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漁陽酒醉歸來,見了尾生,因那個三角徽章,忽然記起白天的事來,躍起道:"該死,該死!我幸睡了一覺,不然裝著一肚子酒去幹這關係全國的大事,怕不鬧糟了麽?"說完,閉目沉思了一會。尾生冷笑道:"酒原最好的東西,你今天怎糟蹋他起來!"漁陽正色道:"人到了窮極無聊的時候,實在非他不可,我窮極慣了的,也怪不得有些溺愛他。隻從今天起,我卻不能裝沒事人了。以後把他暫行棄置,做個半生結束,待將來大誌既申,再同他繾綣朝夕罷。"尾生笑道:"你也不止戒這一次了。這件事絕似多情不相見,明知女為禍水,怕一到脂粉笑啼的時候,又免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哩。"說完,從床頭提出個巨來。將蓋一開便酒香噴射,蓬蓬勃勃的直衝入鼻孔來。不覺喉間癢癢的,暗暗喝彩道:"好酒!"卻不敢說要喝,硬逼著灑腸才一口口的咽將下去。尾生笑道:"我早預備你立誌戒酒的,這一清供,特地酤著來替你做個戒酒紀念的哩。"酒陽眼看著,見白底青花,油畫著一叢殘菊,非常清俊。那殘菊叢中,似一花一葉中都伸出隻手向自己招手兒。又聽著尾生一番說話,覺得灌他一醉也不為錯,便想迎上前來。
正要舉步時,忽見尾生那副似真似假的樣子,想:"這不是特來試我的麽?我若上了他這圈兒,以後便給人拿話柄去哩。"想到這裏,勉強自己激勵自己道:"大丈夫不說出話罷了。"
既說出這話時,不要說戒酒,便是再大些的,我難道便肯貪著眼前,貽笑千古不成!"主意已定,抬頭見尾生炯炯雙眸直注著自己,便毅然道:"請先生自盡這一,替我做個紀念罷。"說完,像表示決心的樣子,向榻上躺下,其實這一躺實是萬不願意的呢。
尾生見他這個樣子,笑道:"既你決意不喝,我可要獨酌了。"說完,舉傾了一杯出來。漁陽偷眼看著,見琥珀般的佳釀映著個晶融透澈的琉璃杯,格外燦爛,便咽了口吐涎將眼閉著。隻聽得尾生又向抽屜內移了個碟子出來,張眼看時,見是一碟子胭脂般的雲腿。不覺倒抽了一口氣,把頭撇轉向壁,再也不敢張開眼來。接著又聽得尾生舉杯近唇,一口口從喉嚨咽將下去,那聲息格外無微不辨。恨得他想要把手掩著耳朵,卻又怕尾生瞧見顯得不濟,沒奈何隻得聽著。但覺得杯聲箸聲接著不斷,約摸長久了,聽得尾生微吟道:"但使主人常有酒,不知何處在他鄉。"又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吟時接著又飲了幾杯。漁陽隻是硬忍著不動。
忽聽得尾生立起身來笑道:"孺子可教,我今夜苦了你了。"說完將他拉起,正色道:"不想你竟有這般強製工夫!那酒原不是一滴不能飲的,隻憂你因醉誤事,故特地來試你一試。來來,我替你做個紀念罷。"說完,舉起巨向窗外一摜,接著"砰"的一聲,摜個粉碎道,直搗黃龍,當與諸君痛飲。漁陽,你多張製幾回罷!"誰知道一摜不打緊,那巨處,早驚起一個人來。你道那又是誰?正是殿內破蒲團上低眉合十打坐著的和尚。這和尚正定心入冥的坐著,忽聽得一聲響,便立起身來道:"善哉,這沒叫你喝啊!他自裝他的酒,與你什麽幹涉?巨可摜,你為什麽不把天地間這酒字摜了呢?"說完,又冥然打坐著,漁陽要出去問時,尾生忙搖了搖手,低聲道:"我們講我們的事罷。"說完,兩個人密議了一回。
那晚兩人便同往在寺裏。明天一早,漁陽便來尋伯純。不想被甘棠一陣烏煙瘴氣,漁陽便大罵而去。回到到裏,見空殿無人,閑階寂靜,推進尾生房去,見一個人也沒有。先已受了一肚子悶氣,又盼不到知已回來,隻箕踞著發愣。等了許久,不見還來,隻得一個人惘惘出門。依著他平日性子,早撞進個酒店去喝個大醉了。這天卻每過酒店,疾趨而過,隻東南西北的去尋覓,卻跑了一天沒尋得著。回寺寺裏,依然沒來,隻得自還家去了。隻苦著他那隔壁的酒家,一連幾天見這白幹老主顧絕足不來,眼看走掉了一樁生意,如今閑話慢講,那尾生究竟到哪裏去了,是件要緊事,不可不將他表白一回。
卻說他那天早上見漁陽去了,急著推窗探頭一望,見那和尚正預備出去。便草草用冷水洗了個臉,眼看著和尚出寺,便跟蹤上去。且喜那和尚直往前走,沒覺得有人跟著。便隔著兩三丈暗暗跟著,想:"這和尚定有些來曆,苟探得了他的行蹤,也是熱鬧場上一件奇特的快事。"哪知這和尚煞也古怪,東穿西走再沒個目的地,差不都將前西城澆了幾遍,兀是沒個歸宿。
看看日已正午,沒吃過朝膳,肚子漸漸餓上來了。要覓了地方買點心時,又怕和尚失了蹤跡;要不買點心時,又餓得慌了。
一個有作有為的尾生,到此竟有些進退兩難起來。遠遠看那和尚時,走得飛快,全沒半些兒餓意。一先一後,不覺又繞了一周。想:"這樣支持下去,怕要廝趕著一世呢,不如想個出奇製勝的法子,偷空買辦些食物,再來同他玩。"想罷,見對麵有個飯店招牌掛著,看日已向西,再也忍餓不住,隻得暫停了停腳。不想那和尚也將腳步放緩,像是尋什麽的。
便在臨街一個座上坐了,喚快拿飯來,夥計笑回道:"飯熟時已過了,請客官略等一回罷!"尾生立起身來想走。那知尚竟也閃入店來,向堂內揀個座坐了。尾生想這是再好沒有的事,我便奉陪著他罷。想罷,聽得那和尚一迭連聲喚酒。自己原也走乏了。酤了一壺在那裏淺斟低酌,卻不住的偷眼瞧著和尚。隻見他酒哩肉哩不住的亂喚,一個光油油的頭上登時熱氣蓬勃,泛出些春色來。想等他喝完再跟,卻隻是個不了。不覺暗暗詫異著道:"怎這人比前天破蒲團上活現出兩付神情來?"一個狼吞虎咽,一個觸目關心。直到點燈時分,和尚還興致勃勃在那裏。不覺悟了過來道:"呸!我道不是道德堅定的高僧,便是疾世憤俗的隱士,所以特地跟蹤著他。哪知是個無寺可投的酒肉行者呢。我還跟他作甚,倒不如還去吧!"想罷,吃了碗飯匆匆出店。
行不上數步,漸到了冷落地方。忽聽得後邊足音跫然總跟著自己。還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那酒肉和尚。心裏不覺一動,故意放緩著腳,想讓過和尚再來跟他。哪知那和尚也放慢了腳步,再也不走上來。看看到了一條寂靜的巷中,見滿天月色,淒涼蕭颯的照滿了一街。後邊人影似漸漸行近前來,一回相去不到咫尺。覺得來者可疑,於自己很有些兒關係。究竟他跟著自己是什麽一回事呢?主意已定,雄心突起,將身子一轉。
和尚正跟行腳步順,吃他一攔,險些兒撞個滿懷,便怒道:"你不是也是兩個眼珠的,怎攔擋我起來?尾生此時知他不是個尋常庸僧,便站在一邊賠笑道:"誰敢來攔住大師,我隻想問個訊罷了。"接著又想:"大師來的地方我是知道了。隻不知去的地方是在那裏?"和尚冷然道:"到來的地方去吧了。"尾生笑道:"大師撒謊哩!既原要到來的地方去。何如不來;既從去的地方來,何如不去。大師你告訴了我罷!"和尚聽了這幾句機鋒話,不覺說出幾句驚天動的話來。真是:禪機欲示猶難示,拿爪神龍一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