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青兒母女到了北京,原也向鶴山府第請見過幾次。隻那些管門太爺們,平日聲勢已是不小,又受了新夫人的密令,越發的凸著肚子,努著眼珠,比哼哈兩將還要凶上幾分。青兒想:"原不應到門求見,放著個特命代表在京裏,怎不去先找他來。"便連日去找仲甘去,哪知他已公幹出京去了。
兩翻落空,隻得先打點起本分來。虧得原有幾個同業熟人在京,幫著租了個房子,請個幫閑名士另取了挹芬的名字,開張延納起來。那時是南花鼎盛的時代,隻須門口有"姑蘇"兩個字,便是轟動一時。不上半月,險些把門戶都擠破了。
那時有個人也算是熱腸冷眼的,問挹芬道:"你原是要唱戲來的,氍毹一上,京國蜚聲,原是件極名雋的生涯,怎變了麵目,做起這窯子生涯來?"青兒微笑道:"一時有一時的機會。前兒的北京,把窯子瞧得是下等人走動的地方。如今光複了,南方來的不是元勳,便是偉人,北京的眼光慌忙兜轉過來,大家說道:"’如今比不得從前了,南方是交著運的,不要說窯姐兒,便是狗尿貓屁也有些香氣的呢’。"那人道:"便依你這樣說,他們既把南方人當作寶貝,唱戲也好,何必又跑到這窯子裏來呢?"挹芬又笑道:"戲子是產在北京的,窯姐是出產南方的。現在北京人心理,不把同戲子比肩的官吏放在眼裏,卻把窯姐同鄉的革命黨抬到天邊。我又為什麽定要守著舊例,去上戲園呢?"那人聽了,不覺拍手大笑道:"好好!瞧你不出,竟有這些見解。這京華風月,被你占定的了。"說了幾句,起身走了。
挹芬方送他出房,忽有個人從床後笑將出來道:"如何?今天可信了老夫了!"原來那笑將出來的不是別個,是京裏著名的破靴名士杜丁卯。挹芬回頭笑罵道:"你沒先講過,怕奴便講不出幾句麽?"丁卯笑道:"好呢,我好意教了你這句話,借他口舌,替你登個奇妙無比的廣告,還來反罵我呢。你等著罷,看我杜丁卯以後還肯多嘴呢。"挹芬回嗔笑著,將他向個洋式榻上一推,自己向妝台支頤道:"你怎說這是個奇妙無比的廣告呢?"丁卯道:"你還不曉得,他是個京裏出名的花叢呆子,平日仗著一點科舉資格,常有人請他應個座兒。他要不見姐兒罷了,見了時,他總裝出副憐香惜玉視窯姐如子女一般的神情來,問原姓哩,原籍哩,怎樣墮落哩,親生父母死也沒有哩。那一派肉麻骨縐的說話,竟像刻板傳單一般,不問是誰,總要分贈一張的。有識得他脾氣的,裝模作樣的說了幾句顧念恩私不甘淪落的話,他便至誠惻怛的逢人便說,誰是汙泥不染,誰是淪落可憐。在他不過借這幾句話,來裝個花叢宗匠、知已傾城的場麵。那些後生聽他這樣一說,少不得信他是老成典型,奔走恐後起來。他今天來時,我在後房早聽見了,所以特地招你進來,教了這番話。他這一去,包管替你裝頭鑲尾的說來似巨眼紅拂哩。"丁卯這一席話說得挹芬非常感激,不知不覺的坐向丁卯身側道:"這樣說來,倒是錯怪了你哩。"丁卯笑道:"既知是錯怪了我,還不與我賠罪?"挹芬笑道:"措大入花叢,有何大欲,一杯濁酒,便教你快活了。"丁卯躍起道:"你原是個聰明人,快叫他預備罷!"挹芬見他揎起了六七寸的大布褂袖兒,擲下了油漬汙著的帽兒,長眉秀目,比輕裘窄袖的時下少年卻俊爽了許多。便笑著叫新雇的丫頭拿著體已錢去酤了幾壺酒、幾碟菜來,自己陪著他小飲。丁卯執杯笑道:"沈挹芬也配陪杜丁卯麽?幸沒人撞來,不然就給小報主筆做資料去了。"挹芬聽了這話,若有所思。丁卯暗暗歎息著。
外麵忽然送進張條子來,丁卯向挹芬手中一看,笑道:"恭喜!這便是即刻一席話的影響哩。"挹芬問那叫條子的是誰。
丁卯笑道:"絕妙人才,絕輕年紀,包管稱心如意。"挹芬不語,卻將那條子一橫一豎的折疊著。丁卯道:"你不趕緊去麽?"挹芬道:"且還陪你一會兒。"丁卯笑道:"我倒也不必你陪。隻這些人的脾氣,見一呼便到,是不歡迎的。定要望他眼穿,等得他口渴,才給他見這麽一麵,他才肯視為至寶,奉若神明呢。"說完,立起身來,笑指著壁上懸的那個鏡屏道:"挹芬,挹芬,你準備著做京華尤物罷。"徑自去了。
挹芬知道丁卯熟人很多,說的話是不差的,欣然到了那裏。
隻見席上圍坐著的全是幾個須眉皓然的人物,那裏有什麽輕年妙質。想要回身時,吃他們走下個人來,鉧了自己坐在個其老無比的老人身側。隻見那老人穿了件紫醬緞的袍子,一字襟的玄緞馬甲,戴著個瓜皮帽兒,帽簷上卻鑲了個貓兒眼帽。正蒼顏白發,卻還有一二分的神采。一手執著支雪茄,一手攬著挹芬道:"還沒修謁,翻難了一雙蓮瓣了。"挹芬含笑不語,打量那些座客,覺得北京人物究竟比揚州鹽商清貴些。便見對麵一個老人笑指著叫自己地道:"這位是帝師李伯純,從沒傾倒過人的。今天還是自己出主叫的條子呢。"挹芬才知是個名滿全國的才子,不覺黍穀春回瓠犀微綻的笑道:"鄉間蒲柳,那裏夠得上名公品題。還請李大人包涵著罷!"說完微扭姣軀,斜貼向伯純肩際。
那位老才子不覺把老花眼險些擠了個沒縫,一手取過挹芬手裏的執扇來。見一張素絹還沒有題款,便隨手搖了幾搖,笑向挹芬道:"你拿著這個,不怕做班婕妤麽?"挹芬原不懂這句話,卻曉得總是句調謔,便含羞不語,微把溶溶眼波斜注著伯純。眾人見了嘖嘖讚道:"秀外慧中,沈挹芬佳人哉。"正說時,挹芬的琴師來了,挹芬全神貫注唱了段《汾河灣》。到那曲中妙處,將眼光不住的過去,直把伯純做了當年平貴。伯純那裏經過這些,自己也不知那裏來氣力,把挹芬那手握得緊緊的,隻怔著發呆。直到挹芬唱完了,問他還要唱什麽,才醒了過來。合座擊節道:"不料挹芬有此絕技。從今宣南菊部要重翻舊案了。"正說著,忽然簾子一起,一個人直笑進來道:"這算得些什麽,你們還沒聽過他的絕唱呢。"眾人看時,卻是杜丁卯,忙起身讓座。挹芬納悶著道:"怎的他也來了?"丁卯卻笑向挹芬道:"我說的話如何?"伯純問是什麽話。丁卯道:"我說你是個耆年碩德,最疼女孩子的呢。"挹芬一笑。眾人道:"丁卯,你說我們沒聽過沈娘絕唱,是那一出呢?"丁卯笑指挹芬道:"那出他輕易沒為人唱過。說出來時,這妮子要怪我多嘴呢。"說完,眼看著伯純,見伯純正怔怔地的聽著。
挹芬聽了丁卯的話,早明白了一半,卻半嗔半喜的向丁卯道:"這杜爺今天可醉上來了。自己來遲了,沒趕上奴《汾河灣》,卻把這些話激李爺。便是李爺真個激上了,奴那裏有什麽絕唱呢?"說完,將纖手摩挲著伯純肩上道:"請大人賞鑒支昆曲罷!"伯純喜著還沒及答應,丁卯把箸擊著桌道:"著,著。"挹芬道:"偏不唱給你聽,看你樂些什麽。"說完,回頭一笑,就伯純麵前的茶盞潤了潤喉,唱道:〔山坡羊〕憶春宵棲遲死賬,挨承漏沉酣佳釀。
丁卯笑道:"沈挹芬不輸王美娘,隻問伯純先生何如當年秦小官呢。"挹芬向丁卯看了一眼,接著唱道:悄陽台匆匆會難,杳巫山銘刻情和況。
伯純道:"下該是小生唱了。丁卯,煩你充一宵秦種(重)罷!"丁卯點頭,笑向挹芬道:"你不要著急,我是代李大人的呀!"挹芬一笑,丁卯便唱道:〔五更轉〕擾情懷夜依卿旁,啼痕點點青山上。
今朝堤畔萍逢,洵是良緣天相。
挹芬笑道:"你既先說明了,奴且假認你是個秦種(重)罷。"接著唱道〔園林好〕感深恩山高水長,痛微軀殘膏剩香。
挹芬唱著這幾句,含笑向著伯純。丁卯將箸擊著桌沿道:"可惡,可惡。明對著秦小官,卻偷唱與李伯純,這醋缽是慣定的了。"眾人哄然大笑,挹芬自潤了潤了口唱道:〔江兒水〕恨入章台肮髒,昔日青青,偏愧問東風飄。
唱到這兒時,聲韻便低了許多:〔玉交枝〕門楣廝仿,遇天涯雙雙故鄉,蚊龍佇待風雲壯。
丁卯急接著道:羞煞奴四海一空囊。
〔五供養〕自揣萍蹤浪蕩,歎旅店羈棲,晨昏鞅掌。玉人空有意,金屋向何方,論十斛明珠豈易商量。
唱完了,笑指著伯純道:"落魄窮儒,何來金屋,我不過是代伯純先生唱著的。真要量珠下聘,還請伯純先生自己出場罷!"伯純歡然道:"真個讓老夫來獻醜罷。"眾人認是伯純要接下去唱,都納罕靜聽。那知伯純竟霍然立了起來。真是:清歌檀板春明夜,頭白分司老尚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