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狗兒全裝披掛了,瞞著沈寡婦,得意非凡的出了窯兒。
一路過觀音寺一帶,見了銀樓便心中計劃著道:"金鐲一對、金戒指兩隻不算什麽,問這老婆子要去,怕不照數的給我?"見了衣店,心中計劃著道:"銀狐袍兒、草上霜褂兒,不算什麽,不算什麽,還來問老婆子要去,怕他不照數的給我?"一路雲裏霧裏般的一個計劃著,早出了街口,向南信步走來。隻見一個茶棚前擁住了許多人,在那大聲價笑。
狗兒橫豎閑著,撥開眾人想挨進去看時,忽聽得一個人嘶聲喚著道:"狗君子,狗誌士,狗先生,夫子有言曰:’水氽浮屍,心不寮其如命何!’"狗兒雖聽不清說的什麽,那"狗"字是自己的尊篆,那有不關心的理,況這聲音又是很熟的。便探首進去看時,不覺一聲奇怪,那人早沒命的撲上來,帶哭帶指著個憊懶漢說道:"是亦妄人而已矣。予方憑軾而觀,辱於泥塗。彼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反綏之使來。非事之以珠玉,不得免也。救人如不及,先生其許之乎……"話沒說完,引得圍著看的哄然大笑。那憊懶漢見了狗兒,也不敢猖獗,放了那人,靜悄悄的立在一邊。
原來大褂子、書呆子廝扭入茶篷之際,正狗兒排眾探首之時。打量著那書呆子時,不覺心中一動,想遮莫是表兄席終南,便睜眼向著烏大褂子道:"你又作怪呢。"烏大褂子不敢倔強,嘻著臉道:"窮得慌了,鬥著這呆子玩罷了。"狗兒冷笑道:"且教你認識這呆子。"說時攜著那位終南的手道:"表兄不是來應知事試的麽?他日得了宛平縣缺時,先處治這廝罷了。啊!"烏大褂子聽著慌了,礙著眾人,又不敢跪下來。狗兒向身邊摸出張五千錢的票子來,向烏大褂子一擲道:"還不走你的路!平日一吊兩吊的周濟了多少,可不喂了貓,倒知恩報恩些。"看官,這句話裏的"貓"字,原不見得妥當,隻出在狗兒嘴裏,卻礙著佳名,自不得不以貓易狗呢。閑話慢表。且說烏大褂子得了五吊錢的票子,那裏還有工夫去聽狗兒的話是罵是讚,早一溜煙走了。
狗兒引終南出了茶棚,到青雲閣樓上,泡了碗茶坐定了,才悄悄地道:"表兄,你怎不顧些我的顏麵兒,在人叢中直呼起小名兒來。你兄弟現在靠著全身本領,掙到比嫖客差得一級了,走出門時,誰不掇臀放屁的喚你兄弟聲老哥。你卻狗哩狗哩的亂叫起來。"終南道:"君子也,誌士也,特別改良之尊稱也……"這句話沒說完,狗兒早止住他道:"不要掉文罷。
我肉也麻起來哩。"終南才竭力打疊起語來道:"比嫖客差一級麽,怎便就算闊呢?"狗兒道:"你不曉我那裏的嫖客,多是些特任大員,比他差一級,不是個簡任官麽?怕還不止中大夫呢。"終南笑道:"依你這樣說,不是充了個窯子相幫麽?"狗兒正色道:"我原說你到底是才進京的,一些也不懂,卻愛充內行兒。我這身份哪裏肯去做這下流生活去?隻因生性吃情,挨不過那班大老們請求,暫擔任個花叢招待罷了,那裏便算是相幫。隻你怎無緣無故進京考起知事來呢?"終南忸怩著道:"說也慚愧。我是在外省當了一年什麽法政學生,總算有了知事的資格,特來應和事的呢。"狗兒道:"那也算不得什麽慚愧,雖不能像我接近貴顯,到底也是個命官。來來,我們喝了杯,到下處去喝酒罷!"終南本來沒什麽事,況又承他解了圍,殷殷勤勤的邀著,自然應了。隻一個是方袖長袍,一個是高領叉褲,一起走著,很有些礙眼呢。好在兩個人倒也不計較這些。
走了一程,狗兒道:"裏邊坐吧!"終南向門上打量了一回,不覺一愣,隨笑道:"這是什麽地方呢?"狗兒笑道:"你問他做什麽,橫豎進去就知道了。"狗兒便隨著進了二門。
見攔頭迎出個婦人來,手裏托了支煙袋,覬著狗兒冷笑道:"你倒還來了,可知遠著我眼睛,便會搗鬼哩。"說時,瞥見了那方袖長褂的席終南,忙問:"這位爺是誰啊?快女兒屋子裏坐吧!狗兒,你怎不引爺進去?"狗兒笑道:"莫忙罷,這是我家表兄呢。"那老婆子便不言語了。狗兒卻引著終南相見道:"這是我們挹姑娘的親娘,左右是自己人,行個常禮罷。"終南不知所以的作了個揖。沈寡婦少不得也將身彎了一彎,自招呼著別事去。狗兒領終南進了個屋子來。終南見那屋子卻在二門的左角,裏頭攔著張涼床,壁上滿懸著月份牌並胡琴弦索等。
當窗一隻桌子,一順倒也有三張椅子。狗兒便讓終南坐了,自己賠笑道:"表兄且在這兒坐一回,我出去便來呢。"終南原也有些納悶,卻又隻得應了。等狗兒去了,向那桌上翻弄著,見都是些泥版的劇本,什麽劉鴻聲的《斬黃袍》哩,譚叫天的《空城計》哩,五花八門,也不曉得個中的好歹。最後翻出了本賬簿也似的來,開首第一條便是某王爺的堂差,接著某總長哩,某督辦哩,都是些了不得的闊人。不覺一遍遍盡出神的看著想:"瞧不出這一間鬥大屋子,倒有這國務院的簽名簿呢。"起初心裏原有些不自在,想托辭走開,到此不覺那尊臀竟似鐵澆在椅上的一般,再也立不起來,隻靜悄悄的聽著門外車聲、馬聲、請安聲、笑語聲,一刻熱鬧似一刻。伏首向壁縫中望時,隻見一個個錦衣華服向內走著。那位表弟狗兒,穿了大青布袍子,顛頭簸腦的在那裏引接。挺胸凸肚的站了一院子,風回雲抱,煊赫萬端。把自己禁得氣也不敢大嗬半口,伸著舌頭悄悄的縮還頭來。
一會外麵的電燈明如雪月,自己屋裏卻仍黑?的。望狗兒時,影蹤也沒有。自思不料今日竟被表弟軟禁了半天。正想時,一個人直闖進來喚:"狗兒呢?"終南也沒看清楚,突然道:"我也在這裏等久了,請你同他說一句,說我要走哩。"誰知那人啐的一聲,唾了口沫,轉身便走了。終南心裏一怔,想:"我也是個老爺,隻沒考取指省罷了,不是尼姑和尚,見了就要唾沫啊。"又等了一會,才見有個小廝攜著盞洋燈走了進來,向自己看了看,把洋燈擱在台上了,道:"掌班說今天是魏督辦的酒局,正忙不下來。請你老人家好歹候著罷!"終南看那小廝時,禿頭長袍,眉彎眼媚,說話含笑不笑的,著實有些可愛,便顛頭簸腦的應了。又問他叫什麽名字,當什麽職事,每月有多少出息,小廝笑道:"我那裏有什麽職事,就替掌班的倒痰盂揩煙袋罷哩。一個月的出息,看和酒多少,多時也不過拆三四十元的小賬罷了。"終南驚道:"什(怎)麽有這許多!我考了個三等,分發做縣佐,就補了缺,也沒你倒痰盂的出息呢。"小廝聽他說得不倫不類,知道是個呆子,沒趣的,便笑著道:"我替爺去催著掌班的罷。"說完,竟是去了。隻聽那裏一片繁絲哀竹的歌聲,並夾著些庖鳳烹龍的香味。不覺肚裏空落落的,有些饑餓上來,仍不見狗兒影蹤。愈候愈久,愈久愈餓,愈餓愈急,愈急愈不見狗兒到來。一個人隻在鬥大的屋子中亂轉。
又隔了半日,忽聽得裏邊一陣笑聲。接著傳呼伺候,外邊答應一聲,門外馬嘶車動。龜兒鱉兒一齊站著,燈火照耀,從裏邊簇擁出一窩蜂的貴客來。忙向壁縫中張著,見一人一人過去了,門外輪蹄輾動,一時星散。不覺又雄心勃然道:"他日得誌,我席終南也要葫蘆依樣呢。"正癡想著,接著裏麵喚將出來道:"姑娘出去哩,把轎燈打著罷!"終南聽了,整頓全神的重複張著。一回人麵未來,香風先到,衣裙糸悉縩的,一個俏侍扶出個絕色麗人來。真是雨涵菡萏,洛川神女之姿,煙潤芙蓉,月窟姮娥之色。不覺呆氣勃發,不住將手指畫著圈道:若非群玉山頭見,曾向瑤台月下逢。
不知不覺放浪形骸的出聲朗吟起來。正發著呆,忽聽得背後啪的一聲響,不覺大驚。正是:磨磚邂逅成平視,銷盡劉郎一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