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青兒等上了車,揀個二等幹淨位置坐了。那時車已快開,青兒正憑著車窗向月台上望著,忽見一窩蜂從頭等客室中擁出幾個人來。那先走的綺年玉貌,豐致非凡,揮霍談吐著,大有目無餘子的氣概。後麵送行的,都是些大袍闊服貴官模樣的人物。少年一路走著,一路看著車上,瞥見著青兒,止不住盯了幾眼,便踏上車來。青兒忙縮回車中。那少年已到了麵前,故意的停了停,才走過頭等車去了。那些送行的一陣跟了過去。
青兒想著:"咦,這是誰啊?"正想著,卻聽見後麵頭等車中一陣笑聲,卻吃人將自己身子一擠,回頭看時,不覺倒抽了一口氣。原來擠著自己的,已向緊靠自己的一個座位上,將個牛腰般的皮夾一挪,朝著自己坐下了。隻見他穿了件青色的對襟褂子,卻蓋著件湖色花緞窄袖細腰長袍子。三寸長的頂發,把油刷得光亮亮的,卻四周青青的留著個才剪辮的發影兒。兩隻手東摸西索的,閑著雙眼珠兒隻骨咯著自己。心裏兀自好笑,麵上卻不露出來,向著寡婦道:"時候差不多了。"寡婦正一口痰擱在喉嚨口,因要同女兒說話,不問前後左右,"噗"的一吐,卻好吐在那人件簇新的花緞袍子上。
那人正看得著魔,忽見一口老黃夾膩厚痰直奔向袍子來,要避也避不及。不覺勃然大怒道:"可惡的婆子!你連簇新時髦的’公德’,兩字也不懂麽?"說完,立起身來,氣吽吽的一迭連聲喚"來"。前頭三等車中聽得幾個"來"字,早有個人趿著雙破靴、穿了件青洋布長衫挨了進來。那人便越發高聲道:"反了,反了,越發沒個上下了!你還不替我大口價唾這婆子。"青兒見他這行徑,料定最多是個八九品大員罷了,一手按住寡婦,一眼斜瞅著他冷笑著:"算得罪了尊駕,也沒犯什麽王法啊!左不過是同我一樣,買張二等票罷了,卻吆五喝六的。
要沒人打攪,偌大座位的頭等車,可不也裝客人的麽?"這幾句話把那人說得紅漲著臉,一句話也回不上來,隻把那喚來的人出氣,厲聲叫他快取袍子換來。偏又不爭氣,喚來的人回道"老爺敢忘了,就為沒出客袍兒,才向叫貨莊買了這件來……"那人不等他說完,把臉羞得緋紅,叱道:"蠢才,還不滾開去,嘮叨些什麽!"喚來的人自咕噥著去了。隻引得青兒母女暗笑個不住。隻見他自己扯了張報紙,將痰抹了,自覺得有些煩惱,將皮包提著向別處另揀座位去了。
正這個當兒,汽笛嗚嗚的鳴了一聲,前麵頭等車中送行的一齊下車去了。接著便有個胡子少年,向青兒對麵的空位坐下。
那時車已漸漸開動,除卻輪聲笛聲,漸漸的靜下來。那胡子少年從衣袋裏摸出冊水彩畫麵的書來,看了一回。那沈寡婦是不開口不過活的,便同青兒有搭沒搭的閑話。漸漸講到生意上的事來,青兒暗暗地將他衣角一牽,寡婦便不敢講了。卻好那胡子少年正丟了書打量著母女,兩邊同苦岑寂,不知不覺的兜搭起來。青兒見那冊書反擱著,麵上畫的一枝牡丹,著實紅豔可愛,便拿過來看了一回。翻開書麵,瞥見第一張玻璃箋上印著個武妝女子。青兒是讀過戲本來的,原也識得幾個字。見上頭寫著"坤角小蘭芳化妝小影"九個字,止不住仔細端詳了一回,附著寡婦耳朵說了句不知什麽話,寡婦口快,聽著笑道:"你放心罷,橫豎總也有這一日呢。"青兒瞅著寡婦一眼,便把書擱下,假作看野景,憑窗不語了。那胡子少年含笑沉吟了一回,卻走過頭等車去了。
不多一刻,管食車的來一一問了飯菜,青兒母女隨便要了幾樣。正吃著飯,那逆風一陣一陣從車窗中送過頭等車中的笑聲來。青兒探首向外望時,早見前麵窗中也有個人望著。一關眼便識是那許多人送上車來的少年,青兒不覺回眸一笑。這一笑不打緊,那少年原噙著口勃蘭地在嘴裏,平白地受了這無上恩寵,禁不住衝口喝出一聲采來。那口酒便奪唇而出,如零珠碎玉一般隨著風直濺到青兒臉上。青兒不覺"啊喲"一聲,寡婦忙問怎的,青兒扯誆道:"風塵眯了眼哩。"一麵說,一麵把巾子向兩腮拭著。他原本沒吃完飯,便將筷子呆呆的擱下,說不吃了。
正這當兒,那胡子忽走了過來,滿臉笑容道:"姐兒受驚了麽?敝居停說自己過來不便,特叫某來賠罪呢。"青兒心裏明白,卻說不出口來。寡婦忙問怎地,胡子笑著把前情說了。
寡婦問青兒道:"你不是說眯了眼麽?"青兒隻笑著不語。接著又有個當差模樣的人走過來,問胡子道:"爺問虞先生,請的客什麽樣了?"胡子笑著道:"去回爺說罷,橫豎總會來的呢。"說完,向寡婦低低說了幾句,喜得寡婦笑逐顏開道:"隻什麽意思好來領賜呢。"一麵說,一麵替青兒掠了掠鬢發,笑道:"橫豎在車裏,不怕人家笑話。青兒,你跟著這位爺去走一遭罷!"青兒心裏已明白了一半,便似願不願的向身邊摸出麵牙鑲小鏡,並一貼花粉紙來,略勻了勻臉道:"媽呢?"寡婦笑道:"爺又沒把恩典賞我,我去做什麽呢!"胡子將寡婦輕輕一拍道:"好嫂子,青兒這一去,還怕冷淡了你不成?"說完,徑自領著青兒走過車來。
才進車門,青兒仔細看時,覺得金漆爛然,那裏是平常頭等車裝飾。隻見一個小大菜間,四麵窗上都垂著織錦窗簾。對麵一架鏡屏晶熒四射,把紫檀架鑲著,稱著滿間雕銀鏤玉的桌椅。不要說車中,便是精室裏也沒這般陳設。不覺呆了一呆,卻聽得笑語盈盈,尚在別室。便隨著胡子走過大菜間,從鏡屏旁轉過去,卻另是一間精室。酒浮碧筒,席掩銀屏的正在那裏歡飲。一見青兒,都立起來笑道:"佳客來了。"青兒雖是走過幾處的,到了這兒,卻有些含羞不講起來。
禁不起那少年殷勤出席,攬著自己的纖腕,笑著賠罪道:"冒昧得很了!這酒痕沒汙著香輔罷!"說完,將他捧向個錦墊繡圍的椅上坐下,又親自送了杯酒過來。青兒兀自羞得抬不起頭來。好一回才膽大了些。將席上看著,見圍坐著五個人,都是神態華貴的人物,還有一半是豐頤長髯,居然達官模樣。心裏不住忐忑著,卻又禁不起幾雙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那裏打發得開。虧得那胡子比醜角還會說話,一陣風把他羞態按住了。
胡子又一一替他通了姓名,才知少年是長白長鶴山,胡子是淮安虞仲甘,其餘一個白臉多髯,一個短小精悍軍人裝束的,卻一時記不清了。
酒過三杯,青兒便活潑了許多,殷勤執壺而起,向席上一笑道:"爺們既賞臉,喚了青兒上來,沒什麽孝敬,請大家幹一杯罷!"眾人如奉了懿旨一般,都說什麽叫賞臉,說領賞還來不及呢。說時一齊幹了酒。
壺到長鶴山麵前,青兒笑道:"爺可賞臉不賞呢?"鶴山故意道:"那有不幹的。隻一口氣直禁不起,請你擔待些,替喝半杯,我再來幹罷!"青兒低頭一笑,出不得聲。仲甘早將鶴山杯子遞在青兒手中。青兒羞喜不禁,真個喝了半杯。鶴山禁不住魂銷心死,就青兒手中把杯酒幹了。眾人一聲喝彩,把個青兒羞得伏在桌上,抬不起頭來。那知采聲未斷,翩然又進來了個麗人。真是:才見洛妃乘霧至,又逢神女弄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