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丁卯正走著,聽有人喚著自己,回頭看時,卻又不見,一連幾次。便立著看著,見牆角下隱隱約約鑽出個人來,將自己一把拉住。丁卯定睛看時,不覺倒抽了一口氣道:"你不是燕兒麽?怎弄到這樣?"那人忸怩著道:"一言難盡。原想到貴寓請安去,卻自顧不堪襤褸,所以還沒來。今天,今天……"說到這兒,低著頭不說下去了。
丁卯原是最喜攬著事的,又見那出人意外的燕兒,那裏不明白他的意思,即向袋裏摸出張一元的紙幣來給他道:"今晚對不住得很,算了一杯酒資罷!明天準在寓候著。你我都是熟人,還怕什麽襤褸不襤褸的。"說著便走了。
原來那燕兒是河內將軍方叔虎門下第一個孌童。方將軍典兵京畿,佩大將軍印,聲勢權位無與倫比。府第在鐵獅子胡同,連廊複廈,為京師第一名邸。邸中盛德園為錢塘名士黃澤夫布置,山回水抱,金輝碧映。脫胎圓明舊址,而遜其富麗,持比三貝子園,則無其清曠。卻一處處錦幛珠簾,一簇簇花羞鳥媚。
方將軍總綰虎符,卻蕭(逍)閑自得,每日延引著幾個名士在園裏宴會。不是鍾聲唱遍,當筵鬥刻燭之詩,便是菊部征來,纏頭擲柘枝之舞,那些名士有了這又闊又富的主人,有吃有喝有看有聽的勝地,自然絡繹不絕的來點綴這名園花木了。
有一天,是上已後三日,滿園春色,正亂哄哄的飛舞著。
將軍便邀了幾個最合意的,開了個餞春小集。在白瓊瑤館布置了兩席,烹茶捧盒的都有些十四五歲的雛婢。看看差不多已正了。花間一陣笑聲,隱隱約約的在隔池山窿外走過了幾個人。
接著便有一個小廝說道:"薑季浩參政同路旭初參議來了。"將軍倚欄望著,見來了兩人。第一個身材不過五尺,紫棠色的臉兒,目光炯炯,昂首顧盼,一見便知是個好議論、富文采的漂亮人物。第二個瘦瘦身材,走路有些一搖一擺的,拈著幾根疏髯,卻先開口道:"主人已有那裏候久了。"說完,搶上幾步來,笑說:"來遲了。"將軍也點了點頭,卻笑向季浩道:"前天令郎榮晉特任,還沒去稱賀呢。"季浩仰天笑道:"兒輩升沉,問他什麽。我隻望他上毋負國家恩幸,下毋似阿翁疏狂放誕,動遭物議罷了。"說完,將軍引兩人進了白瓊瑤館。
一進門便是大院子,兩株辛夷有三抱許粗,滿開一樹繁花,如到了群玉山頭一般,把日光都遮得剩些零碎活影哩。季浩想:"將軍是個武人,今日餞春小集不開在別處,卻在這白瓊瑤館中,對著一院辛夷,作三春結束,題文恰當,還有個人在那裏指揮。"因問道:"韜庵公子呢?"將軍笑道:"我曉得你第一句問的一定是他,這孩子這幾天忙昏了,硬拉著季穆齋要他指點真偽,收羅宋版呢。"旭初道:"穆齋鑒識書籍的眼光原不差。"將軍道:"什麽鑒識不鑒識,不過被阿韜這孩子扭住了,沒法子擺脫罷了。"正說著,忽見一個人直撞來道:"好呀!竟罵起來哩。"眾人看時恰好是季穆齋。將軍問他怎才來,穆齋笑道:"早來了,被令郎中途劫去嫏嬛小築中,將炕床底下的書都撿了出來,要我說明來曆,分別去取。鎮(整)鬧了兩點鍾才鬧清了。他還要我將各書注明刊印年月種類。這可老性命要緊,撒了個謊,逃到這兒來,托老將軍保護著,當不怕小將軍追趕下來哩。"說著眾人多(都)笑了。
將軍看著時計已差不多午初。穆齋問約而未來的還有幾個,將軍道:"範雨亭、葉笑庵、夏子超是必來的。其餘還有閻樹楷、周孝戡,一個病著,一個明日要出京,怕不能來了。"正說著,範雨亭、葉笑庵、夏子超一齊來了。別的不打緊,子超背後跟著個十六七歲少年,穿一件元緞單袍,鬒發如雲,肌膚凝雪,山眉水眼,竟是個絕代佳人。將軍一見,不覺怔怔地呆了,忙問道:"這位是誰啊!子超笑道:"太客氣了。"說時,那少年趕過去向他打了個千。將軍才知道是個小廝罷了。卻不知不覺的含笑道:"免罷。好個玉人!子超,你竟瞞著老夫擁起佳人來。"眾人平日見將軍很嚴重的,今日見了這少年,竟大改常度,說起瘋話來。子超笑道:"哪裏敢瞞你。要瞞你,今天也不帶他來了。"說著,回顧少年道:"燕兒,我今天將你借給將軍一天,你去服侍著?"燕兒流波一笑,靦靦腆腆的移了幾步。
將軍將他一把拉住,迷擠了雙眼,笑問道:"幾歲啊?"說十六歲了。"念過書沒有啊?"說也認得幾個字的。"原籍那裏啊?"說揚州呢。家中還有誰啊?"說父母早亡,隻兄俱沒,沒什麽人了。在夏大人家應的是那一項啊?"說磨墨、伸紙、捧硯、焚香罷了。"好雅意的差使!夏大人舍得將你贈人麽?"燕兒卻紅著臉不答了。將軍見他嬌羞不答,宛如女子,不覺忘形,將他的手舉起來,向自己花白的胡子上粘著,把個燕兒急得一張粉臉再也抬不起來。季浩等看見這種醜態,一個個托著看花溜了出去。獨有笑庵、雨亭兩人是最會淘氣的,在欄杆一角鬼祟祟的商議著。
雨亭忽然招手向一個丫頭道:"來,來。"丫頭走了過來。
雨亭低低說道:"將軍喚二公子呢。你說我們都在這兒要發起做詩,請他來入局呢。"丫頭認是真的,應著去了。笑庵舉手將雨亭肩上掐了下道:"促狹鬼,你也積些陰德罷!"雨亭放下臉道:"都是你提調著的,現在又推在我身上。"說著,又格的一笑。穆齋正在廊下看鸚哥兒,聽他咭咭呱呱的,知道又要擺布著那一個了。想要來問時,隻見韜庵興興頭頭走了過來,笑道:"做什麽詩啊?"季浩等沒聽見雨亭撒的誆,都莫名其妙。雨亭裝著一臉正色道:"我們原說吃了飯再說,老將軍說先把題目議定了,慢慢兒喝著想著也好。他老人家在裏邊等你去商議呢。"韜庵認是真的,便走了進去。眾人見雨亭這樣調撥,早已明白他的意,都指著他幹笑。他得意非凡,拉著笑庵沿壁蛇行而進,伏在窗外偷瞧著。
見將軍正拉住了燕兒搭訕著,一張半笑不笑的壽星顏,幾乎貼到了燕兒胸前去。燕兒正在危急,忽見人影一閃,走進了個雍容華貴的公子來。這一刹時,直把三個人驚呆了一雙有半。
將軍正神魂蕩漾,一見兒子直撞進來,忙將燕兒推開,漲紅了臉立起來看懸著的書畫兒。韜庵一進門,見老子正拉著燕兒扮鬼臉,心裏一驚,要退出去也來不及,隻得紅著臉站在一旁。
燕兒更羞一個十足,還虧他勉強支撐著向韜庵打了個千兒,便不言語了。這一副變相行樂圖,直把個窗外伏著的葉笑庵、範雨亭笑得幾乎哭了出來。子超心裏兀自稱快。想:"老頭子最愛割人的靴統,今天可受了報應了。"還是穆齋、季浩、旭初老成些,怕將軍下不得台來,笑著進去道:"名園勝友,奇花佳日,竟被叔虎將軍一人占盡哩。"這一句話,真似三人的救命星君一般,把三人的靈魂從苦海中收了回來。將軍忙換了一口氣道:"名園麽……"說著又覺得不知接著說什麽的好。
韜庵見他們三人進來,早已溜了出去,將雨亭一把拉了便走,道:"促狹鬼!今天同你把這筆賬算定了。"雨亭隨他走著,回過頭來笑向笑庵道:"笑庵,我這一去存亡未定,倘竟被韜庵公子一頓亂棒活活杖斃,托你還去同畹芬說,教他好歹要報仇的。"這幾句話說得韜庵也笑了起來,將手一鬆。那知雨亭正趁著韜庵拉著的勢向前走,猝然被人向後一推,便拍撻一聲。真是:帝城花盛春如海,笑傲居然處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