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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危教讀正規彈鋏客 劉僉事亂和閨情詩

  卻說危先生同道士離了天壇,黯然歸來。道士自回庵去。

  危先生將到自己門首,一個小丫頭直迎上來道:"爺快家去吧,姑老爺同姑奶奶都上京來了。奶奶正急著找爺呢。"危先生聽了丫頭的話,三腳並兩步走到家裏。隻見院子裏堆了幾個箱籠,他妹子喚珠姑奶奶的,正立在院子裏看著個帶來的老媽子搬動呢。一見危先生,帶笑帶說道:"哥你好自在啊!妹子帶了你家妹夫,老遠的來探望你倆哥嫂,哥反跑開了。"回頭又高聲喚道:"你舅子來哩。成日家說親戚隔遠了不得會麵,今朝反裝著姐兒躲起來哩。"那妹夫戚少甫嘻著臉走了過來,郎舅相見,自然有幾句寒暄話兒。珠姑奶奶早先進了屋子,嚷道:"嫂子,哥回來哩。"裏麵應道:"姑奶奶你坐著歇一回罷,那行李橫豎有他招呼阿桃安置呢。"危先生進了屋子,聽得老妻褚(鄭)氏在隔壁,把碗盞刀砧搬弄得鐺鐺介響。走進去嘁嘁喳喳的講了幾句,便捧著支煙袋笑嘻嘻的出來,將煙袋送給少甫,才各自落座,敘起契闊來。

  危先生道:"妹夫在江南過活得好。前兒寄信來說不久要到福建去,我原不放心,常說父母麵上隻有這個妹子,這一去隔得愈遠了,不想今日倒得上京來。"少甫正要說話,珠姑奶奶搶著笑著說道:"老媽子浸沒鍋兒裏,說也話長呢。你妹夫前兒在江寧縣衙裏時倒也好。後來你外甥女兒沒了……"鄭氏在隔壁聽了珠姑奶奶話,接著道:"可不是麽,玉一般的孩子,怎便沒了。親戚家隔了路,錠也沒送包兒。我說姑奶奶是自己人。倒不得便抱怨沒禮節兒。要是別個,不說不疼孩子,便說是連親妹子都忘了呢。"珠姑奶奶笑道:"嫂子說笑話呢。親兄親嫂麵上,那裏就論到這些上頭來。後來縣太爺調了。你妹夫的飯碗是要人家送上門的。世界那裏有空飯碗擱著等人的呢?

  高不就低不湊的閑了一年,家計自然越發艱難了。前兒你妹夫家姨丈有信從福建來,說做了巡按司署的秘書了,要四五十塊錢的勾當還容易位置。我喜得什麽似的,催他快走。誰知他一日挨一日的,不到一月,那姨丈又?誤斥革了。"說時,向少甫手中接過煙袋來,吹了幾口,接著說道:"哥,你想開門七件事,還是少得衣著、少得吃喝?天可憐見,千探萬聽的,曉得你妹夫的堂舅舅劉八爺,現在財政部裏當差使,手麵也還有,才赤緊的投奔了來。一來尋個出路,二來瞧瞧哥嫂呢。"危先生沉吟了回道:"至親聚首,原是件快事。

  隻千裏投奔,認堂舅舅做靠山,怕打錯了主意呢。"少甫不住點頭。珠姑奶奶笑道:"妹子原說讀書人是子雲詩曰拘慣了的,哥說靠不住。有門路麽?門路原要人去鑽的。小秦王登基還要打三年仗,世上有現成飯吃,叫化兒也坐著不動了……"正說著,鄭氏在裏邊喚阿桃。珠姑奶奶忙道:"偏勞了嫂子了。左右是自己人,青菜白飯也行了。勞師動眾的,家裏又沒三鬟四婢的。你要什麽,妹子來幫著罷。"說完,走了進去。

  一回又劄著雙油手兒出來,向危先生道:"你妹夫是有些臨場怯。成日價記念著哥,見了麵又啞了嘴巴了。"又向著少甫道:"我幫嫂子去。你也把江南事情給哥談談啊!"說道,又笑著進去了。

  危先生見少甫穿件半新舊的藍緞薄棉袍兒,方袖對襟團花元緞褂兒,鬢發半斑,風塵滿麵,不覺歎息道:"舉世渾濛,仕途尤穢。就令得誌,殊非自好之士所宜久居呢。"少甫停了會道:"謀生事難,遂忘清白。明知得非樂土,怎奈失更牽愁。這’自好'兩字,隻索向飽暖而後從頭懺悔哩。"危先生怕他不快,將話岔開,講些京華故實。

  那阿桃早捧了盤出來,盤內盛著兩碟菜,並酒壺杯箸等。

  那江南帶來的老媽子幫著打開了桌椅,郎舅兩人便對酌起來。

  鄭氏道:"姑奶奶也喝一杯去吧。沒見過客人廚下忙著,主人反坐著吃喝的。"珠姑奶奶笑道:"我們還算得客麽?你妹夫這會得了事也罷,沒事時,看要四個肩膀擔著兩口兒吃著嫂嫂一輩子呢。"這幾句話,說得隔壁危先生同少甫笑都起來。鄭氏笑攆著他道:"你給我出去坐,莫盡在這兒鬥玩笑罷。"說完,直把珠姑奶奶攆了出來。

  珠姑奶奶才打橫坐了,一麵喝酒,一麵商量明天去找劉八爺的事。珠姑奶奶道:"這又須哥替你妹夫一遭了。他是才上京的,丈二長和尚那裏摸頭顱去?衙門上去找人是不便的,還得向衙門問明白了他的住處,到他住處找去才便呢。"危先生道:"這也不是費手腳的事。隻那劉八爺官名職銜是應該先曉得的。"珠姑奶奶正夾了塊雞,擱下瞧著少甫道:"不是叫其什麽嗎?"少甫道:"他官名原叫其光。隻職銜卻不很明白,多怕是個簽事罷。"危先生聽是劉其光,不覺撫掌道:"不想妹丈竟望門投止到這人。"少甫道:"舅兄認識麽?危先生道:"人卻不認識,隻他是個著名的寶貝,精圓透亮,財政部裏有數的幹員呢。"珠姑奶奶瞧著少甫道:"可不是我那句話麽,誰是天生的三頭六臂兒,左不過會自己打點罷了。"少甫聽了微笑不語。危先生正色道:"一刹風華,吾儕自非所及,待到頭榮辱,卻還各未可知呢。"說時,阿桃端上飯來。這一宵至親話故,自然有許多的瑣屑。從此,戚少甫夫婦便暫住在危先生家裏。

  再說那劉其光,本來是全(前)清時的江蘇候補從九,在巡警講習所讀了半年的書,居然成了個警政人才,署了南區區官。口才也便給,幾句應酬文字也還過得去,不上半年,便膺了上峰寵遇。後來巡警道壽州吉小香升調淮北鹽運,其光便加捐了個鹽大使,跟了小香去,小香留他充了個總文案。從此兩人竟成指臂。民國成立,小香一帆風順,竟做了財政總長。其光便由鹽大使資格不次超擢,變了簽事的薦任官。自謂外而廳長,內而司長,可探囊而得。不想小香不久罷去,款段出都。

  一人更易,全局盡翻,小香舊人,被新總長粵東齊之章如掃落葉一般,一個個翻下筋鬥來。獨有其光早就預備下這著,懇著小香移交時,將他這簽事飯碗向新總長殷勤托付,才算沒事。

  隻廳長、司長的好夢。少不得暫且擱起了。

  那天是大總統特定的雙十節,各機關一律放假。那些部員如破籠而出的群雀,一陣陣滿京城裏的叫噪跳躑。主事哩,雇員哩,一輩小老爺們資格淺、荷包小,不過青雲閣一茶,至美齋一酒,中和園一戲罷了。簽事大老爺身份大了,青雲閣、至美齋嫌人跡囂雜,不耐煩去的了。其光的公館在手帕胡同,是崇文門大街的中段,交通最便利的地方,所以那些預先約下的過節同著玩的朋友都在他家聚集。

  他正在書房中等著,手裏隨手拉著本新小說,看見裏邊載著一首濃圈密點的閨情詩道:娉婷嫋娜更風流,倚檻憑闌傍畫樓。

  哀怨傷心愁緒裏,郎離妾去覓封侯。

  不覺笑道:"詩做到這個地位,連我佐雜出身的也不由不讚賞哩。"說完提筆寫道:讀閨情詩,效作一絕。詩曰:放屁居然下氣通,詞人墨客更詩翁。

  無雙第一真難匹,如此閨情嚇煞儂。

  寫著,自己看了一遍。笑著將那部小說一丟。忽聽得背後一人撫掌笑道:"好詩,好詩!隻罵得人太刻薄,仔細被那班大小說家逞窮勁咬去你肉罷。"其光回頭一看,見是個華服少年,穿了件銀灰三閃緞銀鼠袍兒,玄色一鬥珠的緞褂兒,粉臉烏頭,出落得非常華彩。隻嫌裝點過分,便不免有些油頭少年的氣味。其光卻十二分的殷勤,忙立起握手道:"失迎了!怎一聲也不出的進來了。"說完,把自己坐的那張椅挪上了半步。那人讓也不讓,便自坐了,向書桌上翻了一回,一冊冊書的撩過了,便笑說道:"老劉,你在部中得了新聞麽?"劉其光是何等機警的,忙道:"沒有啊!"少年笑道:"你預備著罷,這一個月內,怕有熱鬧戲瞧呢。"其光忙把椅子挪近了一步,悄悄的問道:"可不是有些更動麽?"少年搖首道:"怕還不止更動。"其光急欲再問,忽聽得一陣笑聲,兩個人嚷進來道:"他倒好,發明了這個秘窟,竟從沒說過一聲。今天這東道是敲定他的了。"一路嚷,一路闖進房來。猛見那坐著的少年,忽然聲消氣息,麵紅過耳,垂首鞠躬的立著。真是:不衫不履翩然至,竟使虯髯低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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