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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宴華園別友出京門 電天津請兵平亂黨

  話說各人正在翁相府談天,忽見門上帶上一個人,把一封書遞給張侍郎手裏。張侍郎看了,登時麵色一變,各人都為詫異。翁同龢先向張侍郎問道:“那封書是哪處來的,怎的看了卻如此失意?”張蔭桓搖首道:“是總理衙門的章京來的,這一會好不誤事。”袁世凱即問道:“可不是外人又要與我國有什麽要失和的事麽?”袁世凱說了,張侍郎猶未答言,徐蔭軒即道:“袁兄,你的話就說差了,難道外人要失和,就要吃驚麽?人人倒道外人鐵甲船的厲害,老夫就不相信了。你試拿一塊鐵兒,放在水上,看他沉不沉?那有把鐵能造船,可能浮在海上的呢!李中堂要興海軍,被人所弄,白掉了錢是真。前兒郭筠仙出使英國,就震驚外人船堅炮利,費了幾年工夫,著一部《使英日記》,總被外人哄謊了,你這會出洋休要著這個道兒。”袁世凱聽了,又好笑,又好氣,又不敢答話,隻勉強說了一聲“是”。徐見張侍郎答道:“也不是外人要失和,隻老鈞洪就不是了,他出使俄國的時候,因為中俄地界向不太明白,恰有一個俄人拿了一幅清俄地界圖來,求他承買,他費了千把銀子才買了。不想那張地圖,是俄國人弄鬼的,故意把八百裏多地方,畫人他國界裏,來騙中國的。自從老洪得了這幅地圖,寄回總理衙門,就當它做底本,與俄人畫界,不想就斷送了幾百裏地去了。這封書就是這樣說的,所以兄弟見了,就覺煩悶得很。”孫毓汶道:“外人是詭計極多的,老洪可就不仔細了。”徐蔭軒道:“老洪誤事,若總署大臣,就該留點子神才是。”翁同龢道:“這又是難說的,因為清俄地界,向沒有界址的,就是你徐老前輩走到總署裏頭,怕見了那幅地圖,也要當是寶貝,要依它行事呢。”徐蔭軒又道:“畢竟與他畫界做什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盡要把個厲害給外人看看,外人才不敢來爭地呢。”袁世凱這時忍不住氣,卻說道:“老大人說的是,但現在世界情勢,要把厲害給外人看,總是不易的。若畫界的事,又不能不辦的。隻是錯了,埋怨自己不仔細罷了。”那時徐蔭軒以老前輩自恃,一旦被一個道員袁世凱搶白了幾句,很不甘服。正待要發作,翁同龢恐不好意思,不待徐蔭軒答時,即插口說道:“老洪這一誤不是玩的,盡參了他才得了事呢。”李若農道:“這樣看來,彼此都有失察。若單是歸罪老洪一人,隻怕總理衙門實措詞不易。”正說著,忽報國子監祭酒成端甫來了,大家又起來迎接,少不免又寒暄幾句,就把徐、袁辯駁的話暫時擱起。

  少時,家人已報開席,翁同龢即請各人入席。翁端了主位,餘外分次坐下。方飲了一會,除蔭軒仍忍不住,謂世凱道:“袁兄,你說把厲害給外人看,是不易的。想又信外人船堅炮利的話了?”袁世凱道:“在下不是小孩子,也不是任人欺哄的。

  隻老大人若不信外人有鐵甲船,可省得福州戰時,怎地揚武那隻木質船總不當得法國戰艦呢?”徐蔭軒道:“你還提福州的事麽?老張是不濟事罷了。”袁世凱道:“若果外人沒有鐵甲的船,現在北洋定遠、鎮遠是什麽船兒呢?”蔭軒又憤然道:“李中堂在老了幾十年,白被人騙了,你還好說。”袁世凱道:“既是如此,請老大人參李中堂一本,派員查查他,所裝造的艦隊,可有鐵甲沒有也好。”蔭軒道:“袁兄,你來遲了,前時梁鼎芬曾參過他了,你還不知麽?”袁世凱正欲再說,翁同龢恐他兩人生出意見,急向袁世凱把盞,隨又向各人勸酒,才把他兩人的說話擱住了。孫毓汶道:“這時隻管喝酒,爭論做甚麽。”翁同龢道:“兩人皆有理,徐老哥不怕外人,是有膽的;袁兄為見中國不大振作,也防外人欺弄,是小心的。”那時徐蔭軒見翁相如此說,方才無語。袁世凱亦知翁相之意,不複再言。

  成端甫道:“保全國粹,不可無徐老哥;講求外交,不可無袁世兄。這會前往朝鮮,幾時出京呢?”袁世凱道:“須待召見後,得了皇上訓諭,立即啟程的了。”成端甫道:“明兒弟在舍下謹備薄酌,敢請在席諸位賞賞臉,一同到舍下談天。”袁世凱方說一聲“不敢打攪”,李若農就答道:“你不聞人說,京中兩句話麽,'愛客成端甫,求才翁叔平',那個不知。我們明天同去,領教領教。”翁同龢道:“若農又要作劇了。”說罷大家笑一會,又複再飲,已至三巡,方才告罷。

  翁同龢見各人都有些酒意,隻說一聲“有慢”,方才撤席。

  即同到客廳談坐,不想徐蔭軒已告辭去了。袁世凱覺不好意思。

  在翁相,頗拜服袁世凱有些膽識,即說道:“袁世兄卻有點膽子。但老徐那人,彼此同僚,隻由他罷了。我們與他論事,差不多要天天爭論的。他的性兒,朝廷也知道,隻因他是個老臣,由得他。但軍機總署兩衙門,從不派他一個大臣差使,就是這個緣故。”說罷,即次第辭去。

  袁世凱回寓後,回想徐蔭軒這般頑固,將來好不誤事,自此心上早記著徐蔭軒一人。到了次日,是成端甫請酒,要將昨晚同席的人,統通請去,料徐蔭軒必然在座,本待不往,但已自應允了,若然不去,反見得自己小氣,隻得一走。遂乘車望端甫花園而來。到時,已有幾部馬車停在門外,知是有幾人先到了,立即下車,早有門丁長隨侍候領帖。

  進門後,袁世凱仍緩緩而行。但見當中一條大甫道,用花紋石砌成,十分幽致,兩旁古木參天,雜以矮籬,襯些盆景時花;左右兩度粉牆,正塗得雪白似的。行上幾步,見有一道小溝,橫著一度大石橋,橋下水清如鏡,料知此水直流通至內地。

  過橋後,兩邊皆種楊柳,時雖近殘秋,卻有一種清秀之色。柳旁支搭幾棚茶架。架外盡栽桂樹,卻有一種香氣撲來。石橋兩邊,俱擺著盆上菊花。一連石階石砌,直接月洞門,再分東西兩行石砌,都擺著盆上菊花,開得十分爛漫。再看月洞門上,橫著一個匾額,寫著“涉趣”兩個大字,下款題著“成親王書”,就知這個花園,是成端甫祖父時開築的。回望月洞門以前,一天綠景,襯住夕陽返照,皆作淡綠淡黃之色,實在幽雅。忽聞橋下水聲響動,俯首一望,隻見幾頭鴛鴦,泛浴出來,可見得裏麵,定有水池。有人在池上蕩槳。急進門內一看,卻又是一壁粉牆,攔住水池,牆邊間以疏竹。忽聞歌聲道:嫩涼天,斜陽地,草色連波,波上晴煙起。秋雁已回音未至,惱煞鴛鴦,猶對離人戲。黯銷魂,感身世,夜夜不逢,好夢留人睡。樓上晚妝慵獨倚。

  無那歌聲,化作相思淚。

  袁世凱停步聽了一回,覺這一曲是《蘇幕遮》,很有意思,遂沿粉牆而行。隻見池上兩隻瓜皮艇,艇上幾人,如李學士、成端甫之類,也與幾個名優,在池中蕩槳。一見了姓袁的,成端甫即笑道:“袁世兄來了,有慢有慢,失禮失禮。現在翁中堂等都在亭子上了。”原來水池之中,建了一座八角涼亭,由池邊拱起一度畫橋,直通亭上;橋上兩旁,都支搭欄杆,真如長虹臨波一樣。袁世凱一麵與成端甫招呼。當時成、李二人,即令將艇攏至岸邊,一齊登上來。端甫即與世凱握手,世凱又與李學士見禮,便攜手沿畫橋而進,直到亭子,轉登樓上,已見孫萊山、翁中堂一班人,俱已在座。

  袁世凱即一一與各人周旋,寒暄過後,單不見有徐蔭軒,便問道:“因何徐尚書還不見到呢?”成端甫道:“昨天他曾應允來的,今天他差一個家人,拿了一封書到來,說是身子不大快,也不來了。”袁世凱聽罷,料他為著自己衝撞了幾句,故不願來的了。此人實在性情頑固,且度量淺狹,今他不來反覺自在。但自己不好再問,隻與各人說些閑話,又談些園內景色。不料過了水池直進,尚有許多地方,紅花綠樹,假山石砌,縱橫錯雜,從高處一望,真有天然別致。又見古鬆樹下一個秋千架,有幾個名優,正在戲打秋千,看了謂成端甫道:“有此名勝,怪不得老哥不求外放。若然出仕外省,隻怕故園鬆菊,又作張翰思歸的想了。”李學士道:“袁兄還不知呢,端甫曾放過浙江學政。他見浙江那一種江山船,總不及京華知心人的好。故此自後不願外放,就是這個緣故。”說著各人一齊拍手笑起來,袁世凱正不知其故。

  原來浙江有一種花舫,喚做江山船,專用些絕色佳人,認為親女,為招來過客之計。若喚船的人是有資的,那船上的美人,任人縱不拉攏他,他也拉攏人,以色字為餌。倘不知的中了他計,就出來責那人誘奸他的女兒,要索千金萬金不等。這明明是擺出一個美人局。成端甫當日,曾著這個道兒的。袁世凱見各人皆笑,正問什麽這般好笑,翁相即把這個原因說了出來。成端甫笑道:“京華裏麵,兄弟也沒什麽知心人,總不像那情人已在目前,還稱什麽'離人戲'呢,'相思淚'呢,可就奇了。”世凱一聽了,知道方才唱的,就是李學士的知心人。

  大家笑了一會,翁同龢即向袁世凱道:“昨天已遞繕牌,準明天召見。想賢侄知道了?”袁世凱說一聲:“有勞費心。”成端甫即令諸名角再唱一會曲子,然後入席。酒至三巡,成端甫道:“席間無以為樂,不如大家聯句,各將自己所有珍藏的書畫玩器,題了出來,好不好呢?”各人都道一聲“好”。彼此讓了一回,即由翁相先起。翁相辭讓不過,即吟道:“《公羊》學緒暗複明,公羊一去何氏生。箋注若就無許鄭,”翁相吟罷,挨次便到張子青,即吟道:“揮毫落紙萬卷成。網羅典籍懷炎漢,”說罷,成端甫道:“緊接上文啟下,很好很好。”孫萊山道:“張老的萬卷樓,料他要捧出來的,隻是看了幾十年兩漢書,還未忘心,實在難得。今番便挨到張侍郎了,你的《三都賦帖》,也該獻出來了。”張侍郎便即吟道:“賦就《三都》震玉京。太衝天才應紙貴,”張子青道:“今番挨到孫尚書,你的銅雀台上魏武的團龍玉硯及銅雀台瓦,還不說?”萊山聽了,即吟道:“硯雲龍舞洛陽城。銅台玉毀猶瓦全,”成端甫道:“今番到我了。有什麽可說呢?我那幅《馬湘蘭救駕圖》,盡要獻醜了。”即吟道:“聖朝應建女淩煙。功能救主勒千古,”吟罷,挨到張朝墅。李學士道:“你唐伯虎畫本,還忍得住麽?”張朝墅笑著吟道:“芳名未泯丹青傳。況有寫生唐伯虎,”挨次便到李學士。翁同龢笑道:“他若不說《蒙古史》,還說那的?”說未了,李學士即應聲吟道:“何如不繪人物繪山川。我觀蒙古繼興震歐亞,”吟罷,最後便到袁世凱。那袁世凱即吟道:“滿人入關陷中原。至今燕雲暗無色,”吟罷,各人大驚起來。孫尚書道:“你如何說這話?”翁相道:“他是要著《滿洲史》的人,也怪不得的。不必說了,請主人結韻吧。”成端甫即複吟道:“能挽狂瀾惟聖賢。為上聖主得賢頌,撫綏藩屬迄朝鮮。”翁相道:“此席要送袁世兄的,端甫結韻很好。”便大家飲了一大杯,又談一會,方才終席,即次第辭去。

  次日即是袁世凱引見之期,都是循例問過幾句,即拜辭各當道,然後出京。恰可家眷已報稱由本籍啟程來津。便一麵謁過李相,即打疊行程。果然候了幾天,家眷已到,即行啟程,航海而去,望漢城進發。那日到了韓京,依例謁過韓王,到署任事。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且說袁世凱到了韓京之後,那時朝鮮各政已腐敗不過。自從韓王人嗣後,當時韓王生父大院君當權,把持政體,性情詭秘。韓國諸臣,恐生出後禍,即報告清國。經李鴻章帶兵赴韓,捉拿大院君以後,以為平定了韓事。

  不想自後反各分黨派,或爭聯外,或爭執權。韓王是個沒頭腦之人,總沒一些決斷,因此強國就紛紛窺伺,有煽惑韓王的,有籠絡韓王的,總說不盡。偏是當時韓國風氣漸開,也有些往日本遊學的,頗懂得外情內勢,看見列強大勢,如弱肉強食,韓國如此,焉能自存?便聯絡一班同誌,自名為遊東學黨。先是指陳時事,觸了韓政府中人之忌,自不免當他是個叛黨,要拿捕他們了。

  後來日進一日,那東學黨人,就生出一件亂事出來。這時袁世凱到韓已有年餘,軀朝鮮有了亂事,料知日本虎視眈眈。

  且從前日相伊藤到天津時,又與李相立過一道條約,聲明如朝鮮有事,此後清、日共同保護的,日人哪有不起兵之理?便先把韓國亂事,電告天津,請兵赴韓平亂。去後過了數日,又見東學黨人勢更猖獗,韓政府總奈不得他何。又再發了一道電報至津,請李相從速發兵,免落日人之後。正是:靖亂發兵休落後,奔棋落著貴爭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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