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伯純正徘徊歧路,驀地來了輛馬車,馬頭一舉,將自己嚇倒。正在這間不容發的時候,忽聽得車窗裏一個人正喚著自己,睜開眼看時,忙喊道:"甘棠救我!"原來那車裏坐著的正是某棠。卻好車夫見要闖禍,把馬狠命扣住。
甘棠忙叱著車夫,喚將伯純扶上車來,笑道:"得罪了!"
"還沒傷著麽?"伯純喘著道:"你再遲說一聲,怕不止個傷字呢。"甘棠替他撣著衣裳,問:"可是到鶴山那裏去?這正是件奇事,我才向他那裏去,說昨天沒有還府呢。"伯純聽了一愣。甘棠笑道:"這都是你老人家昨天勾引出來的事啊!我今天有要事找他,還該向你老人家要還這人來呢。"說完,吩咐了車夫一聲,車便向前門來。
伯純這時也無可無不可的,隻要不再遇妖怪,那裏也是敢去。甘棠卻趁著在車裏,觸動了一件心事,笑向他道:"你老人家這幾天詩債忙罷?"伯純搖頭不語。甘棠又笑道:"前天被幾個大名士逼上了,說武人吐屬,到底雄壯些,如今有個大題目,非借著武人力量,作幾首金鼓鐵馬的詩不可。我又不好不答應的。隻一介師範修業生,那裏謅得出半個字來?你老人家左右搖筆即成的,好歹替我做個捉刀人罷。"伯純歎道:"我那裏還有心情做詩,都怕平日太喜做這撈什子,竟做出些禍事來了。"甘棠忙問什麽事。伯純便把妖怪要娶姨太太說給他聽,甘棠撫掌笑道:"’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
隻這兩句便驅退的瘧鬼。我這題目比花卿歌還要氣概,包管一句寫完,妖怪便會形銷影息呢。"伯純見他說得慎重,便問是什麽題目。甘棠欣然從靴統裏抽出個小皮夾,向皮夾內檢出張紙,遞給伯純。伯純接著看時,見上寫著"洗兵馬"三字,下麵還寫著幾句小序道:神武既作,景運斯開。江上紅旗,狼煙盡掃,寰中黔首,龍馭猶虛。將帥有環閣之呼,閭閻深倒懸之望。天時如此,人事宜然。方今新祚鼎亨,餘孽釜伏。
天作之宰,自降福於下民,武以戡黎,儻媲蹤於有古,為宣宏德,著威澤於詩歌,同紀殊勳,列音聲於雅頌。
伯純看了,正要想說話,那車已停在一家門首。仔細看時,竟是挹芬的豔窟,不覺有些不願意進去。卻禁不甘棠一拉道:"我們且去做個驚好夢的門外花郎罷。"說完,拉著伯純進去。
隻見靜悄悄沒一個人出來,兩人便闖將去。到了內院,才見個打雜的在那裏哈著腰掃滿階落葉,卻沒理會到兩人。
伯純心想:"平常這個時候,正擁著姨太太在錦衾角枕邊。不想被妖怪一纏,竟會破清晨來做起驚破好夢人來。"便佇立在閑階,黯然無語。甘棠卻搖著屈戍笑道:"日高三丈,猶是不明眸,你好懶懶(惰)。"這句話把那打雜的驚還頭來一看,忙喚道:"姑娘還沒起來呢。"說時,一個丫鬟梳妝懶散的笑著開出窗來,一見甘棠、伯純笑道:"(這)早就來了,姑娘還沒起來呢。"說時把簾子打起,讓兩人進去。
甘棠笑道:"姑娘沒起來,且不要驚動他。你隻請長公子少戀著姑娘一刻罷。"正說時,隔壁隱約有了聲息,隻這聲息是不應給伯純聽得的。倘是平時,這老人家不免不答應了。虧是他新膺奇感,覺得脂香粉膩,原不是白發人享受得起的事,深深藏在金屋裏的尚不免如此結果,況門戶人家的女子,那裏認真得來。這樣一想,原不愧是個博學多文的名士,非但不動氣,翻叩著壁道:"春宵易盡,蠶繭難完,客來得久了。"甘棠也笑道:"再不出來,莫怪煞風景,要排闥而入哩。"正說著,聽得一個人微吟道:"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接著,便趿著拖鞋出來,原來真是長鶴山。他家裏現盤踞著個辣子,卻敢出來向挹芬妝閣停眠整宿,也算是膽如天大了。一見伯純,不覺也有些忸怩,卻急向甘棠道:"昨天托你的事什(怎)麽樣了?"甘棠就鶴山耳邊低低說道:"撒謊是我第一件本領。昨天客散了,便向府上去說,有國家機密事會議,不得還來。你那夫人還說:’既這樣,請鄭大人好好招呼著,莫散了會議又胡行亂走’呢。"鶴山聽了才放下心,向伯純招呼,那知伯純正向窗前書桌上檢出張紙看著。鶴山走去看時,見正是自〔己〕昨天興到寫了兩句沒做完的《洗兵馬歌》,便向伯純手中奪去道:"這有什麽看的。"說完,又回頭喚道:"李大人在這兒,你快出來吧!"甘棠喝彩道:"這’你’字真喚得甜!我鄭甘棠拉了一世的皮條,成就了無數’你’字,隻聽著還有些肉麻呢。"鶴山問他看了一眼,甘棠便不說了。
伯純見一個丫鬟連忙捧了盆水進去。不多一回,挹芬睡眼惺忪的出來,向伯純至至誠誠請了個安。伯純點頭歎息的扶了他起來。挹芬卻指著甘棠罵道:"你嚼的是什麽?還來仔細著罰酒罷。"甘棠也笑道:"好啊,我好容易昨天三更半夜的替你們撒著彌天大謊,成就你們,卻過河拆橋的來尋我的事了。"鶴山又看了甘棠一眼。甘棠便轉言道:"我們講正經事罷,你們兩人今天都應謝謝伯純先生,我是特地替你們邀客來的。"鶴山笑道:"搗鬼的,你莫說這體麵話罷。誰不知你借著今天這一局,要請他老人家做槍手呢。"甘棠道:"哼,不是我早出來替你邀客去,管怕伯純先生還在你胡同口等著車撞呢。"伯純不覺一笑。鶴山問:"笑什麽?"伯純把家內鬧妖怪,清早出來撞在車下的話說了一遍。挹芬忙上來替伯按摩著道:"沒跌傷麽?"正在這說話時,外邊說:"朝飯已預備下了,還是開上來吧。"鶴山吩咐開上來,說:"我們作個卯飲罷!"甘棠自然沒有不讚成的。剩伯純一個,要反對也反對不來。不多一刻,開上席極豐美的菜來。挹芬見是都是熟人,也不客氣,自己向下首站了,替各人敬了杯酒,也隨便喝著。
席上不覺談起國事來。甘棠道:"祖國有幸,誕生了這不世偉人。我們以後盡著喝太平花酒了。"挹芬道:"不是說新皇帝快要登極麽?"甘棠笑道:"皇帝登極,你們也交運了。"
開宗明義第一章,自然要大選宮女。你沈挹芬豔名素著,怕不榮膺中選?那時你為要做鶴山的……"說到這裏,伯純不覺一笑,鶴山正色道:"甘棠,你總是搗鬼慣了,有一句沒一句的。"甘棠自知失言,不敢再說下去,自己掌著嘴道:"你以後再這樣,便不砍下你這腦袋,也將你胸前如法炮製的一槍。"伯純不覺想起了一件心事,默然不語。挹芬道:"李大人酒冷了,換一杯罷!說時,走過來親自把冷酒替他傾了,斟上杯熱酒來。伯純突然向甘棠道:"請你把《洗兵馬歌》托別人去做罷!"甘棠笑求道:"現在這些名士,那裏還有閑工夫。"
便是你老人家怕也不免自己要做這一首。橫豎要做的,把筆頭上多蘸一點墨,留下餘瀋來,一揮就完了。"伯純沉吟不語了一會,才道:"既這樣,取張紙來吧!"這句話出來,非但甘棠樂了,邊鶴山也欣然,叫挹芬取筆硯來,替李大人親捧著硯,正由不得伯純不動筆。忽見外麵走進來個人,說:"李大人府上有人來請。說有要事,請趕緊回去呢。"伯純擱筆皺眉道:"又是什麽哩。"那知一句話沒說完,外邊接二連三的傳進話來,說:"長公子家人也來了,鄭將軍家人也來了,都是有要緊事請快還去呢。"三人不覺你對我看,我對你看著。真是:芳辰卯飲依妝閣,噩耗無端次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