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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陌上搴帷客來不速 燈前弄影記到名詞

  卻說謝應辰因《織錦》一圖投合了顯貴心理,居然做起權門清客來。有一天,在某公席上,認識了前清首輔恩公的公子長鶴山。那位長爺雖沒做過官,靠著餘蔭,那起居飲食是京裏獨一無二的。並且早歲多識了幾個字,會做了幾首詩,不因不由的竟充起名士來。他家裏有名的三多:一多金錢,二多姨太太,三多半真半假的古書畫。平日車馬煊赫,與民國貴臣往來,實行那"滿漢聯歡"四字,倒也聲譽習習,很有幾個人供奉他。

  那天席上遇見了謝應辰。那卷《織錦圖》自應辰到處帶著的,這次被長鶴山見了,眼熱到十二分,屈尊紆貴的同應辰講了回話,便提起《織錦圖》來道:"這種絕品,聽他流落人間不遇知已,真可惜了。兄弟最愛的是古書畫,倘許歸置案前,便合函紫檀,名香,馨香供之呢。"應辰明知機會來了,卻笑道:"美人名畫,都是天壤尤物。若把個美人儲向金穀蘭閨,溫存體貼,悅目銷魂的隻一個人罷了。原情立論,究竟辜負了天地生才的初意。倒不如生在蓽門圭竇,長入曲院歌場,雲鬟霧鬢,玉貌花容,沒一處不供人讚歎,恣人賞鑒。令天下有情無情人,一齊說誰家女郎姿溫如玉,命薄如花,翻足酬造化團玉溫香的一片美意呢。這次攜這卷《織錦圖》入京的本意,原不過體文敏夫婦苦心造就,俾巨眼人知天壤間有此一畫罷了。

  鶴公既殷勤如此,還請稍緩數載,待仆下京洛,溯長江,曆川漢,攜他遍海內,多邀幾個名公賞鑒後,再來奉贈罷。"鶴山是個豪貴,倚著金錢勢力,從沒被人駁回過。今天卻給應辰將美人雅喻,輕描淡寫的軟拒住了,不覺麵上一呆。隻又礙著平日是附庸風雅過來的,不便把金錢勢力施展,隻得假裝著讚歎道:"名論不刊,佩服佩服!且俟尊駕重來時,再議罷。"說時,將《織錦圖》摩挲一回,各自入席。

  卻好那天劉其光因與某公有特別關係,陪坐未席。見鶴山與應辰的神景,明白了一半。那官場交際,原是鑽營的良機,乖巧的觸景生情,無微不入,自然左右鹹宜。看官不要笑其光一個,那些飛黃騰達一日三遷的,誰不似其光呢?入席以後,其光便著意應酬應辰,把應辰住址目的探了個明明白白。到席闌客散時,便悄悄的向鶴山道:"您愛上著《織錦圖》麽?遲幾天得著,想還不致什麽呢。"鶴山正不舍這圖,聽了其光的說話,知他是個伶俐幹練的人,便點頭笑道:"好歹你替我設法罷!"其光受了這闊人的命令,非常快意。

  鶴山卻不待席完,先自走了。出門上了馬車,轉了幾個彎,才到觀音寺大街。那馬車本是京城裏獨一無二的,又華麗又寬敞。到這條街上時,正在十點鍾光景,車馬闐咽的時候,卻給迎麵來的幾輛車擠住了。那車夫是倚勢橫衝直撞慣的,那裏把他們放在心上,舉著鞭沒頭沒麵的向對麵趕車的抽上去,嘴裏還吆喝著道:"瞎了眼珠的,那裏不給你走,卻偏走到這兒來?"那知對麵趕車的見鞭子厲害,身子一避,手便一鬆,轅下的馬便直跳起來。車中"啊喲"一聲,車簾起處,早露出個半身美人來。

  鶴山不見猶可,見了時,隻見他半天風韻,一世明姿,恍惚是在那裏見過的一般。那女子也春山擁笑,秋水傳歡地道:"呀",就這一聲中,卻回頭喚那趕車地道:"快讓過一邊罷,難道擠住了,便大家不走不成?"鶴山止不住也吩咐車夫道:"快讓過一邊罷,難道把人家擠住了,不準他走不成?"那女子嫣然一笑。連兩個車夫都忍著笑,各把韁繩帶著牲口拉了開來。女子的車便得得過去。

  鶴山忽叫車夫兜轉車跟著。車夫問:"到那裏去?"鶴山嗔道:"你知道到那裏去呢,給我走就是哩。"車夫不覺忍著笑,一步一步的跟著女子的車兒。那女子見在那裏跟上來了,本要到別處去的,卻暗地叫趕車的回去。不多一刻,那車便停在個電光閃爍的門首。才下得車,早見鶴山也翩然下車,向著笑道:"虧有這一擠呢。"女子橫眸一笑,低著頭急急走進去了。鶴山先抬頭看著電燈下,見雪白銅牌,鏤著"挹芬寄舍"四字,端詳著道:"怪不得珠圓玉潤,迥異凡庸,原是個名遍宣南的尤物呢。慚愧,慚愧!我長鶴山也算是走遍海內,閱人不少的了,卻今夕才見這佳人。"一麵想,一麵不應不由的走了進去。

  門房中走出個人,吆喝道:"找誰?亂走亂闖的!"這也算鶴山生平沒經受的事,倒被他嚇了一跳。他的車夫忙趕上,將門上的人一指道:"你睜著賊眼瞧罷,尿喂昏了似的,連個高低多(都)不識了!"說時,門內走出個年輕丫鬟來,向那人擠了個眼兒。那人才一聲不敢出,自還門房去了。丫鬟這才笑向鶴山道:"請裏邊坐吧!"鶴山聽了這句話,如奉丹詔,忙吩咐車夫將車依著老例拉去。

  原來鶴山的車,裝潢華貴,京裏沒個人不認識的。每到花埠冶遊時,怕人家見了不雅,下車以後,總拉到大柵欄某旅館門首。好得北京窯子裏沒處不裝電話的,臨走時向電筒中一呼就拉過來了。這是鶴山顧惜聲名的地方,不能不讚他一句尚知自好的。

  閑話丟開。再說他隨著丫鬟進去,一路上都裝絕亮的電燈。

  入了個月洞門,見院子裏種著一株丹桂,疊著數峰綠石。一個礬石的藥臼,蓄著一泓清水,養幾個修尾巨首的金魚兒。臼旁擱著根藥杵,映著一彎新月,竟似陳宮月窟。靠北一帶純白紗窗,被室中電燈映得空明洞澈,不染纖塵。

  才走到階畔,覺窗內人影一恍,卻記起羽琌山人"樓中有燈,有影婷婷,未通一語,化為春心。"四句來,便遲著腳步,咀嚼那四句的神味。隻聽得窗內微語道:"怎還沒進來呢?"接著又是個丫鬟打著簾了出來,見了鶴山同領道的丫鬟,笑道:"蘭姐姐,娘可是叫你領著爺在院子裏玩的麽?"領道的笑道:"爺自擱著腳步數竹竿兒,難道好替他搬著走的麽?"看官,鶴山橫豎在那裏咀嚼龔氏四句,且由他在窗外多立一刻,待在下先把京師菊部及挹芬來曆表白一回。那宣南菊部在前清同光時,是極盛時代。初有楊、王、朱、梅,後有惠芬、蘭纈,那些人的色藝,自是各擅勝場。還有件事,他們那些房子,都經都中幾個有名的清客收拾過來,鼎彝書畫,沒處不位置井然,雅整無兩。便是一簾一幾,一花一草,也娟潔清幽,足供品鑒。所以那些達官大吏,都把這種地方做遊宴勝地,還加幾個名士點綴著,說是某旦的墨蘭哩,某旦的工筆山水哩,某家的笙笛哩,某家的圍棋哩,把幾個歌郎鼓吹得玉琢金蟠,鸞翔鳳噦。風氣所沿,遂成習慣,李郎之車,雲郎之硯,一時極盛。那女閭三百,翻成了選色下乘。惠芬等老去,接著便有瓊枝、蕊兒、翰香、畹芬幾個,一時競爽。那翰香、畹芬,尤擅歌場絕色,直把尊前一曲,奔走煞都下名公。那時有個南方名士替翰香做了一歌,其辭道:  廣陵一片繁華土,不重生男重生女。

  碧玉何妨出小家,黃金大半銷歌舞。

  昔年我亦踏香塵,十裏紅樓遍訪春。

  依然廿四橋頭路,不見三千殿腳人。

  蕃厘地媼真奇慧,別產瓊花收間氣。

  幻出秦青楊白華,開成魏紫姚黃卉。

  問姓紅樓舊世家,問名雲上玉無瑕。

  二分占盡司勳月,一抹生成定子霞。

  髫年便證明僮果,未向茵飄先溷墮。

  小史真如日在東,詩人欲賦風懷左。

  吹台登罷又明湖,佼好人人說子都。

  緱嶺月明看控鶴,高唐風氣為綿駒。

  京國從來盛遊衍,櫻桃萬樹櫻桃館。

  百戲魚龍鏡檻開,五陵鶯燕箏人滿。

  賈郎初到未知名,一曲登場萬眾驚。

  念奴解作九天聲。

  一時觀者皆傾倒,萬口同聲聽叫好。

  壓倒豐台芍藥花,休言晉國靈芝草。

  紅氍毹上湧華,此寶乾坤不敢慳。

  大千秋色憑眉奪,五萬春魂借體還。

  紅梅閣唱西梆曲,豔鬼來時萬燈綠。

  落雁沉魚避笑顰,女龍雌鳳傳歌哭。

  香車寶馬帝城春,都為來看賈璧雲。

  菊部諸郎空黯澹,椒房七貴致殷勤。

  從來一部婁羅曆,歌舞酣時國將畢。

  豈意羊車看璧人,已悲鳳闕遷金狄。

  移宮換羽亦傷神,蕭瑟還為去國人。

  解多時留夏口,履珠昨日到春申。

  滬濱遍吸人間電,賈郎一到開生麵。

  驚起鴛鴦卅六雙,擲盡鷹蚨三百萬。

  玉麵金錢月萬元,歌台聲價試評論。

  名高始信優伶貴,俸薄誰求總統尊。

  瑤光奪婿堪愁煞,堆滿車中是羅帕。

  花裏秦宮豈願生,路旁衛玠還妨殺。

  我友羅君曾告餘,賈郎內行有誰如。

  梨眉老父長豐膳,椎髻閨人隻儉梳。

  丹青酷嗜還成癖,竟日相依惟筆墨。

  書罷常教茜袖烏,客來忘卻朱唇黑。

  冶遊聞更卻親藩,桃李冰霜孰敢幹。

  拂衣不顧沉沉者,辭輦真成望望然。

  昨觀所畫羅君諲,山水蕭疏得師法。

  協律難逢漢武皇,濡毫且擬張文達。

  京師我見梅蘭芳,嬌嫩真如好女郎。

  珠喉婉轉繞梁曲,玉貌娉婷絕世妝。

  誰知豔質爭嬌寵,賈郎似蜀梅郎隴。

  尤物同銷萬古魂,天公不斷多情種。

  卅載春明感夢華,隻今霜鬢客天涯。

  還傾桑海千行淚,來寫優曇一朵花。

  讀這一歌,就可曉得當日都中菊部的盛況了。不想陰陽互代,突然有個絕世女伶,倚著名花傾國,把菊案全翻了過來。真是:巫雲楚水傳仙夢,噪遍當年菊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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