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方將軍一見燕兒,竟涎著臉問子超要了過去。子超原不情願,隻礙他這炙手可熱的權力,不敢不允。心裏自悔著不該帶了出來,卻又不便露出勉強的神情,隻得仍有說有笑的敷衍終席。
哪知燕兒自充了方將軍近侍,竟成一人之寵,連幾個姨娘都趕不上他。燕兒心裏想:"不妙,莫太得意了。被他們合著夥攻擊起來,一人難敵四手,畢究有失敗一日。"心裏存了這個意思,便到處留意著。見諸姨裏邊,姣好乖覺,將軍所寵的是六姨。諸子裏邊,文采麗都,將軍所愛的是韜庵。這兩將釋兵,千夫解甲,不如竭力的博這兩人歡心。卻苦得終日被將軍纏繞著,沒多大空閑。並且韜庵在外的時候多,除卻晨昏定省以外,等閑不易見麵。六姨是個金屋中人,坐起皆有人伴著,尤不容易傳達情愫。正躊躇著,機會到了。
有一天,將軍正在遙青軒午睡著。那軒臨著一個荷池,有十餘畝大小。這時正值深秋天氣,殘荷落盡,顯出一泓澄清澈底的秋水來。水麵微風起處,將燕兒覆額秀發微微吹動。燕兒掠了一掠,正坐在個石凳上,對著水中自己的影子悠然神往。
忽聽背後隱隱的有了腳步聲,像要躲著來嚇自己的一般。笑問道:"誰呀?你看波明如鏡,我早在水中見了你影兒哩。"燕兒雖這樣說,其實並沒有見。背後的人認是真被他見了,便格格一笑,將手向燕兒身上輕輕摘了一下。燕兒這才從水中見是六姨房裏的丫頭喜兒,因笑道:"好姊姊,請你多摘既(幾)下。可憐你兄弟,被你這一摘有些恍恍惚惚呢。"喜兒啐了他一口,向對麵石磴坐下來了。燕兒見他穿著半舊淺色湖縐的夾衫褲,罩著件蟹殼青羽毛的半臂,垂發覆額,甜淨可愛,便低聲笑道:"姨娘敢是歇中覺了,不然姊姊那裏來這空閑呢。"喜兒點了點頭,卻指著池邊一叢小紅花道:"這是什麽花?倒紅得有趣兒。"燕兒道:"前兒聽得二公子說,這是外國花,叫什麽長毋相忘呢。"喜兒笑道:"那裏來這古怪名兒,聽了便不喜歡。"燕兒道:"呀,這不算是個古怪名兒,這長毋相忘的意思,便是長相思。姊姊,這相思二字,是聰明人多情人不能免的,姊姊怎不喜歡他起來?"喜兒聽著臉上慢慢的紅了,將眼看著花道:"我不信花也有什麽相思不相思的。"說到末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
燕兒也癡癡的離了石磴,俯身下去,采了幾朵給喜兒道:"好姊姊,你受了兄弟這一份禮罷!"喜兒不等他說完,早羞得飛跑去了。燕兒呆呆望了一回,將花一瓣瓣摘下來,灑在水麵上,引遊魚來喋,自言自語道:"便無此意,隻就這軟羞薄恨的神情,已教我燕兒不敢辜負了。"正想著,見隔花一陣衣香,便是才見的喜兒扶著個麗人走將過來。燕兒知是六姨了,忙垂手凝神打了個千兒,立在一邊,六姨問道:"將軍呢?燕兒道:"睡在軒裏炕上呢。"六姨沉吟了半晌道:"你仔細服侍著,莫躲懶,將軍要什麽,可同喜兒說,到我那裏去取,別向那起渾帳人嚕蘇去。候將軍醒來,你說我來過罷。"燕兒答了幾個是,卻恭恭敬敬回道:"小人敢不依著姨娘辦去!隻小人是個童兒,喜兒姊娣早晚服侍著姨娘的,要什麽時,小人又不便衝門撞戶的。這便怎樣呢?"六姨沉吟道:"哦,我每天叫喜兒出來三四次照看著罷。"喜兒聽了這句話,明知燕兒在那裏搗鬼,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卻欣然答應了。扶著六姨慢慢的沿花徑度紅橋還去。
六姨指著一架玫瑰道:"隻有他最熱鬧,沒一個月不紅香可愛的。"喜兒想起了方才的事來,便摘了幾朵長毋相忘花笑道:"姨娘,你曉得這花的名目麽?"六姨瞧了瞧道:"誰記得這些兒!"喜兒笑道:"燕兒說這叫什麽長毋相忘呢。我原說是個古怪名兒,他說得好笑,這’長毋相忘’四字的意思,便是長相思。姨娘你瞧這豆一般大花,誰又稀罕他去相思他呢。"六姨聽他半癡不顛的說著,不覺帶笑啐了他一口道:"這蹄子越說越出來了。女孩兒家相思不相思的,仔細給太太那邊人聽了去,不說你說話沒遮攔,翻說我平日沒好模範做給丫頭看呢。"喜兒咕噥著道:"我不過說這花罷了,幹我們主子奴才甚事!姨娘又罵起我來了。"說完,將花揉個稀爛擲在地上,將腳踹了幾下,骨朵著嘴再也不出聲了。六姨見他這個樣子,暗暗好笑,卻走得有些嬌喘上來,便向一條長廊下坐了。喜兒也不去管他,自向一叢修竹前掐著竹葉生氣。
六姨忽從竹林隙處望去,遠的一個高坡,坡上有亭翼然,亭前一個美少年,披襟當風,亭亭玉立,大有趁月來遊乘風歸去之概。不覺回眸乍顧,芳心自警。喜兒掏(掐)了回樹葉,覺得沒趣,回顧來,見六姨支頤脈脈,若有所思,懶懶的立起身來道:"斜陽下了,還去吧!"喜兒不明白他做什麽懶懶的,認是才自己咕噥著,多半是怒著自己。便從白天小心服侍他到半夜,又從朝晨小心服侍他到午天,總沒見他笑過一笑。心裏正摸不著頭腦,六姨忽又懶懶地道:"是時候了,你去問燕兒,將軍可要什麽?"喜兒欣然答應著走了。才到門口,六姨又喚他回去。喜兒立著,見六姨向著鏡子出神了半晌,道:"沒什麽說了,你叫他仔細著,還來我自有好處給他呢。"喜兒莫名其妙的走了出來,一路上隻念著:"叫他仔細著,還來我自有好處給他"這句話,癡癡的盤算著道:"仔細些什麽呢?這好處又是些什麽呢?自己服侍他,也算是他仔細的了,怎沒見給過好處呢?"自言自語的想著,忽然悟了過來,不覺臉上一陣緋紅,心裏突突的跳起來,再也走不動了,一蹲身便在個花鼓凳上坐下,咀嚼這"好處"兩字的滋味。
正呆著,忽見三姨房裏的丫頭喚昌兒的,笑嘻嘻托著個食盒走將過來,一見喜兒,便抄著花徑避去。喜兒喚著道:"昌兒姊姊,頭也不回的去哪裏啊?"昌兒被他喚住,沒奈何隻得立住了道:"三姨娘叫送新果兒給將軍去呢。"喜兒立起身來道:"我也看看是什麽果兒。"說著便要來揭盒蓋。昌兒忙退了一步,將盒蓋撳住道:"這有什麽好看的!"喜兒冷笑道:"不看也不打緊啊,何苦來嚇得什麽似的!一樣是個丫頭罷了,誰又得了長梯兒爬上雲端裏去呢。"說完,賭著氣要走。昌兒聽這幾句話,把臉飛紅了道:"怪不得喜姑娘生氣,俗語說水漲船高,喜姑娘是多少高貴的人,給我們臉要看這食盒,原該雙手捧著跪著的獻上,卻油蒙了心,不給姑娘看著。還來該打該罵,到姑娘那兒去領罷!"兩人正拌著嘴,忽見將軍一步步踱了過來,背後隨著燕兒。
昌兒趁將軍沒見,向假山後一轉便走開去了。喜兒卻迎將上去笑道:’六姨娘正叫丫頭請將軍的示,今兒得了壇上用的惠泉酒並鬆江鱸魚兒,問午餐時送到那裏呢?"將軍大喜道:"這多是江南名產,不容易得的。你還去向六姨說,不必送來,等一刻我到他那裏去吃罷!"六姨原沒叫喜兒說這些話,隻因被昌兒一激,便存心做一翻出來給三姨主婢看看。聽得將軍說親到六姨那裏去,便歡然回去,幫六姨預備著。
這兒燕兒依例是不進宅門的,隻好怏怏留在遙青軒裏。想:"今天的喜兒是不能出來的了,不如趁這空兒請他半天假,出府去玩一回。"便在將軍麵前說明了,換了身衣服,翩然出府。
誰說他不是位濁世公子呢?燕兒向各處走了回,便到什刹海左邊一個會賢樓茶店上,問稽大侉子來過沒有。真是:上林亦有閑花草,一著恩施便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