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鶴山、伯純、甘棠在挹芬家卯飲正酣,忽一疊來了三個家人,都說家中有事,把三人驚得草草走了。鶴山、伯純原有各人心事,一跨上車,便吩咐快趕。隻甘棠卻尚坦然,慢慢的還到家裏,家人說有個客在書房等著呢。甘棠罵道:"什麽事總這樣大驚小怪的。客來教他等著罷了,也來張張智智的。"家人笑道:"是江南來的,說有機要事商量呢。"甘棠也不言語,一腳跨進書房來。
一見那人,不覺詫異道:"尚白,你來怎的?"原來那人正是豬仔經手,卻笑道:"一來上峰知我這筆豬仔販賣不易,特地召我入京榮膺寵典。二來前天那張名單原是好好的,不知怎樣竟鬧出了個亂子來。"說時,向靴統內摸出名單來送給甘棠,卻滿麵堆笑道:"請你從中想個法罷!"甘棠接來看時,見單上寫著幾行道:陳久馨查得未經簽約,先已病故。
王倫口頭更正,雲身家清白,不願替人作工。
秦竹孫以閫內反對,已申明確守妻約,取消注籍。
周既通雖已列名,其實並無其人。
甘棠看了,變色道:"這是件什麽事,也兒戲似的!我不能替你分謗,少不得要向上頭說個明白呢。"尚白見他這樣,忍著氣道:"這不是你說笑話麽(吧),那便肯向上頭說去。"甘棠道:"這有什麽不能說的,隻你有什麽法子自己彌補著呢?"尚白笑道:"我原料你必有這下半句話,所以特地來說給你聽。我何必想什麽法子,這事鬧破時,我便說我原是洗心改過的,隻鄭甘棠逼著我沒法子胡亂充數的罷哩。"甘棠一想:"這廝好可惡,竟來挾製起我來。不如且同他敷衍著,以後再細細的收拾他。""便含笑道:"算了,算了。盡他們死也罷,更正也罷,我們難道真要實足額數麽?不要說隻死這幾個人,便再多幾十個,難道就壞事?隻你到了京裏辦的是什麽事?"尚白向甘棠耳邊說了一句。甘棠不覺向他身上從上至下看了一遍,點頭微笑。正兩心相印的時節,忽見個家人送上副帖子來,說是陸軍將校團送來的呢。甘棠將帖子看了看,喚外邊套車。尚白知道那陸軍將校團是個特別機關,定有些機密在那裏,並不是碰和喝酒的事,便辭著走了。
甘棠這一天在將校團裏直忙到傍晚才完,所議的事自然是非常秘密,局外人不得而知。直到後來才從京裏各報登出了一篇甘棠的演說稿來,裏邊有幾句道:我們軍人生當盛世,原有萬能的作用,萬不可自甘菲薄,無聲無臭的讓書生降虜獨有千秋。要知我們這雙鐵靴尖上,已踢得翻公理輿論呢。
這幾句話傳將出來,直把一班應天順命的書生嚇了一跳,裏邊便惱起個有作有為的名士來。你道那人是誰?正是蘇蕙璿璣《織錦圖》的主人謝應辰。
他自結交顯貴以來,仗著滿腹聰明,已做了一時劉應。近來方別有建樹,自命不凡,常對人說道:"英雄造時勢,古人真不棄我。我自布衣入京,曾幾何時,擁塵作王侯上客。在別人看來,總算是心滿意足了,隻我卻前途無量,不上幾日,教你們聽著我謝應辰三字要斡乾旋坤,震驚一世呢。"眾人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變化無方,自然心裏羨慕,說:"生子當如孫仲謀。"哪知這一句話又驚動了個大名士,唶鉆道:"眾人豈欲以劉景升子豚犬汙我耶?"真是國祥家慶,應運而生的才士,鳳翥龍翔,一時競爽。你道這人是誰?自然是個姓劉的了。
那姓劉的字複初,是個維揚俊人。幼有江北文豪之目,在十多歲上便中了個經魁。卻可惜功名心太急,犯了個急不擇食毛病,便東溜西鑽,鎮鎮顛三倒四了十年,才得了個開府幕僚。
有人說他是個全沒經緯的人,這幕僚一席,還靠著幾分靴誼才謀幹得來。隻做書的人不敢盡信,靴誼自靴誼,究竟也要本人爭氣。若是個全沒經緯的,那裏能款段入京,一日三遷,來與謝應辰賭豚犬閑氣呢。
俗語說得好,物以類聚,那劉謝兩人,本都是名士,大水衝壞龍王廟,魚蝦龜鱉那裏真會一家不認得一家。多謝這"生子當如孫仲謀"一語,兩個竟聯成一起,誌同道合起來。
有一天,複初正一個人吃過午飯沒事,在大棚欄一帶散步,心裏想:"他們一班人忒也可惡,都說我是個呆子,不配同他們一起玩。其實我何嚐呆來,隻算計小錢,又說話時舌音不清些罷了。總有一天拚化幾塊錢,充個洋盤給他們看看,顯得我老劉呆也不呆。"正低頭癡想著,忽聽得後邊呼呼喝喝的趕上部馬車來,慌忙站在旁邊。定睛看時,見車中坐著個脂濃粉重的少婦,不知為什麽事探出頭來問趕車地道:"快到了麽?"隻這四個字,竟丟下一天風韻,把個劉複初聽呆了。原來車中人說這話時,嬌嬌滴滴全是淮揚一帶打連錢的土音,複初被這鄉音一逗,不知不覺"啊呀"一聲。那車中人認是什麽,忙回頭看時,正同這失神落智般的劉郎打個照麵,不覺格格一笑,那車早轔轔去了。
複初人急生計,撥步就跟。可憐他是個讀書先生,沒趕過車的,喘籲籲的直趕到廣和樓門首,才見那車停住了。複初失神落智的撞將上去。卻好車門一開,那錢唐蘇小攜了個小丫鬟大踏步出來,險些兒撞個滿懷。
那婦人不覺帶罵帶笑道:"要死呀!"說著,一扭身走進去了。車子自轉彎卸去,隻剩複初一人,眼睛直望著裏發愣。
忽然向衣袋裏一摸,毅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放不過他了。"便大著膽子向裏進去。遠遠望著那小丫鬟踏著樓梯上去,便跟將上來。四麵一看,見一個案目早將那婦人引到個包廂裏去了,接著丫鬟也自進去。
複初冒冒失失也跟將進去,卻給那案目一手攔住道:"這是包定了的,請爺到別處坐吧!"複初心內一愣,直似到口饅頭被人夾手搶去了似的,不覺發起書呆子的威風來,向案目叱道:"唗唗,你還不識我麽?"案目認是一起來的,忙道:"是同來的麽?說完,引著他進去。複初竟向那婦人一排凳上坐了。案目見不像是同來的,卻又不敢問,隻得替他也泡上一碗茶來。那時電燈雪亮,複初向燈下仔細看時,覺得比車中更出色了許多。不要說是主人,便是那小丫鬟已生得有笑有說,儀態萬方。不覺搖頭簸腦,樂得不知所雲,嘴裏曼聲低吟道:"搴帷成一笑,感蛻卜三生。"原來到底不愧是個名士,早不假思索的做起即事詩來。隻是那口齒不南不北的,很覺得有些惹人注意。
那婦人坐還沒暖,正打點拚命看戲,忽聽得嗡嗡哼哼的發出一種怪響來。回頭看時,見正是那險些撞個滿懷的人物,又隻隔開得一張椅,不覺又是一笑。這一笑,直把個劉複初的魂靈都笑去了,眼睛裏花花綠綠的,那一個酸秀才腦袋越發簸得篩糠一般,身子不覺漸漸的挪了過來。
正在這魂不守舍的時候,忽聽得一個人向自己肩上一拍。
他那裏覺得,還在那裏做他的即事詩道:"隔坐成平視,良宵訂宿盟。"忽覺得自己身畔軟溫溫的坐下個人來,把自己眼線隔斷,笑道:"做得好詩啊!"複初那時才仔細一看。這一看不打緊,卻把他一張橘皮般麵皮嚇出許多顏色來。真是:自然名下無虛士,狂態無端隔坐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