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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監娶親 昏君祭祖

  再說劉瑾到了鳳陽,買下了千畝良田,置下房屋近百間,還按在京城府上的樣子建了一處大宅子,卻比在京城之時還要綽闊三分。家中妻妾成群,仆役近千。劉瑾雖已過花甲之年,荒淫之心卻越發擴張。他是遠近聞名的大財主,又在朝中為過官,就是知縣老爺見了他,也要嗑頭作揖,不敢得罪。

  這劉瑾近日又看上了一個農戶的女兒,就使那媒婆前去說合。窮山僻壤,不產糧食不產棉,偏偏生出絕色的女子。那女子年方二八,雖生於貧窮人家,卻是一副千金小姐的身架,抹肩,瘦腰,肌膚白嫩,吹彈得好,不施胭脂不施粉,便如塗脂抹粉般豔麗可人。劉瑾以二百兩銀子作聘禮。那整日裏鋤地割草的農戶,平日裏哪見得金銀,猛然間山般的銀子堆在麵前,哪有不動心的。這女兒生得,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隻會做些女紅,做父母的少不得歎氣,後悔養這麽個吃白飯的女兒。

  這女子自小見慣了父母的臉子,倒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性格。如今,男方送來這麽重的聘禮,父母臉上堆滿了驚喜,對她也和顏悅色起來。

  老兩口商量著答應這門親事,又怕女兒聽說男方年紀太大,又是個閹官不願意,便尋思著如何勸說女兒。卻見女兒走進來說道:"女兒在家吃了十六年的白飯,如今為父母大人掙下二百兩銀子,也算盡了孝心。父母大人為了女兒的事不必再擔憂了。"老兩口沒想到女兒如此體貼,倒覺得有些對她不起。

  到了吉日,一乘大轎到了門前,便把那嬌生生的女兒接走了。劉瑾須眉已白,用黑碳染過,穿著大紅的新郎袍子,把新娘接入府上,跪拜天地,同入洞房。花園中擺了上百桌酒席,供那些仆役親屬吃喝。

  這新媳婦雖然逆來順受,卻也頗有心計,臨上轎前揣了一包砒霜。入了洞房,劉瑾又被人拖著出去喝酒,她便叫口渴,女婢端來一碗水,她偷偷地把砒霜下在碗中,用手指頭攪攔開,喝了下去。不一會兒,腹中劇痛,腸若寸斷,七竅出血,死在婚床上。

  劉瑾喝了大醉,回到洞房,還以為新娘睡著了,挑開紅布,隻見她七竅出血,早就沒了氣息。劉瑾驕橫慣了,哪能受得了這種氣,趁著酒氣,便命家奴把這女子抬回她自家中去,把那兩百兩銀子,搶了回來。那老兩口正合計著美日子,卻不料女兒已死,銀山頓空,哭天喊地,到了天明,一張狀子告到縣衙。

  那縣官懼怕劉瑾的權勢,不肯受理此案,暗中又唆那夫妻倆告到州衙。州衙也覺得不好處理,便修奏書一章,報到朝中。

  張永自從接替了劉瑾,武宗看他府上已遭火焚,便把劉瑾的宅第賜給他住。一日早晨,正起身洗漱,準備上朝,卻有刑部侍郎前來求見。刑部侍郎交拾張永一份奏書,正是有關劉瑾毒死民女一案,張永便把奏書留在身邊。

  劉瑾次日酒醒,才覺得昨夜行事有些魯莽。急急派人去找農夫,卻隻見柴門緊鎖,不見人影。又派人追尋蹤跡,方得知此事已告到州衙,案子已呈到刑部。劉瑾手下有名官吏,正是早先在刑部做事的,便毛遂自薦,入京打探。探得此案已到張永手中,急急回鳳陽報知劉瑾。

  劉瑾得知張永插手此案,心知不妙。他是帶罪之人,如果此事奏給皇上,皇上怪罪下來,罪上加罪,恐怕性命難保。"此事非我劉瑾所為,不如修書一封,上訴辯冤",劉瑾轉念一想:"我雖有千口萬口也敵不過張永一口,此事不妥。但也不能束手待斃呀!"劉瑾的義子劉端,原是一名鄉間惡少,見劉瑾坐立不安,憂愁滿麵,便說:"不如反了,殺了皇上,爹爹在朝中有那麽多故人,定會響應。""休得胡說。殺張永還可,這老兒害得我好苦。""這事由我去辦。""記住,隻殺張永,不要圖謀皇上。這皇上貪玩,咱們用得著他。改朝換代並非易事。""放心吧。"劉端又選了兩名會武功的,星夜出發,馳往京城。

  武宗一日無事,在殿上隨手翻閱張永送來的奏章,一份份,看過幾眼,便丟到一邊。見了寧王朱宸濠的奏章,卻讀得津津有味。楚玉在一旁見皇上今日如此認真理政,便笑起來。

  "什麽奏章能使皇上如此入迷?""很有意思,尤其是中間一段。講得是秦淮風光,有趣。"那寧王朱宸濠居住南昌,日日窺視龍椅,卻見天下太平,無機可趁。寧王手下的謀士對他說:"聽說武宗性甚淫,何不以秦淮之色誘其前往。秦淮正流行楊梅瘡,一旦染上,病輕者傷身,病重者喪命。王爺可不費一兵一卒之力,奪得江山,如若不成,途中亦可派人截殺,雙管齊下,我就不信他如此命大。"朱宸濠是個有心無膽的家夥,對此種計策最為熱衷,當晚便提筆寫下一份秦章,又請謀士們潤色,然後重抄一遍,送往朝中。奏章前幾句無非是問安歌功頌德的老調,緊接著又說道他近日如何遊秦淮,把那秦淮風光說得繪聲繪色。漿聲燈影,妓女女伶,一下子便抓住了武宗的注意力。

  "你想不想陪我一起遊秦淮?""想啊,在宮中這幾年,我都悶壞了。""好,那就說定了。"武宗把剩下的奏章推到一邊,無心再看,恨不能今日出發,前往秦淮。

  話說劉端進了京城,但見皇宮巍峨,市井繁華,比起鳳陽真是天壤之別。這有夥本來就是個混混,見京城如此繁華,就隻圖著如何先玩個痛快,帶著手下兩個人住進了福字客棧,包了兩間上房,日日在街市中閑逛,吃喝、賭博、嫖妓,沒有幾日所帶的五百兩銀子就花的所剩無幾,連房錢都快還不起了。

  福家客棧的掌櫃的,見這幾個人整日裏不務正業,既不似經商的,又不似謀官的,出手卻極為大方。看看住了近一個月,店小二上樓催房錢,劉端此時那有銀子交房錢,喚那賈三打開箱籠一看,隻剩下五兩銀子,交了房錢,他們吃喝都成了問題。

  劉端塞給店小二一兩銀子,陪著笑臉說:"眼下手頭有些緊張,所帶銀兩均已買了現貨,過幾天,把這批貨倒出去,定缺不了交付房錢,還望你向掌櫃的美言幾句,也就是三五天的事情。"店小二袖著一兩銀子,下樓來把劉端的話學說一遍。這掌櫃的早就覺得三個人不倫不類,如今又說進了貨,哪見他們進貨來著?便囑咐店小二和店中夥計,盯緊著點,別弄得雞飛蛋打。

  劉端在樓上正與賈三和金寬商量著如何逃過房錢,又有人吆喝著走上樓來。抬眼一看卻是賭場中的大泰帶著兩個打手趕上樓來,心中叫苦不迭。前日,劉端在賭場中玩耍,一次便輸了二百兩銀子。派那賈三回來取,箱籠中卻隻剩下一百多兩銀子。賈三拿著一百兩銀子跑回去,那大泰還不放人。劉端好說歹說,又立下字據,方才被放了出來。雙方說好,兩天之後劉端再還另外的一百兩。兩天很快過去了。第三天這大泰早晨起來,等到正午還不見劉端的影子,便帶著打手趕到福字客棧。

  福字客棧的掌櫃的,對樓上的三人早起疑心,見賭場中的大泰走來,便知事情不好,急派店小二出門報官。

  劉端一見大泰帶人找上門來,心知此回是賴不掉了。那賈三、金寬都是有點功夫的,見此情景,各抄家夥,準備動手。

  大泰一撩簾子進了屋,見賈三拿棍,金寬持刀,一副拚命的架式,便嘿嘿笑起來。這京城之中開賭場的,與東廠、西廠是暗中勾通誰也惹不起的。劉端哪知道這些,二話不說,向賈三、金寬使個眼色,三人便撲了上來。太泰一向驕橫慣了,也沒料到對方會出手,正嘿嘿冷笑,被劉端一劍刺中肚子,嚎叫一聲,倒在血泊裏。那兩個打手見劉端殺了主子,噢噢叫著撲了上來。這兩個人,雖是有些力氣。賈三被人揪住,橫舉著丟下樓去。劉端、金寬一見他們如此臂力,便不敢貼近,隻是圍著他們轉,瞅空撩一刀,刺一劍,那兩個打手噢噢叫著,卻總是抓不著他們,惹得性起,抓起一張桌子砸了過去,隻聽哐噹一聲,桌子砸開了窗戶,被扔到了戶外。劉端又朝金寬使個眼色,兩人揮舞刀劍,虛逼向前,瞅個空子,便縱身從窗戶中跳下樓去。

  劉端與金寬跳下樓,尚未站穩,便被一隊官兵圍住,捆綁起來。

  劉端與金寬被押入東廠大獄,當日便被提審。那審訊官也不說話,令兵士狠施一頓棍棒,便叫他們在一份供書上簽字畫押。

  劉端被打得皮開肉錠,四肢酸麻,哆哆嗦嗦拿起筆,便要畫押。金寬在一旁說道:"這回是你害得我大事不成,反做了冤死鬼。"兵土們拖著劉端和金寬,便要押入死獄。

  那審訊官一聽金寬話中有話,向堂下叫道:"且慢,我還有話要問。""那個罪囚,你說的大事可是何事?如實招來,本官免你死罪。"金寬是一時氣惱對劉端說了那麽一句話,如今見那官人肯饒自己性命,哪有不說之理。劉端瞪著金寬說:"不要上當,說了也是死罪。""說了是死,不說也是死,我還是不說的好。"想到此,金寬閉上眼睛,不肯發話。隻聽堂上官人說道:"你這死囚,死到臨頭,方還嘴硬,把他給我枷了!"金寬正哆嗦,卻人有六個人抬著一副枷鎖,把劉端枷住,六個人一鬆手,劉端便被壓在枷下,爬不起來,連喘氣都困難。

  "你!"那官又指著金寬說:"說!"金寬心想:"死倒死的,隻是這活罪實是忍受不住,不如如實說了。"於是,金寬就把劉瑾欲刺張永一事合盤端出。

  這東廠的審訊官本是張永的心腹,對這種因欠賭資打殺人命的案子本來不以為意,卻不曾想,從芝麻堆裏撿到個西瓜。

  當夜,便把此案告訴張永。張永命他把此二人關在獄中,暫緩問罪開斬。

  張永手中已有劉瑾毒死民女一案的奏章,卻不急急行動,是因為他心中清楚,僅憑此案要不了劉瑾的性命,他正派下人搜集劉瑾的其它罪狀,半路上又出了一宗行刺案。

  那天,張永回到府中,心中悶悶不樂,要了酒菜,由齊氏陪著,喝起了悶酒。酒,是好東西。在宮中這麽多年,如果沒有酒,他真不知道如何打發那些寂悶無聊的時光。張永的酒量很大,宮中的太監少有不是嗜酒為命的。齊氏看他喝得半醉,不忍心讓他再喝,便挾了一筷子小菜遞到他嘴裏。

  "我再叫人弄點豆腐來,豆腐解酒。""我沒醉,解,解什麽酒?酒,酒是好東西,一醉解百愁。""公公你如今在朝中深受皇上寵幸,還有什麽愁事。酒莫要多喝,多喝傷身子。""沒有,喝,喝了心中痛快,"張永替齊氏也倒了一杯,碰了一下,又一口吞進一杯。

  齊氏見張永的樣子,似乎心中有事。

  "公公心中有何愁事,說出來,說不定我還能幫忙出出主意。""婦道人家,懂得什麽。"張永趁著酒勁說:"再說那人還是你的老相好。"齊氏聞言,便知道張永說的是誰。對劉瑾,齊氏如今是恨不能生吞活剝了他。不說別的,用得著她的時候,送金給銀,百般奉承,待有了新歡,就把她一腳踢開。劉瑾那些肮髒事兒,她見得多了。後悔當年不該貪圖享受,跟了他。劉瑾後來把齊氏送給張永,齊氏心中還真巴不得有這麽一天。到了張永府上,她受到冷落,羞愧得恨不能一根繩子上了吊。轉念一想,張永恨她,便是喜歡,如若不然,為什麽不打發她走?張永除了嗜酒,生活上比劉瑾要檢點的多,有這樣一個人陪伴終生,也心滿意足了。這齊氏自從終曆了荒淫、富貴、被冷落幾番風雨,如今已收心斂性,心中暗暗慶幸自己沒有跟著劉瑾一條道走到黑。劉瑾放火燒張府,又欲殺張永,怎能不叫齊氏心中痛恨。

  她心中更加清楚了,劉瑾把她送給張永隻是把她當作一份"禮物",他從來沒把她當人看,更不會為她的幸福著想。眼下見張永又提到劉瑾。便說道:"那個畜性,還提他做啥?""我不提他,他卻'想'我。如今,又派人進京刺殺我。

  隻恨手中沒有能製那廝於死地的把柄!""劉賊欲刺殺公公不就是把柄嗎?"張永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嘿嘿笑著說:"刺殺我算得了什麽。上次不是也刺殺了一回,皇上還是饒了他的性命,讓他體麵地出京去了。自古至今,誰見到那麽體麵的發配?""那如果是刺殺皇上呢?""刺殺皇上?他有那個膽嗎?刺殺皇上,謀圖不執,那可是滿門抄斬之罪。""公公何不告他欲刺皇上?""空口無憑,怎得亂講。""如果能抄他的家,定會查出憑證!"張永聽齊氏如此說,頭腦頓時清醒,問道:"你說的憑證是什麽?""往日我在劉府時,見劉瑾上朝所用的兩把貂毛大扇裏,裝有機關,內藏兩把匕首,隻要手指一按動機關,匕首即可射出。一次喝醉了酒,那廝曾說:'如果皇上不聽話,就用這個東西對付他!""這話你怎麽不早說?""那時你哪裏容我近身。"齊氏說罷低下頭來。

  張永想想也是。那時,他把齊氏看成劉瑾派來的"內奸",如果不是那日酒醉,他也不會到她房中去。張永心說:"劉瑾啊劉瑾,看你今日如何逃脫我的手心。"張永聽了齊氏的話,心中大喜。又叫齊氏陪著喝了幾杯,就如那平民百姓的夫妻一般,耳鬢廝磨,相擁睡下。

  次日早朝,武宗又提出南巡一事,朝中大臣還是認為此行不妥。大學士楊一清諫道:"秦淮,民風靡亂,皇上出行此地,恐有背民心,多生怨語。"武宗坐在金鑾殿上,麵帶怒容。連日來,他早早爬起來早朝,就是想與大臣們商量赴秦淮一事,不想他們卻一再反對,就連張永也不肯附合。武宗正生氣,隻見張永出班奏道:"皇上,臣有要事啟奏。""什麽要事?"武宗有些不耐煩。

  "劉瑾在鳳陽強霸民女,以至出了人命。現有奏章在此。"張永把奏章遞給皇上,又說道:"劉瑾見出了人命,今又派刺客入京,欲圖不軌,刺客已被東廠抓住,關押獄中。""有這等事?"武宗說。

  "皇上今日如出巡秦淮,不如先赴鳳陽,師出有名,不必再疑慮天下議論。"張永又奏道。

  武宗心想:"我本不欲殺那劉瑾,沒想到他如此不識好歹,此次再饒爺不得。再說,師出風陽,再赴秦淮,卻是兩全其美的好事。"於是說道:"張太監之言甚是。三日之後,出師鳳陽,朕要巡視天下,除去奸賊。"楊一清等朝臣見既然如此,師出有名,也不好再說什麽。

  次日,皇親自提審了關押在東廠大獄中的劉端和金寬。這二犯在獄中受盡酷刑,已改說劉瑾派他們入京謀刺皇上,欲圖不軌。如今見皇上親自提審,又欲改口,卻有提他們出獄的獄卒附耳道:"如再改口,回去後看如何收拾你們。"他們已經被打怕了,哪裏還敢改口,且白紙黑字的供狀早已簽字畫押,再欲改口,空招一頓死打。便異口同聲地說,劉瑾欲反,派他們入京謀刺皇上。張永在一旁趁機進言說:"劉瑾謀刺皇上,欲圖取爾代之,是早有此心。他家中至今還藏有欲謀刺皇上暗器。"武宗聞言大怒,心道:"劉瑾啊劉瑾,我待你不薄,為何今日如此行事,此次卻饒你不過。"三日之後,皇上出巡。儀鸞司將一應事物準備停當,並揚言皇上欲赴舊都祭祖,以防劉瑾有所準備。

  此時正值六月天氣,已是初夏時節,大地一片生機,田野碧綠,農人勞作,處處是安居樂業男耕女織的祥和景象。陽光明媚,旗幟、傘扇五彩繽紛,車騎如雲,槍戟映日。但見隊伍浩浩蕩蕩出了京城,隻見道路兩旁儀仗排列:最前麵是玉、金、象、革、木五輅,輅前還有導象;第二隊是扇,有鸞鳳赤方扇、雉尾扇、孔雀扇、單龍赤團扇、單龍黃團扇、雙龍赤團扇、雙龍黃團扇、壽字黃扇、百羽齊集;第三隊是幡、幢、麾、氅、節,有龍頭幡、豹尾幡、絳引幡、羽保幢、霓幢、長壽幢,黃麾、儀鍠氅、金節氅;第四隊是旌、旗、纛,有進善旌、納言旌、敷文旌、振武旌、褒功旌、懷遠旌、行慶旌、旌惠旌、明刑旌、教孝旌、表節旌,金龍旗、翠華旗、門旗、日月旗、風雷旗、甘雨旗,二十八宿旗、五星旗、五嶽旗、神武旗、朱雀旗、青龍旗、白虎旗、赤黃熊旗、遊鱗旗、彩獅旗,龍纛、前鋒纛、護軍纛、驍騎纛;第五隊是金铖、星铖、立爪、臥爪、吾杖;第六隊是樂隊。

  六隊儀仗排列兩旁,中間是金盔金甲或銀盔銀甲的侍衛持戟、殳、豹尾槍、弓矢、儀刀先頭走過,後麵是拿著金香爐、金香盒、金唾壺、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木瓜等的太監,再後麵是仗馬二十匹,然後才是皇上乘坐的曲柄華蓋,前後有各班侍衛、統領及黃龍大纛,後麵是扈從官員和將士。

  皇上每到一處,便由大臣清道、"辟除"、整潔行宮,安排地方官員迎駕,準備各項供應。皇上駐蹕之地,層層警戒,防備森嚴。

  武宗受不了這些羅嗦的禮儀規矩,好在隻是演戲。熬了一日,出了京城,便與張永等人帶著五千人馬,急馳鳳陽,留下身後的人馬緩緩而行做出皇上出巡的排場,遮人耳目。

  武宗出了京城,又擺脫了繁瑣儀式的纏繞,頓覺天廣地寬,心情舒暢。他左有錢寧,右有楚玉,後麵是張永帶的五千人馬,急馳向前。武宗騎在馬上,一會兒拔箭射飛鳥,一會兒又與楚玉錢寧說笑,甚是得意,不幾日便入安徽境內,又從府街中調了二萬多人,準備直驅鳳陽,抄劉瑾的家。

  皇上出巡,大隊人馬出京城入河北,過山東,一路上耀武揚威,州縣府衙趨奉甚隆,消息傳了開去。

  劉瑾在鳳陽得知皇上赴南京祭祖的消息,心中惶惶不可自安。劉瑞等人入京看看已經月餘,半點音訊也無,朝中接了州官的奏書也沒有後話,這張永究竟安得什麽心?

  一日午後,他勉強吃了點東西,坐在椅子上發愣,女婢給他端上茶來,品了幾口,也覺無味,懨懨地打起了瞌睡。夢見又重入皇宮,侍候小太子遊戲,小太子入宮中鬧市,買了不少金銀財寶,卻不肯賞他,隻是賜給張永。太子玩得高興,在市中暢歡,與一女子相褻,轉眼間那女子變成了張永。夜裏,他伺候太子睡覺,替太子脫鞋子,拆發冠,突然,太子變臉發怒,一腳把他踢翻在地,喝令拖出午門斬首。兩個身穿紅衣,手執大刀的劊子手,一左一右架著他,把他拖了出去。他張口嗖嗖想喊叫,卻叫不出聲來。隻見,刀光一閃,脖子上涼瘦瘦的,他那顆頭便摔在地上……劉瑾坐在椅子上,挪動著身子,似在拚命掙紮,嗓子眼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女婢見狀,急忙上前,輕輕地推他的肩膀。

  劉瑾心中萬念俱灰,睜開眼來,卻見窗外陽光明媚,女婢站在身邊驚恐地看著他。

  "是做夢?"他心中想:"此夢不吉,莫非要出事?"他吩咐女婢去把他的那些養子叫來。不一會兒,養子們便先後到齊。劉瑾便對他們講了剛才的夢。眾人聽後,無人言聲。

  "派往京城去的人有信嗎?"劉瑾問。

  "至今尚無消息。""皇上此次去南京",劉瑾站起身來踱步。

  "說是祭祖,會不會有其他打算?""皇上此次確是去南京祭祖,兒子已派人打探過了。他們一路上遊山玩水,吃喝玩樂現在剛到山東,爹爹盡可放心。""他們走的是否快了一些?""從京城到此地,少說也得七八天,如今他們已走了近半個月,至今還在山東境內。""話也不能這麽說,"劉瑾的另一個養子說:"我看還是防著些好。""可是如今如何防範得了呢?"劉瑾有些犯難。

  "爹爹無需犯愁。往日裏與運河上的大盜頗有交情,不如先去那裏躲一躲。""如果去大盜那裏躲避,一旦無事,不是正授人把柄嗎?不妥。""那也比束手待擒要好。""皇上出巡不一定是衝著我們來的,為何如此慌張?""不防一萬,就怕萬一。"……養子們七嘴八舌爭吵起來。劉瑾大喝一聲他們才住了口。

  "養你們這些東西有何用處!到了關健的時候,隻會吵架鬥嘴。這樣吧,先把家中細軟埋藏起來,另派家丁把守家宅,日夜輪值。再派人去探皇上行蹤,一有跡象,飛馬傳報,再入江湖不遲。""爹爹說的是,我們現在就去辦。"人一哄而散,劉瑾在屋內獨自歎息,坐立不安。

  再說皇上當日到了門台子,與鳳陽隻有半日的路程,卻住下不走。休息半日,挨到天黑,令兵將跨騎戰馬,急驅鳳陽。

  鳳陽縣令早得了消息,派兵把守城門,不準出城。皇帝親自帶著人馬,半夜將劉瑾的家宅圍得水泄不通。官兵們衝進去,那些家丁如何是官兵的對手。劉府中平日裏也養著一群好武者,見大軍已到,自顧自逃命去了。官兵們從臥室中把抖成一團的劉瑾抓住捆綁起來,把那些嬌妻美妾關入屋內,從宅子中共搜出:黃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元寶五百萬錠,銀子八百錠又一百五十三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鬥,金甲二副,金鉤三千,玉帶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獅蠻帶二束,金奶湯五百,蟒衣四百七十襲,牙牌二匱,穿宮牌五百,金牌三,袞龍袍四領,八爪金龍盔甲三十副,玉琴一,玉瑤一……共黃金一千二百五十萬七千八百兩,白銀二萬五千九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

  在抄家中果然發現了劉瑾過去所用的貂毛大扇。張永演試一遍,裏麵的匕首嗖嗖射出,嚇得武宗出了一身冷汗。楚玉在武宗身邊,見劉瑾如此不知收斂,也就不肯再替他說情。

  武宗在劉瑾的宅中住了一夜。次日早晨醒來,吃過早膳,四處尋視,隻見此宅雖比皇宮小了些,卻是透著華麗、精巧,宜人的氣派。三處花園,亭台樓榭,無一不備,花鳥魚蟲處處可見。十幾進宅第,上百間房屋,進進雕梁畫棟,飛簷走獸,好不氣派。又見那屋中女子,個個如花似玉,含羞露嬌,不禁說道:"我這個當皇上的,也沒他這麽自在。"又見那金山銀山,更是吃驚不小。"他有這許多金銀,卻比聯富裕多了。想那劉瑾何時搜刮了如此之多的財富,我怎麽不知?"武宗又在劉瑾宅中住了兩日,命張永把劉瑾押回京城。自己又帶著人馬赴南京而去。

  南京本是明朝的首都,街市繁華,故宮巍峨。兵部尚書羑讚機務大臣帶著各部官員把武宗接入宮中,排宴洗塵。

  七月十五日,武宗親赴太廟祭祀,又去南京遊玩了幾日,便欲赴秦淮一遊。武宗是自由慣了的,此次出巡,州府縣衙迎來送往那一套,使他心煩。他用膳辦事全不按皇家的禮儀行事,把那些地方官弄得哭笑不得。去太祖廟那一天的儀式繁瑣,規規矩矩的,又是跪,又是拜,但也不能不虛於應付。這個祖宗他連見也沒見過,行跪拜禮便覺得滑稽。此次赴秦淮,他不想再惹麻煩,欲便裝前往,隻帶幾個人,好好痛快地玩一場。舊都兵部尚書一再勸皇上多帶些人馬,武宗不聽,把他訓斥一頓,他也不敢多嘴多舌,暗中又給武宗派了兩名武藝高強的侍衛。

  明朝遷都北京,有許多藝術家和工匠也隨之前往。但大多數人還是願意留在南京及周圍地區,如蘇州、杭州和揚州這類風景如畫的城市。這個地區的傳說可以追溯到宋都南遷的1127年。文學家、藝術家和工匠們認為這裏的環境比起爾虛我詐的北京更合口味。工匠們還留戀這裏悠久的地方傳統和有利於手工藝製作的自然資源。所以,不僅多數的文學家、畫家留在了南方,而且許多著名的匠人也留在了南方。

  在這泛稱江南的地區,住著一批有錢的鄉紳,財源即是食鹽籠斷和大運河上活躍的交通往來。大運河連接著明朝南北,是大多數官、私船必經之途。另外這裏還住著不少富商,包括港口城市的富商。他們靠發達的對日貿易大發橫財。此外,這裏還住著許多北京城卸任見過大世麵的官員,這批人希望在寧靜的環境中和宜人的氣候中安度餘生。這裏的有錢人家喜歡出錢,附庸風雅。幾乎是三日一請,五日一宴,與之相迎合的藝妓與妓女業也空前發達。

  南京妓院區中最出名的是秦淮,因其位於秦淮河畔而得名。姑娘們多數時間是住在設備齊全豪華的水上妓院中,即畫舫中。船板上有歌舞助興的豪華宴會,客人可以在船上過夜。

  明代作家餘懷的《板橋雜記》就是描寫秦淮一帶才貌雙絕的姑娘。另有泮之恒的《曲裏誌》和曹大章的《秦淮士女表》都栩栩如生地描寫了秦淮畫舫。與秦淮畫舫齊名的是蘇州畫舫與揚州畫舫。所有當時的著名學者、文人和藝術家都曾光顧妓院,這就使藝妓才貌水準不斷提高,其幾種唱法和樂器演奏法今日仍很流行。

  江南風花雪月的生活,導致了性病的流行。這種可怕的性病由俞辨的《續醫說》中可以查出。梅毒自廣東人始,吳人不識,呼為"廣瘡",又以其形似,又叫做"楊梅瘡"。楊梅的叫法不僅是由於瘡形和顏色,也與梅花引起的性聯想有關。普通人隻是隨隨便便把梅毒當成天花、鼠疫等一類周期性為害的可怕傳染病。

  秦淮一帶的藝妓與妓女都是奴隸,從小就按一定的目的來培養。老鴇把她們買來,教她們彈琴唱歌。那最善彈唱的,掙錢最多,價碼也最高,而不會彈唱的,隻能陪宿,價碼較低,嫖客可以任意糟蹋她們。一旦她們住到普通女人街中,就有官吏把她們登記入冊,主子每年都要向官府交錢,妓女每月也要向主子交錢。這些錢,隻能比交往官府的多,不能少。妓女到了老年,還要塗脂抹粉,打扮成少女一般拉客。等到她們實在幹不了這類營生,就被主子丟開不管,晚景往往非常淒涼。

  江南的女伶和女妓由於常與文人墨客相混,附庸風雅,舞文弄墨者也不少見,有幾位還很有點墨水,吹拉彈唱,再加上舞文弄墨,秀色出眾,自是別有風情。

  秦淮河在江蘇南部,屬長江下遊支流。東源出自句容縣大茅山,南源出自漂水縣東蘆山,在秣陵關附近匯合北流,經南京市西入長江,長一百一十公裏。這一段是藝妓女伶最為出色的地區。

  武宗帶著幾個人便裝出了宮,一溜煙往鬧市來。那南京地方官派的兩名侍衛一個叫李次賢,一個叫田安。他們見皇上去往鬧市,急忙勸阻。李次賢說:"皇上,"武宗看了他一眼說:"什麽皇上,現在我叫大官。""大官,江邊已備好畫舫,如何又往鬧市?""叫他們等著,什麽時候要走,我自會發話。"李次賢隻好叫田安去江邊通知一聲。

  武宗在南京雖說遊遍了山水名園,可是還沒逛過鬧市。再說以皇上的身份出遊,有官員陪著,沿途戒備,很不自在,這回擺脫了那些官員的煩擾,他要好好地玩一玩。

  一行人入了鬧市,正行走間,武宗覺得鼻中一陣清香,非蘭非麝,抬眼望去,隻見對麵一輛車行過來,車上坐著一個老年的,外麵坐著兩妙童,都不過十四五歲。一個似海棠花開,嬌豔無比,眉目天然,另一個如天上神仙,人間絕色、玉為骨,月為魂,花為情,以珠光寶氣為精神。武宗看得呆了,隻覺得心搖目眩,那個絕色的臉上似有一層光彩照過來,散作滿鼻的慢香。車子走過去,武宗殊自呆在原地。楚玉笑著推了他一把說:"癡了。"武宗自言自語地說:"這妙童可是什麽人,也象戲班子裏的人物一般。服飾雖不華美,可稱古今少有,天下無雙。""他們正是戲班子裏的名角兒,一個叫琴官,一個叫玉官,這一回也不知是被哪家請去唱曲。"李次賢說。

  "走,咱們也去瞧瞧熱鬧。"武宗說著,緊隨馬車不舍,卻哪裏跟得上。武宗賭氣地站住腳,命李次賢去打聽他們去了哪裏。又叫錢寧去雇一輛華麗的馬車。

  這一日,南京的富豪馬三爺在府中請客賞花,又請了琴官和玉官前來助興。馬三爺正與幾個朋友在西花廳說笑,就見管事的進來說:"三爺,門外有一個叫大官的前來拜見。"馬三爺從沒聽說有叫大官的朋友,便與管事的走出去。到了門首,隻見一行人站在門前,均是陌生麵孔,一個個華衣錦服,卻不似窮家小戶的模樣。中有一人,身材瘦長,氣度非同一般,便做了個揖,詢問來路。這時,田安走了上來說:"馬三爺,認不得了?"馬三爺一看這不是在宮中當侍衛官的田安嗎,哪能不認得,又換了一副笑臉相迎。

  "這是我家近親,在京中經商,今日路過此地,特來拜見。"田安說著,叫人抬上禮盒。

  馬三爺見是田安的親戚,又有這麽豐厚的見麵禮,不敢怠慢,急忙把武宗等人讓了進去。武宗站在門口,便覺得這門麵威嚴得了不得,比南京總督衙門還高大。門前一座大照壁,用水磨磚砌成,上下鏤花,並有花簷滴水,上蓋琉璃瓦,約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寬,左右一對大石獅子,也有八尺多高。進了門,圍牆兩邊盡是參天大樹,襯著中間一條甬道,直通二門。

  一門裏有數十人在那裏坐著談話,見了來人,慢慢地站起身來,有人見了田安便來搭話。過了二門,又是一百多步的甬道,這才到了大廳。轉過大廳,四麵回廊,中間有一個大院子,花竹靈石,層層疊疊。進了垂花門,便是穿堂,過了穿堂,便覺身入畫圖。長廊疊閣,畫棟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武宗心說:"這裏比劉瑾的住處又要華麗十倍,兩處相較,那裏猶如土財主的窩。"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到了一個水磨磚砌的花月亮門站住了,裏麵走出四個年青俊秀家童來,馬三爺交代他們把客人帶進西花廳去,就拉住田安,站著說話。

  "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頭?"馬三爺問。

  "說出來怕嚇你一跳。"田安顧意賣乖子,"這大官,是京城首富,全國各地都有他的商號。這還不算,朝中上上下下他都有關係,就連當今皇上與他都有一些交情。""此話當真?""那還假得了。方才我對你說他是我家親戚,我家哪有如此福份,攀這等高親。是我們老爺吩咐我帶著他們遊玩。""聽說皇上到了南京,那人莫非就是皇上?""別做夢了,皇上已經回京去了。這大官正是陪皇上來南京的,想留下來再玩幾日。""那我如何招待才好?""也用不著怎麽,你們玩你們的,隻把那玉官、琴官請來侍候就行。"馬三爺沒想到憑空會掉下這麽一位貴客,安排家人周到侍候。

  那家童領武宗等人又進了一重門來,卻是一個花園,地下是太湖石堆砌,玲瓏透剔,下麵是水塘,俯見石罅中遊出幾尾赤色金鯉來。修竹礙人,狂花迎麵,走了數十步,上了幾層參差石登,過一座石板平橋,進了一個亭子,下了亭子,又有假山擋住,絕似蘇州獅子林光景。從石洞內穿出,方見一所花廳,又有幾處亭亭榭點綴,綠樹濃蔭,包聲噪聒。庭前開滿罌粟、虞美等花,映襯那池邊老柏樹上下垂來的藤花,又有些海棠、紫荊等花草。

  來到花廳,前麵是一帶雕闌,兩邊是五色玻璃窗,中間掛著絳色夾紗盤銀線的簾子,家童把紗簾吊起來掛在一個點翠銀蝴蝶須子上。進了花廳,地下鋪著鴨綠絨氈,上頭是用香楠木板做成,滿刻著細巧花草。上有匾額,寫著"苔花岑雨館",四周珠纓靈蓋,燈彩無數。中間平門上刻著一副草書。一張大床,都是古錦斑爛的鋪墊。床幾上供一個寶鼎,濃香芬馥。兩邊牆上糊著白花綾,一邊掛著八幅青綠山水,一邊是兩個博古櫃,上麵放些楠木匣子。所有桌登床椅,盡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錦鋪墊,真是錦天繡地,令人目炫神亂。

  武宗在凳子上坐下,便有家童送上茶。武宗悄聲對楚玉說:"此處可比我住的地方秀巧多了。江南人真會享受。"馬三爺按照田安的囑咐,前來應付說了一會兒話,就命家僮擺上酒菜,喚那玉官、琴官前來侍候,自己退了出去,自去東花園與一夥朋友談笑鬥酒。

  武宗正與錢寧、楚玉喝酒談笑,就見玉官、琴官進來,羞羞答答上前請安。武宗見他們華妝豔服,比剛才所見又妍麗了一些,叫他們坐下。玉官、琴官一左一右坐在武宗身邊,楚玉和錢寧改坐到一邊。

  "今日一見如故,你們的出身家世,怎樣入班的緣故,可否細細講給我聽?"武宗道。

  玉官見問到出身,不知不覺麵泛桃花,眼含熱淚,學著官話,撇去蘇音,把他的家世敘了一番。那琴官也把身世說了一遍。

  "沒想到這般妙童卻都是父母早喪的,甚是可憐,今日我賞你們一人百金,可拿去花銷贖身。"玉官、琴官聽了急忙當床跪下給武宗磕頭。武宗把他們扶起來,"謝什麽,不就是幾兩金子嗎?你們會唱戲,學的是哪幾出?"錢寧說:"我看他們哪裏象學唱戲的。可惜天地間有這種靈秀,不鍾於香閨秀閣,而鍾於舞榭歌樓,不釵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他們如若易冠履而裙衩,恐江東二喬猶難此數。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樂中出幾個傳人,一洗向來凡陋之習,也未可知。"楚玉麵帶譏諷地道"休要胡言!"武宗另換了笑臉對玉官琴官說:"你們可曾讀過書?"琴官指著玉官說:"他肚子裏的墨水比我多。我隻念過五六年的書。""念過什麽書?""《四書》之外,有《唐詩》兩本,另有一部《事類賦》。""可會做詩?""詩卻做不得,隻會說幾句不象樣的白話。"玉官說。

  琴官說:"他的詩做得好呢。"玉官見武宗看他,便笑了一笑,這一笑,唇似含櫻,齒如編貝,妍生香鋪,秀潔清波,真是眩目動情,驚心蕩魄,武宗心花大開,高叫:"拿酒來。"一邊敬了一杯。

  楚玉與錢寧坐在一邊,頗覺無聊,便走了出去。

  "皇上今日裏怎麽文皺皺地起來,一副酸相。""恐怕你是心中含醋吧?"錢寧說。

  楚玉瞅了錢寧一眼,又見李次賢、田安從一邊走過來。

  "玩得怎麽樣?"田安問。

  "你自己瞧去。"楚玉答。

  田安趴著窗縫向裏看,見三人正說話,氣氛甚是和諧,心中暗暗發笑。這田安在南京市麵上朋友極多,商家大戶,才子名流少有不認得的,最喜聚集行樂之事,也是個風流人物。他見楚玉換上男人的裝束,更顯得豐神俊秀,有心與她親近,便走過去搭話。楚玉見田安粉麵皓齒,目朗唇紅,也有意與他勾搭。兩個人一問一答,眉來眼去,說得有興。這邊錢寧看了,不由地醋意發作,走過去說:"哎,我說你們江南的男人怎麽都帝麽不男不女的,象是配錯了胎。"田安明知他在挖苦自己,卻不敢相駁,嘻皮笑臉地應道:"江南風水養人。北方人到了南方,也會換得一副白臉子。"正說著話,家童走來,又在花園中為他們擺了一桌酒席。

  "天色不早了,大官今天看樣子要在這裏留宿。我得去安排一下,你們先用膳吧。"田安說著,便走了出去。楚玉與錢寧尚在鬥嘴,李次賢便走過去吃喝起來。

  屋內武宗正與玉官、琴官鬥酒。玉官取了一隻酒杯,斟滿了酒遞給武宗,武宗正要伸手去取,卻見那隻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宛然玉筍一般,任爾鐵石心腸,也怦怦欲動。武宗已飲過數杯,酒落歡腸,已經心醉,便把玉官拉入懷中抱著香嘴。那邊琴官看了,禁不住嘻嘻發笑。武宗又叫他斟酒,自己一口含住,又喂與琴官一個皮杯。三人正鬧著,家童入內請武宗進宅子休息。

  武宗說:"今晚悶熱,就在這裏過夜。"那家童出去告訴了馬三爺。馬三爺給了戲班子趕馬車的二兩銀子打發他先回去,又命家奴關好宅門,這才去休息。想想這大官也真累,平白裏奪人所愛,把一天好戲衝涼了半截,心中有些不快,便踱到小妾那裏睡下。

  錢寧、楚玉為輪值之事,爭執不下,錢寧要守最後班,楚玉也要守最後一班,最後田安出了一個點子。四人抓鬮。結果,錢寧抓著第一班,楚玉抓了最後一班。錢寧還想賴,楚玉卻不理他,獨自去屋裏睡了。他隻好守在西花廳門外。錢寧和楚玉都爭這最後一班,自然各有想法。錢寧不想使楚玉和田安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而楚玉正想尋這樣一個機會。那田安是個滑頭,略施小計,就使錢寧進了圈套。

  田安對馬三爺府上的情形了如指掌,他帶著楚玉七繞八轉便來到海棠春圃。這裏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有三十多間。

  "你幹嘛帶我到這裏來?"楚玉問。

  "你不想嗎?""你剛才鬧鬼?""你不是想要我鬧嗎?""你個滑頭!""你不是最'恨'滑頭嗎?"楚玉今含嗔瞅了他一眼,田安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拉進一間屋內,點上蠟燭。

  "點燈幹嘛,你不怕被人發現?""你怕?我不怕,這園子夜裏沒人,馬三爺今日到了前院,不會再有人來。"楚玉略觀屋內鋪設,一個木炕,四周山水小屏,炕幾上一個自嗚鍾,炕上是寶藍緞子的鋪墊,另一邊有一個書櫥。田安從上麵拿下一本冊子,遞給楚玉。楚玉一看卻是一幅精巧的冊子,共有三十六幅。接過來細細翻看,隻見開卷兩頁寫著"漢宮遺照"。楚玉心想,定是漢家賢妃貴淑的遺像,且看是怎麽相貌。揭開第三頁,隻見一個男子樓住一個婦人,赤條條在假山石上幹事,就不覺麵發起性來道:"這等東西也拿來給我看。"田安從後麵把她抱住說:"這類東西難道卻不好看?"楚玉在豹房中見慣了這些圖畫,此時隻是佯裝正經,身下已有了動靜。待田安抱住她,卻並不拒絕。田安見他如此風騷,一口吹滅了蠟燭,就在床上雲雨起來。

  武宗那邊,玉官、琴官又為他唱了幾支曲子,已是半夜了。

  時下天氣已熱,武宗便脫下外衣,又叫玉官、琴官也脫了,三人躺下歇息。武宗聞著那非蘭非麝的香味,趁著酒氣,蠢蠢欲動……楚玉與田安摟抱著睡了一會兒,二人便起身準備回去,楚玉摸著田安光滑如綢緞般的身子,說道:"你卻是個奇人。""這話怎麽說?""貌似美女,膚如凝脂,非同一般。""這,你要去問我媽和我爹。"田安嘻笑著又把楚玉按住。

  "別鬧了,該回去了。路上還有機會,你別這麽急急地饞。""我饞還是你饞?我還沒遇到過似你這般能征善戰的美女。"兩人穿好衣服,帶上門悄悄向外走,卻見有一間屋裏亮著燈,二人悄悄潛過去,捅破了窗紙向內一看,卻是馬三爺的兩個家童正在屋內站著行事。一個說:"馬三爺今日沾不得玉官、琴官,鑽進小妾屋裏去了。"另一個說:"就那個秦淮河上買來的婊子,聽說騷得狠。""再騷也沒有咱們弟兄的份兒。""別走神,來換換,照樣……"琴玉捂著嘴巴,差點笑出聲來。二人悄悄回到西花廳角屋,李次賢正打著響鼾,睡得香。

  "我這位兄弟,隻要有酒有肉,便什麽也不想了。"田安說著又摸了楚玉一把。

  次日,武宗又留下玉官,琴官。馬三爺派管家的前來問安。

  管家的說:"老爺病了,大官有何吩咐,小的給你去辦。""馬三爺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日就病了?"田安問道。

  "田安,你和管家去看看馬三爺。"武宗說。

  馬三爺昨夜與小妾歡愉了一場,覺得未盡興,又與兩個家童鬧了一回,方才去睡。那小妾已染了瘡毒,那家童有一個氣色不正,指甲發青,毒氣更重。馬三爺與這兩個人行事,兩毒並發,甚為沉重。倒在床上,便覺得頭暈眼花,紮掙不住。脫衣睡了一夜,如火燒一般,下身疼得難受。把手一摸,濕淋淋的流了一腿。那物熱得燙手,已腫得如酒杯大了,口中呻吟不已。小妾見了那物,嚇了一跳,急忙叫人請醫生來看。田安走進去,正見醫生在為馬三爺瞧病。醫生邊看邊搖頭。田安問道:"此是何症如此曆害?""瘡毒。即便是好了,也是個廢人了。"田安聞言大驚,急忙回去將此事告訴了錢寧、楚玉等人。

  馬三爺花了百兩銀子包醫,一麵吃藥,一麵敷洗。一個小和尚腦袋,已爛得烽窩一樣臭不可言。每日不能得走,隻穿套褲,坐在凳子上,兩腿叉開,中間掛著那個爛茄子一樣的東西,又苦又急。最後又請了一個和尚,用了幾副藥,才見好轉。

  武宗在馬三爺宅中住了幾日,在後花園玩夠了遊戲,便囑咐起程。臨行前,給那玉官、琴官各一百兩黃金,又給三爺留一百兩,這才告辭。那馬三爺叉開兩腿,拖著腳勉強把武宗等人送到門口。

  武宗一路行來,到了一條小胡同,隻見閑人塞滿,都在人家門口瞧著,便也擠進去看熱鬧。這一家是茅草土房,裏麵有兩間草屋,有兩個婦人坐在長凳上,約三十來歲,油頭粉麵,身上穿得滿華麗。隻見一個對人說道:"進來坐坐。"嘻嘻的笑。又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尷尬男人,蹲在地下,穿件小褲,腰上係根繩子,掛著一個大瓶子,足可裝兩吊錢。門簾一掀,又有一婦人走出來的,約二十多歲,生的十分好看:瓜子臉上帶著幾點俏麻點兒,梳個丁字頭,兩鬢惺鬆,插了一枝花,也到凳上坐下,與那兩個說話。聽口音就是南京人,一身堆著俊俏,與眾不同。又聽那婦人唱道:俊郎君,日日門口眼睜睜,引得婦心動,盼得你眼昏,隻稍等,巫山雲雨片刻成,隻討金錢二百文。

  錢寧覺得好笑,不過這淫詞浪語,倒也說得情真。又見旁邊有一小兒,捧上一麵琵琶,那俊的接過來,彈了一曲《昭君怨》,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那婦人一麵彈,一麵唱道:楊柳枝,楊柳枝,昔日宮中鬥腰肢,如今棄向道旁種,翠結雙眉怨路歧。畫船何處係?駿馬向風嘶。盼不到郎君二月陽頭來,隻做了秋林憔悴西風裏。

  當年曾是鴛與鴦,至今已是參與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長。萬水千山來此鄉,離鸞別鳳空相望。歎紅顏薄命少收場,使再抱琵琶哭斷腸。

  那婦人住了住,把弦緊了緊,和了一和,又高了一調繼續唱道:熱情郎,昂昂七尺好模樣。千夫長,百夫長,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愛娘,溫柔一晌漓江上;隻如今,撇下奴,瘦嬋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殘菊傲秋霜。石公壩追得好心傷,畫眉塘,險把殘軀喪。金湘沅湘,三江九江,隻指望趕得上桃根桃葉迎雙槳,誰知道楚尾吳頭天樣長。又過那金陵衛氣未全降,瓜州燈火揚州望。渡河黃,怕見那三閘河流日夜狂,淮徐濟袞無心賞。幸一路平安到帝邦,隻不曉那薄幸兒郎何處藏。我是那剪發導夫的趙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鄲大道娘,……那婦人一麵唱,一麵彈,其聲淒慘。武宗看得有趣,便走上前去,遞過去一錠銀子。那美婦人嫋嫋婷婷站起身,一身嬌豔,滿麵春風,接過銀子謝了。武宗見她嬌如花,柔如水,甜如蜜,粉如桃,心中喜歡,邁步便向屋內走去。四下裏看熱鬧的亂喊亂叫,汙言穢語不絕手耳。這下可急壞了田安。

  "這些妓女都是破爛貨,萬萬不能留宿此地。""那你說怎麽辦?"錢寧問。

  "楚玉,你快進去勸大官出來。"楚玉進了屋子,隻見皇上正與那女子坐著說話,眼光隻望那婦人,不肯旁顧。楚玉走近前去,低身附耳勸他出來,武宗以手示意讓她出去。

  那媽媽見來了如此綽闊的客人,忙囑咐小兒去打酒買肉,又去把那門口圍觀的人哄散。

  武宗在裏麵與那美婦喝酒談笑,外邊的幾個人急的團團轉。

  "急也沒用,幹脆搶。"楚玉說。

  "搶?""把大官拖出來再說。""那他惱了如何是好。""這你們放心,出了事由我頂著。"楚玉說。

  楚玉和錢寧進了屋就往裏屋走,卻被媽媽攔住。錢寧伸手把她推開,二人跳入裏屋,隻見那美婦正在脫褲子,二人不由分說,架著武宗一溜小跑出了胡同,直往江邊而去。那媽媽追了出來,大呼小叫,卻被田安喝住,又遞給她一錠銀子,她才住了口。

  田安和李次賢見楚玉他們走的遠了,就尾隨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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