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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中人十家貴官一擲 掌班推食知事登天

  卻說終南正風魔著詠那"若非群玉山頭見,曾向瑤台月下逢"那兩句,忽聽得背後啪的一聲響。忙回過頭來,見正是狗兒滿頭流汗地道:"好累贅!整忙了半天,呼茶喚酒的。"說完,將那件大青布袍兒向床上一摜,坐著隻是喘。即刻的小廝早端上盆熱水來,把香皂抹著手巾送過一把來。狗兒一麵揩著,一麵問:"姑娘上了車沒有?"小廝道:"早上車呢。"又問:"他媽呢?"小廝道:"正折並著殘菜,喚燙酒呢。"狗兒才回頭向終南道:"勞你候久了。再候一刻便有酒喝呢。"說著便向小廝附耳說了幾句,小廝笑著自去了。

  狗兒正色向終南道:"表兄,我替你在這兒想,現在別樣事都改了共和了,隻’賣官買官’四字,還是照從前一樣。你這次帶了多少錢來做使用呢?"終南道:"有,有。我已預備著在這兒。"說完,從靴掖子裏摸出個皮包來。狗兒不覺一呆,想:"誰說他是個書呆子,看他這一來便著實不呆呢。"一壁想,一壁看終南從皮包裏一張張檢出來,花花綠綠的,把狗兒看得眼都花了。歡歡喜喜撿起來看時,誰知都是些一元兩元的打折軍用鈔票,滿堆了半桌,還不到一百張,不覺大笑道:"這是帶來坐皮車兒用的麽?"終南毅然道:"足足的二百元,還是偷手摸腳在光複時攢下來的。我這前程全恃著這幾張紙呢。"狗兒道:"呸,你這全份家私,還不夠今天上房的幺九一對呢。勸你把這’知事’兩字打疊起來吧!"終南愕然道:"這已是民間十年柴米哩,怎還說不夠麽九一對呢?"狗兒笑道:"不說你也不曉得,前天財政部何大人三條牌九,賠了二十餘萬元。就今天魏督辦是愛文賭的,一個莊還輸了三萬多兩。這不是不夠幺九一對麽?"

  京裏的事情,眼闊手闊,又全靠財神招呼。你這區區百元,不要說要謀知事不禁大人們一瞬,便是我那小廝,也未必喜歡你的孝敬呢。"終南聽了,黯然變色,幾乎把一眶功名熱淚都急了出來,慘然道:"這便怎樣呢,難道忍著羞還去麽?也給人笑話啊!"狗兒沉吟了一回,笑道:"你真個隻想做知縣時,我卻有個計較。隻到了任時,你須認做個傀儡。"終南回愁作笑道:"你莫是逗著我玩罷,一個為民父母的知事,那裏便由你做主?你不過是個……"說到這裏,自知說差,把下半句咽住了。

  狗兒笑道:"你道我不過是個烏龜罷!同你說句亮話,我這烏龜可比候試知事強多哩。你不信時,我們丟開手罷了。"終南先前看見那賬簿上的名字,原也知道此龜非尋常小龜,乃京中特別之龜,又見他這時的氣概,早已貼耳搖尾的笑道:"信你,信你。我把什麽都是交給你!"說時,小廝跨進屋子來,向狗兒努嘴兒,狗兒笑道:"你既信我,便隨著我走罷!"說完,把終南領了出來。

  過了個院子,電燈雪亮,香草繽紛,一陣陣蘭麇餘香,微風送到。狗兒低低向終南道:"我今天領你到神仙洞窟哩。"一壁說,一壁將左屋的軟簾一掀,全屋的陳設便飛舞到終南眼前。隻見錦屏檀榻,繡幕華燈,恍惚似瓊樓玉宇。中間陳著張紫檀大案,滿列著七碗八碟。才進來見的那個沈寡婦踞坐在中央,像在那等什麽似的。瞥見了兩人,似笑不笑地道:"你們也來坐吧!"狗兒在終南身上連曳了幾曳衣襟。終南也算福至心靈,忙向上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道:"還沒向嫂子正式請過安呢,倒承嫂子賞起飯來。"沈寡婦是最愛趨奉的,心裏便樂了,卻罵道:"誰是你的嫂子?也混叫著。快替我坐著吃罷!"終南才恭恭敬敬的坐了。見桌上放的雖是些殘肴,盡有許多認不出名目的東西,想:"怪不得人說充了三年烏龜,官也不要做呢。"一眼見狗兒嬉皮笑臉的另換了一付麵貌,替寡婦斟了杯酒道:"酒冷喝了會傷血呢。"寡婦道:"呸,誰喜歡你這些!

  也替席老爺斟上罷。"終南忙道:"我那裏便算得是老爺,替嫂子裝煙袋還不配呢。"沈寡婦越發樂了,道:"就這樣識趣,才是配做老爺呢。"三人一杯兩杯喝了幾杯。終南原餓慌了,又眼對著珍饈羅列,巴不得提著碗直倒下肚子去。卻礙著"知事"關係,"老爺"體麵,隻得硬把饞涎暗咽。他們兩人卻有量盡喝,狗兒又不住的替寡婦斟著。寡婦喝上興來,不覺口澀目餳的向著狗兒醜態畢露。狗兒向他附耳說了幾句,寡婦揚起手來,啪的一聲正打在狗兒頰上,笑罵道:"猴兒,我早知你最會弄古怪的呢,把木梢教我扛著,你卻向別人買情。"狗兒掩著頰,隻咧著嘴不語,卻一眼瞅著終南。終南知道為著自己的事,立起來替寡婦滿斟著一杯酒道:"嫂子打得該。"

  我原說這件事成時,冤有頭,恩有主,我總感戴著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女菩薩呢。"沈寡婦聽了這句話,早已軟化了一半,笑道:"論事呢,不要說一個綠豆般的知事,就是大幾倍的,也隻消我家姑娘一語。隻老爺將來被人識破了,說這是沈挹芬裹腳帶上拖來的,也有些不便啊。"終南笑道:"嫂子說哪裏話來。嫂子是個菩薩,挹姑娘是個下凡的仙子。靠菩薩仙子帶挈著,體麵也體麵不過來,那裏還有什麽不便呢。"沈寡婦笑道:"我曉得你們串同了來弄我的呢。"狗兒嘻道:"要弄你,也用不到串同了人啊!寡婦臉上不覺也紅了一紅。終南道:"誰還敢來作弄嫂子呢。"狗兒不覺狠狠的把終南瞅了一眼。終南忙改口道:"嫂子要不承擔了這事,我哪裏敢勉強著。隻被不明白事情的人知道了,說平日何等的威風,到頭連一個知事也包辦不來,可知是個沒擔當的。這句話卻有些聽不上來啊!"沈寡婦被他們兩個人一疊一聲的挑撥著,不覺軟洋洋地道:"我也強不過你們,且由著你們要什(怎)麽樣就什(怎)麽樣罷。"兩人齊聲道:"這才是聰明熱心的呢。"正說著,外麵一陣風的腳聲,說:"姑娘還來了。"終南嚇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狗兒暗暗將寡婦衣衿一牽,先自溜出去了。接著簾子一起,挹芬姍姍進來。終南忙立起身來,倒把挹芬嚇了一跳。寡婦忙指著終南向挹芬道:"這位也是個老爺,隻資格差些罷哩。"終南接著便是三揖,囁嚅道:"草莽下士,得覲仙姿。正同嫂子在這裏說姑娘是人中鸞鳳呢。"挹芬聽他說得不倫不類的,先已有些好笑,又見那一片足恭局促的神氣,更覺得不耐煩起來,便推著更衣,到別屋去了。寡婦埋怨他道:"你怎發了昏似的,既承認是個老爺,卻又酸頭酸腦的喚起我嫂子來。"終南爽然道:"我見了神仙般的姑娘,心上虛飄飄的,那裏還有什麽主意。嫂子你恕我則個罷!"說完,千恩萬謝的走了出來。

  還到狗兒屋子門首,見門半掩著,裏邊不住有人格格笑著。

  便將門一推踏進去時,見那小廝紅漲著臉,在那裏替狗兒疊被呢。狗兒忙立起來道:"什(怎)麽樣了?"終南笑道:"全杖著你呢。"狗兒道:"事情呢,沒有不成的。隻你得了意,可別忘記了幫襯的才是哩。如今時也不早了,你也回寓去吧!"終南歡歡喜喜的回了寓所。

  隔了一個多月,不知是真個考取的,還是仗著狗兒的力量,居然得了個乙等。臨到省的那天,恭恭敬敬去拜辭那挹芬、寡婦,都說是不敢當,見著狗兒就是哩。臨行時,狗兒便把個紅折子遞給了他。還來看,見開著一大批花名,花花綠綠,大約除了那撞翻車兒的烏大褂子以外,狗兒平日所招呼的賭場幫閑、窯子打雜十七八都在這摺兒上了。正是:別開一代登賢路,蔓衍魚龍入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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