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挹芬聽伯純念出這兩句詩來,別的字不懂,隻"共白頭"三字覺得似說著自己,便搭訕著道:"不要做詩罷,明天是千年難得的盛會,我是去玩定的,你們便什(怎)麽樣呢?"這句話把伯純心事突然提了起來,麵上便慘淡了許多。忽然一轉念笑道:"我的車已被人家借去了,想叨你些光,跨著你車沿去樂一回呢。"應辰忙道:"我原包了輛車在那裏,我們何不一起走呢。"伯純搖頭微笑。挹芬沒奈何隻得應道:"什麽跨車沿不跨車沿的,大人要同去怕人家說什麽話了。"伯純大喜。這天便在挹芬家混了一天。
到明天東方還沒有發白,隻聽得一陣爆竹聲,東南西北的響應起來,遠遠的又接著一隊隊的軍樂,直把伯純鬧得再也睡不住。張開眼來一看,見居然睡在挹芬家裏。仔細一聽,覺幾間屋內都靜悄悄地的,自己便輕輕地起身穿著衣服。卻驚動了一個丫頭在被窩中問道:"大人怎(這)早晚便起來了,太陽還沒下地呢。"伯純怕驚醒了挹芬,隨說道:"我原重要躺的,你自躺著罷。"說完向妝台上隨意拉了冊書,連衣躺在床上。
揭開第一頁來看,那知不是別的,是一冊新發行的《通曆》。想要換時,又不便下床,隻得往下看去。隻見正月份那一頁的第四行,一直雙行直寫到底,便讀著道:四日癸酉,金房危,宜祭祀、祈福、沐浴、剃頭、掃舍、破土、安葬、入學、修造、出行、上官赴任、會親友、開市交易、上表、結婚、登大寶……便再也忍不住,詫異道:"從沒見《通書》上標過’宜登大寶’的。難道民意可製,天道亦可製麽?"說完,再看了一遍,那"登大寶"三字兀自在那裏,並且這"大"字還似拉開了闊嘴在那裏向自己笑的一般。便把那通書一丟,張著兩眼向床頂呆呆看著。恍恍惚惚見床頂上有許多羽旄幹戚,金輦玉輅,擁著個龍顏日表的聖人過去。要想把手去捫時,門外一陣軍樂把隔房挹芬驚醒,咳嗽了一聲。伯純低喚道:"早些起來梳洗罷,外邊正熱鬧呢。"挹芬懶懶地道:"是什麽時候了?"那些丫頭聽得挹芬說話,才一個個擦著眼爬了起來。不多一刻舀了臉水進來,請伯純洗臉。伯純此時心如冰冷,無可無不可的洗漱了。接著,挹芬亂挽雲鬟的進來,笑道:"大人怎沒還公館啊?"伯純一笑。挹芬道:"請你外邊坐吧!"伯純會意,便把房讓給了他,自向外邊書室中去。見簷前居然已掛著四盞紅明角燈,錦穗低垂,檀籠深護,明角上還隱約描金著"太平萬歲"四字。也不去管他,自打著出去以後的主意。
不知不覺太陽漸高了,人聲漸雜了,挹芬也妝罷出來了。
見他輕清倩雅,結束非凡,暗暗點了點頭。又不多一回,午飯也過了,車也套好了。挹芬換了件衣服,向著自己嫣然一笑,便攜手上車。伯純此時喜滋滋的,擁著無雙佳麗,寶馬馱來,從車窗中望著。見六市蕭條,除卻兩麵國旗、一簷燈彩以外,也沒什麽繁華景象。車到了公園門口,才要下車,見一匹高頭駿馬風也般的卷來,從車前掠過。看馬上時,一個戎裝煊赫的將軍據鞍顧盼著,正是甘棠。伯純向他笑了一笑。隻甘棠卻見他同挹芬同車,現著滿臉納罕樣子,一刹時便過去了。伯純見他這樣子,自己覺得不虛此行,非常得意。便先自下車,候著挹芬一同進去。
果然千年盛典華麗非凡,一個周圍十裏的園子,全憑官廳預備,竟裝點得花團錦簇。東一堆西一簇的,都是些變戲法哩,唱鼓兒詞哩。兩個才進了園不十步,便見劉其光同戚少甫胸前掛著光燦閃爍的徽章,有笑有說的走將過來,見了伯純同挹芬,忙湊上來笑道:"大人今日遇了堯天舜日,竟攜著無雙佳麗來逛起園來哩。"伯純微微一笑,故意向挹芬耳邊密語了幾句,傲然道:"我們還沒走遍園中呢,再見罷。"說完,攜著挹芬走了。
不一會又見那應辰等也走了過來。一式的峨冠雪領,像當著什麽職務的樣子。伯純笑道:"忙呀,怕還沒飽過肚呢。"挹芬也上前見了。應辰等齊笑道:"不想老大人今天竟樂得挾妓冶遊起來。"伯純笑道:"隻這一點強似你們些罷了。至於計事論功,彤庭懋賞,衰老餘生哪裏敢望諸君項背?"說著,又攜著挹芬走到別處去了。
大約這天的公園內,無大無小,無貴無賤,凡在《如此京華》中的人物,沒一個不吐氣揚眉的在園內。見了伯純、挹芬時,都半是認識的,總現著一種納罕樣子。還有幾個替伯純可惜道:"好好的一個人才冠冕,倘自愛著一二分,托賴著天恩祖德,怕不是台閣中人!卻自暴自棄到如此。如今越發放浪,竟向萬目(睽睽)的地方帶起妓來。"這種說話,伯純也聽得一二句,非但不惱,並且著實歡喜。同挹芬走了一回,一個是衰老龍鍾,一個是伶仃鸞袱(形),大家覺得有些疲乏起來,便暫向個茶亭中坐著。
見對麵坐著三人,仔細看時,不覺一驚。原來三人的衣服形容,非常令人注意。一個毗羅袈娑僧人模樣,一個燕頷虎額遊俠形容,這兩個是打橫坐著的。中間一個錦衣玉貌,竟如彩雲皓月一般,大有太原公子神采偉然的神氣。
看官,你道三人是誰?卻是尾生、漁陽同那個行蹤詭秘的僧人。伯純一眼看見那漁陽,認識是前天瘋瘋癲癲上門說話的人,心裏暗暗奇怪。再見那少年,真是劍眉星眼英俊非常,心裏著實的欽敬。隻見那僧人向少年道:"居士珍重。"少年微微將頭點了點,僧人便飄然走了。挹芬此時走得厭煩,想要走了。伯純舍不得那少年,總想結識這人,卻又不敢造次。便先送了挹芬上車,自己重還進園來,再到那亭子裏找時,那少年早走開了。隻得一人隨便踱著,見一簇簇的小元勳,都趾高氣揚鮮衣華服的在園逛著。
伯純怕見了他們兜搭,便向那冷落地方走去。到那園的東盡頭處,隻聽兩個人在那議論,一個道:"我們去年不是在祈年殿上搬演過的麽?"一個道:"我記得你正坐在寶座上,被我夾頸一拎,便拎了下來咧。"伯純聽了,嚇了一跳。尋著聲走去,見是一個毛廁。廁上正蹲著兩個人在那裏出恭,滿口的卻是"皇帝""萬歲"的亂話。伯純忍不住一笑,自己笑著自己道:"呸,我道是誰,原來蹲在廁上的臭議論罷了。"那兩人原自無賴,見一個衣冠整潔儼然道貌的人,急急向廁上一探首,接著一口唾沫,回身便走,一齊笑著說道:"可是來勸進的麽?不要走,待孤王下了廁來,封你們七八等的子男罷。"伯純聽了心裏不快,自走向別處去了。那兩人下了毛廁,不見了那勸進人,相顧大笑道:"別管他,且去聽一回大鼓詞罷。"真是:臨樓大甫開新典,歌舞升平又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