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段芝貴決意取贖楊翠喜,為送給慶王子之計,那日先尋楊翠喜,先述王子仰慕之意。楊翠喜猶在半疑半信之間,卻道:“子女玉帛,王府中充斥下陳。妾不過路柳牆花,豈敢妄作攀龍之想,願大人毋作戲言。”段芝貴道:“並非戲言。王子自一見顏色,其傾慕之心,亦曾對某說及,隻懼身為貴胄,一旦攜妓入京,懼遭物議。今某思得一法,願價贖美人,納諸王府。卿若允肯,轉手可以成就,未審尊意若何?”楊翠喜道:“妾若得置身王府,似是萬幸,但恐日久厭生,或色衰愛弛,那時候門深入,又如何是好?”段芝貴道:“卿此言亦太多心,以卿芳容麗質,一時無兩,不患王子不加寵愛。且卿若到王府中,此事在王子斷不敢告人,自然要買結卿心,那時自可事事如意,斷不至有失寵之時。故為卿計,實不可多得之機會,幸毋錯過。”楊翠喜聽得大喜。
段芝貴問妥翠喜後,即先自回去。不多時,已有王子的親信人到來,問楊美人消息。段芝貴道:“事無不諧,但鴇母知為王於所愛,索價故昂,弟若做了此段人情,將不免破家。不知王子那裏,後來肯為援手來否?”來人道:“足下真是多慮,某料此事若成,旦暮間將任疆吏矣。日前袁北洋在王於跟前,力言足下大才,屈居末秩實為可惜。故王府裏早有心提拔足下,若更益以此段交情,自萬無一失。且足下之言在前,若反悔在後,不為王子羅致佳人,反觸王子之怒,於足下前程,亦有關係。尚祈思之。”段芝貴覺得此言真有道理,又知來人必為王子親信之人,便托他斡旋一二亦好,便道:“適聞大教,益弟不淺。更望足下在王子跟前力為設法。他日得誌,扶搖直上,皆足下之賜也。歲當具禮,以報大德。”說了又囑他道:“足下且回去,數日間事必妥矣。”來人允諾去後,段芝貴再尋楊翠喜,又述及王子使人到來,詢及此事。他的意思,以為見得王子殷勤,顯然是愛慕楊翠喜,好使楊翠喜安心。惟他的鴇母聽得原委,知道段芝貴料已應允王子,要贖翠喜獻他為禮,料不敢反悔,便故高其價。並囑楊翠喜,若段芝貴來說身價時,隻推與自己關說。段芝貴亦以事不容遲,便尋那鴇母關說。那鴇母是個狡猾成精的,到那時自然要居為奇貨,因此開口便索價十二萬金。段芝貴聽了大驚道:“如何一個女子,要到十來萬金的價錢?實千古未聞的。”鴇母笑道:“古人說得好,千金隻買一笑。難道一個如花似月的佳人,就像買貨物的,把價錢添減來去,成個什麽樣?況是大人身份,就不同那幸兒,輜銑計較。今老身著實說,取回價銀十萬金,便把老身的錢樹子拔去,若是不然,可就難說了。”段芝貴道:“我不是錨鐵計較,但十萬銀子,來得太過厲害,傳出去,被人笑話。”鴇母笑道:“大人又來了,老身若有一株錢樹子在身邊,一年進二三萬不等,三五萬亦不等,是兩年間,已得回十萬了。今若失了一株錢樹子,得回十萬金,每年應值利息不過數千元,比較起來,老身吃虧多了。隻為著大人麵上,將將就就罷了。十萬銀子卻少分毫不得。若大人不允,也莫怪老身衝撞,隻當大人不識趣頭,就作罷論。”段芝貴想了想,覺這虔婆成了精,拿定自己必要贖他女兒的,卻硬索許多價錢。欲不要,怎奈已應允王子;欲要時,又從那裏籌十萬金呢?正想得出神,鴇母又道:“莫怪老身再說,大人得了這個美人,怕不一月間早做到封疆大吏。是費了十萬,便得個督撫,也便宜了。那時有這個官位,怕是百萬金也籌得轉來。”段芝貴聽到這裏,覺鴇母直提出自己心事,當初贖來送與王於之語,也不合說出,今料不得再減,已沒得可說了,隻得應允。即囑楊翠喜不必應客。回來也要打算銀子。
但究從那裏籌得這十萬銀子,便拿著即用道巡警局總辦的銜頭東移西借。先向一人,喚做主文泉,向在天津經營錢莊生意的,手上本是個有錢的大商,又與段芝貴向有來往,故向他借了七萬金,湊共私囊存有三幾萬,便湊足兌付,交鴇母去了。
並囑鴇母不要把此事聲張,即取了楊翠喜回來。先訴說道:“某此次取得美人回來,某已竭盡力量,實不過為後來圖個好處。望卿到王府裏,務求向王子說句話,提拔提拔,就不勝感激。”楊翠喜道:“大人的來意,妾也盡知。不知大人要如何方能滿足?”段芝貴道:“現在東三省方改行省,將來有三個巡撫職位,某已對王子及袁北洋說過,早有的意思。若得卿在王子跟前再說,自無不妥。”楊翠喜應諾。段芝貴便使人悄悄送楊翠喜到王子那裏,自謂沒人知覺,隻安坐聽候升做巡撫也罷了。
果然翠喜到了王府中,大得王子寵幸,已感激段芝貴不已,便一力在慶王麵前保舉,說那段芝貴的本領,好像天上有地下無的一般。不數日間,早有諭旨降下,把段芝貴升署吉林巡撫去。那段芝貴好不歡喜,即到京城拜謝王爺王子,又拜過賓客,連日酬應紛繁,因那時已下諭以段芝貴署理巡撫。段芝貴正洋洋得意,正恨自己升巡撫的事,不得盡人皆知,以為榮耀。
不想俗語說得好,好事人不聞,醜事傳千裏,京中內外,倒見得段芝貴以一個道員,驟然升了巡撫,沒一個不詫為奇事,少不免查根問底。有知其事的倒道:“近來升官的法子,真多得很,隻道金錢可以通神,不想美人關還厲害呢!”那些鴇母,又以妓女嫁得王府,固是榮幸,更以一個妓女值得十萬銀子,倒傳為青樓聲價,便一傳十,十傳百,連京津一帶,都把美人計賺得做了撫台的事傳遍。段芝貴還不覺得什麽風聲,卻先有屬員把這點消息傳到袁世凱耳朵裏。袁世凱恐此事有些不妙,隻催段芝貴快些赴任,兔有中變。
那段芝貴以為朝諭已降,還有什麽中變?一來因買贖楊翠喜的事,籌款之力已經盡了,這會又要籌款送禮於京中大僚,好結為內應,又要籌款赴任,如何便能啟程?故雖袁世凱如何催促,隻是一天緩一天。滿意設法帶幾個人赴任,想世人升官之念要緊,欲隨自己到省領差使的,沒有不願借款與自己的道理。也天天隻在這一點著意,不想初時升做巡撫的諭旨一下,還有多人到來奔走,冀圖帶省委任,惟後來也漸漸少了。心中正不知何故,不料人言嘖嘖,倒道:“有這等運動升官的法子,還有什麽官方,還成什麽國體!”便激動了一位都老爺出來,參了他一本。那位都老爺,姓趙雙名喚做啟霖,乃湖南人氏,平生也有點子直聲,後來考得以禦史記名,即補了缺,不時上書言事,還切直不過。所以他雖然是一個五品言官,等閑的大僚也不敢惹他。偏又湊巧,恰那時岑三又由川督奉調入京,他與慶王父子又不大對的,也不免授意於趙啟霖,一力慫恿他,速遞那一本參折。自此折一上,把內中情形和盤托出,軍機倒知道了。慶王又不免向自己兒子責罵。
慶王子沒法,迫得出京向袁世凱求計。袁世凱道:“老段辦事總不得法,一點事兒,弄得到處皆知。某料此折一上,因此事不比尋常,實是大壞國體,朝廷一定大怒。今番大爺總要自己打算,不要再顧老段了。”慶王子道:“這個自然。自謀不暇,何暇謀人。但自計亦不曾有法子,統望老哥指教。”袁世凱道:“某料朝廷必派員查辦,無論派什麽人,他到津時,第一定替大爺說項。但楊美人倒要先令他暫時出京,滅了形跡。
那時任說老段有十萬金買妓的事,沒有憑據是送給自己。隻老段那一個撫台總做不成了。”慶王子聽了,仍有不舍送楊美人出京之意,隻躊躇未決。袁世凱道:“大爺倒不必思疑,總要替尊父留點麵子也好。不是教你永遠棄此美人,但自下除了此策,更是難說的;待這美人出京後,至查辦的到來,弟再隨機應變便是。”慶王子沒奈何,隻得急即回京,對楊美人告知:“段撫台已被禦史參得厲害,今番朝廷一定生氣,都為著你的事情起的。”才說到這裏,在慶王子還未說完,那楊美人即道:“既是他被參,大爺盡要替他設法。妾非他,無有今日,望看妾情麵,保全他那個撫台地位罷。”慶王子聽了,又好惱又好笑,卻道:“你好不懂事,怕他不做那個撫台,還不得了事,還要保全他要做撫台麽?況那位禦史是說不得情字的,他的參折,還牽涉我自己,我如何能替他設法呢!”楊美人道:“可就奇了,大爺父子在朝,那一個不怕,誰敢在虎頭上來捋須?那位禦史難道有七個頭八個膽,敢犯大爺?不過大爺推搪罷了。這樣是使妾無以對段大人,反是恩將仇報了。”說著,滿心不快。慶王子又道:“你真不明我心的,自從那禦史遞了本參折,我早被父王罵了個不亦樂乎。你試問我父王倒生氣起來,我還有什麽法子可設?我早跑了出京,尋那袁世凱商量,求他設法。他說段某那個撫台是斷斷保不住的,但朝廷必派員查辦此事,不論派什麽人查辦,袁某也肯向他說項,把案情弄輕些;還教我把美人暫送出京,待風潮過了,才回轉來,這樣說,我自己還自不了,怎能計及老段呢!”說罷歎息一番。
楊翠喜聽到這裏,覺慶王子所說,像不是說謊的,才驚道:“大爺說什麽話,連妾也要驅逐出京麽?我不信你個有手麵的人,還保一個女子不住。想不過始亂終棄,就借頭借腦,賺我離去罷了。”說了大哭起來。慶王子意自不忍,隻得撫慰了一番。又道:“我哪有厭你的心,不過事情至此,實無可如何。
況把你暫時離開,又不是永遠不接你回來的,隻求眼前避去旁人的耳目,不久也迎你回來這裏的了。你盡要體諒我的苦心才好。”楊翠喜道:“大爺既說被你父王責罵,難道是將來迎妾回京,就不受父王責罵嗎?你既是怕你父王的,哪裏還敢再迎妾回京?看來隻想騙妾離去此間罷了。”慶王子道:“難道要剖了我的心出來,給你看過,你才信麽?試問我迎你來京有多少時候,斷沒有住了幾天就生厭的。你若不信時,終累了我,日後彼此都是無益呢。”楊翠喜到此時,覺慶王子的言,已像十分情急的,再不好不從,便又說道:“你若將來真個再迎妾時,怕你父王又要責罵,卻又怎樣呢?”慶王子道:“父王不過為那參折牽涉於他,故一時之氣,把我來罵。若事情已了,斷沒有再理的。且那位禦史,目前雖被他參了,將來盡要報複他。自此誰敢道我一個不字?故你我兩人,若要長久,盡要聽我的說話才好。”楊翠喜此時方拭了淚,依慶王子所囑,收拾些細軟,打點離京。慶王子又贈他許多金寶,好安慰他的心。又諄囑他到天津時不要張揚。楊翠喜一一應允。然後慶王子使心腹人,直送他到天津去了。
果然不上兩天,朝廷早派出丞相孫家鼐查辦此案。那時孫家鼐覺此案料不能隱瞞。若據實發將出來,好令慶王麵上過不去,且慶王當時正執大權,炙手可熱,又不好結怨於他。真是左右為難,沒可設法。隻得與袁世凱商量個法子,避重就輕,隻說:“段芝貴是有點才幹的,故慶王委任於他;慶王子實無索送歌妓之事,不過段芝貴得了撫台,欲送一個女子給慶王子為妾,也是有的;更說那女子亦不是十萬金買來。”這等說,總不外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後來以段芝貴行為不好,撤回委任巡撫之命。慶王子又自稱畏避人言,先自辭職去了,好免人議論。可憐段芝貴枉費了十萬銀子,終不得一個高官到手,實在可笑。遂把天大的案情就了結去了。
其後軍機裏頭各大臣,都體慶王麵上,把禦史趙啟霖遣回本籍而去。慶王子又已辭職,自然沒什麽畏忌,不消一月,重營金屋,也再迎楊翠喜入京。惟一麵安置段芝貴,使他放心,待有機會,再為報答而已。後來仍不時謀委任段芝貴一個要差,這都是後話不提。
且說袁世凱自經過段芝貴一事以後,各人議論更多,都以段芝貴是袁世凱手下的人,老段運動做巡撫的事,也疑他是主謀的,總不免或具折參劾,或於召見時,麵參袁世凱權勢太重,不一而足。袁世凱聽得這點消息,自想:“權高多忌,計不如開去些差使,一來免被嫌疑,二來又可省自己不致太過辛苦。
況且鐵良要攬兵權已非一日,且當時各部改過名目,稱是各專責成。”便先遞了一本折,稱自己才力微薄,不能兼統重兵,且以陸軍部改立,自應由部管理,以符定章等語。自此折一上,鐵良好不歡喜,天天到軍機運動,要將袁世凱這一折批準。其手下如良弼、鳳山等,想在軍機裏頭求個優差的,更為著急,都幫著運動。故軍機裏頭,第一是醇王要解他兵權,餘外亦多嫌袁兵權過重。惟當時老太後尚在,覺鐵良之才,恐不及袁世凱,況各鎮由袁世凱手上訓練,亦不便遮易生手;隻以袁世凱兵權過重,亦不可不慮,便令把第二、第四兩鎮,仍由袁世凱訓練,餘外統歸陸軍管理。此旨一下,鐵良自然歡喜。正是:耳內未曾聞戰事,手中今又綰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