻能替大公子劃策,不能在大將軍麵前浸潤膚受啊!"韜庵聽了這句話,沉吟了一回,撫掌道:"依你說,便非梁翼謀不可了。"穆齋也點頭微笑道:"翼謀呢,原與我同舉經濟特科的。論他的文章,也不過中等角色,隻手段卻真有神出鬼沒之妙。大將軍近來綜治朝野的政策,那一件不是他的主意。得此人為助,燕尾生自不禁靴尖一踢了。隻此人城府太深,利己心太重。倘不用他,勢將被他所用。這一著,卻不可不顧備的。"韜庵坦然道:"這也顧不得許多了。"從此韜庵、穆齋用全力去拉攏著翼謀。不上半月,便已粘成一片。有一天,翼謀在韜庵家裏打了八圈一千元底的小牌,時候晚了,韜庵便留住他。吃了飯,同躺在一張榻上抽鴉片煙玩。韜庵便兜著圈兒,說出請他在大將軍前幫襯自己離間健齋的話來。翼謀不等他完,便笑道:"我早知道你的意思了。才華一代的方韜庵,何事不可為,而必下交南海匹夫。前天穆齋來達你的殷勤時,便料著了。隻令尊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要仗著空言,望他傾心相就,是一萬個做不到的。必須假一件事情去挾持他,令他不能擺脫,才是正當計較。隻什麽事可假以挾持呢?上策太危險,還是用下策的好。"韜庵急問:"何為上策?"翼謀道:"李世民所以獨能得唐高祖愛護者,非以世民為可愛,乃以彼為可畏耳。當日入宿隋宮,私幸帝龐,有許多不能令天下後世知道的事情,世民獨與其謀。萬一世民怨望,吐露出來,還能靦顏稱開國之主麽?更加著重兵在握,羽翼已成,便不令取帝位,世民已力足以自取之,此齊與巢刺所以終不能敵也。今大將軍雖無此意,然苟置諸爐火之上,則以後之事,悟吾所欲了。隻事體太大,偶一不慎,禍且立至,故我以為太險。至於第二策,現在大將軍因一件事,非得巨萬金不可。我自問弄錢的本領還有,弄得到這筆錢時,將來許多事權,便好乘機壟斷。再加著你另用方法,去日求親昵,怕燕尾生不為辛毗麽?這第二策,功效自然遲一點,卻四平八穩,沒一些破綻的。"韜庵沉吟了一回道:"將第一、第二兩策同時並舉,便怎樣呢?"翼謀不覺從煙榻上直躍起來道:"不圖吾韜庵公子竟有這闊大英卓的見解!梁某不才,既遇知己,不能不誓竭綿薄了。"說完兩人又密談了一回,翼謀自回去了。
一到明天,財政部便發生了那立提八百萬元的事情。劉其光因這案也得了個勞績,連戚少甫都拔茅連茹的升起主事來。
這也算是佛天一滴楊枝水,澤遍人間十萬家了。卻說劉其光自這一次受堂官青眼後,便充了翼謀的心腹,終日自忙著別種事情,財政部倒反不易見他足跡了。
一天,閑著沒事,又去看長鶴山了。門上的瞅了他一眼,說:"公子爺麽,他正為朋友太多了,如今連家裏都棄著不要哩。"其光心裏一動,想:"怎樣會大家不曉得呢?莫是他們懶著通報罷。"正想著,有個極俊小廝從中門內轉將出來,傳著綠筠夫人的話道:"總管呢?"便有個花白胡子的走將上去,問:"怎樣哩?"小廝道:"夫人說你們的限已過了,公子還沒還來,你們的皮可已不要了?如今沒別法,說財政部那老劉是長同公子一起的,多管被他誘在那些不要臉的地方絆住了。你們快挑齊了人,打到他那狗窩裏去,問他要公子去。"其光聽了這一句話,"啊呀"一聲,捧住了頭跳上車,說了一百多個"快走",那馬潑辣辣拉了車便走。不多一刻,還到自己家裏,才算回過了口氣來,拍著胸道:"好險哪!隻他們說是要打上門來的。堂堂司長公館給人打著,說要還人,可不是笑話?"便同戚姑太太商量好了,將門前釘著的那塊"財政部劉"的牌子除了下來,另粘了張珊瑚箋寫的"秣陵戚寓"的門條。布置妥了,自己才偷偷掩掩的出了後門,一腳奔到鄭甘棠那裏。
那鄭甘棠才買了豬仔回來,受著朝廷上賞,充方大將軍帳下記室參軍,與梁翼謀是一文一武。隻天生一副下流相,做雞鳴狗盜的功臣則有餘,充經緯密勿的重臣則不足。所以盡他竭慮盡忠,左不過是方府裏一個三等門客罷了。這天正在私寓裏同縫窮夫人尋著快活,門子進來說:"財政部劉司長,不等通報已闖起來了。"甘棠不知是什麽事,倒也嚇了一跳,忙推開縫窮夫人,迎將出來。隻見其光滿臉不快,一見自己,便指著嚷道:"好呀,你把長鶴山藏到那裏去了?自己在家裏樂著,卻教我來頂缸。"甘棠茫然道:"誰藏過長鶴山來,誰又找你去頂缸呢?"其光道:"好麽,誰不知你同鶴山是天天渾在一起的!今天我沒事找他去,那門上說不還去幾天了。後來又走出個小廝來說,要挑選精壯,打到我家裏去要人。虧那小廝是沒見過我的,不然多半被他們小雞般抓進去,押追原人哩。"甘棠聽了,不覺暗暗好笑:"自己飽嚐了長家掃帚風味,不圖劉其光又要領略那門丁老拳,這也被他們殺盡威風了。"一壁想,一壁皺著眉道:"你也原常同他來往的,隻不過這幾天忙著別的罷了。我又那裏知道他在那裏呢?"其光見他沒事人一般,不覺央告道:"你也有用我劉某日子的嚇!何苦來看我為難呢。"甘棠沉兩位今天是到我家定的哩!小婦人這幾天留著這條性命,等兩爺的吩咐呢!"滿嘴裏不倫不類的亂嚼。
甘棠、其光見了這怪相,聽了這奇語,不覺駭然。又礙著人家眼睛,看這樣子是呼叱不退的,隻得等車子到了門口,硬著頭皮下車道:"這不是講話的地方,我們進去說罷!"走便走著,心裏兀自別別的跳。吟道:"他走的那幾家我都知道的。留得住他的卻隻有挹芬處。沒奈何我便同你去走遭罷。"說完,請其光等著,自向裏去同縫窮太太扭股糖兒似的扭了一回,才出來同其光坐著一車,向挹芬家來。
哪知還沒到門首,早見挹芬的鴇兒蓬頭鬼臉的將怪眼向街上愣著。一見甘堂、其光兩人,便沒命的跟將上來,嘴裏嚷道:"甘棠瞅了其光一眼,暗道:"費你的心,拉我來受用哩。"其光心裏也暗抱怨著甘棠道:"你引我到這個地方來,鶴山沒看見,先見了這老鴇。著實利市哩。"兩人懷著鬼胎,到了裏邊,覺一些人聲也沒有。那一庭修竹自在那裏搖擺,也沒人理他。聽得鴇兒在院中說話,才有一個娘姨從牆角中踅了過來。
甘棠止不住問:"挹芬呢?"鴇母冷笑道:"兩位爺也不曉得他在那裏麽?這可上了天去哩!"甘棠聽得口風不對,忙轉過口來,裝著吃驚的樣子道:"敢是今天出去了沒回來麽?"鴇兒道:"是今天出去倒也放心了,可惜是前天去的,才著急啊!兩位爺想才從長府來的,敢是長公子請你們來做媒的?那也沒有不情願的。"真是:才聞騎鶴亡蹤跡,又見青鸞入溟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