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又向,閨門倒屣迎。重拋淚,隻是未分明。誠低訴,侯家冤抑情。今宵夢,多恐是前生。
衙鼓急,赤子頌青天。便道此鄉多寶玉,酌來依舊是廉泉,報牒故紛然。三尺法,凜凜鏡台前。
稂莠總教除欲盡,嘉禾彌望滿原田,何息不豐年。
烏必元憑空掉下禍來,老赫要摘他印信、抄他家私。幸得包進才替他跪求,方才準了,暫且不收鈐記,勒限追贓,並將他女兒發出,聽他另賣填贓。必元垂淚叩頭,領了小喬及也雲回署,忙到河泊所署中,與兒子說明此事。岱雲嚇得魂不附體,計無所施,叫父親"快扳幾個仇家,替我們代繳"。必元卻有三分主意,直不理他,隻將岱雲房中所有一齊搜出,約有萬金,帶回盈庫署;又取出自己一生積蓄,湊成三萬,先送了包進才兩顆大珠、四副金鐲,要進才轉求大人寬限。進才曉得是有理傷心的事,且與必元相好,因結實替他回道:"烏必元實在沒有串通和尚。這和尚下海是真。這三萬銀子是他七八年的宦囊,一旦丟了,他心上豈不著急?因戀著這小官,所以勉強完繳的。
老爺若谘革了他,他拚著一死,到封疆衙門告狀。現在屈強巡撫因得了處分,要尋我們的事,老爺雖不怕他,到底讓人家笑話。依小的愚見,老爺恩免了些,著必元再繳些,到後來再處。"老赫沉吟了一會,說道:"我看他也拿不出許多,如今免繳一半,著他三日內繳進二萬,餘五萬盡年底繳清。這就算我的格外恩典了。"進才答應,下去告訴必元,又領上來磕頭謝了。
必元回署與歸氏商量,拿出歸氏的私房及衣服首飾,並將媳婦房中的湊著,隻有四千餘金;又到各洋商、各關書家告借。
因他向來和氣,且印還在手,東西雜湊,約有三千,餘外並無著落。傍晚回家,卻好歸氏與小喬飲酒,各起身接他,必元怒容滿麵,對小喬說道:"都是你這不中抬舉的東西,害我到這地步!如今他說將你另賣,我一個做官的,難道就賣女兒不成?
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人家要你何用?"小喬微笑道:"孩兒怎麽就累起父親來?當初爹爹分付孩兒拜求活佛,幸喜孩兒不依;若也去投師,如今也同他們一夥兒跟和尚走了,這個才是認真串盜,爹爹才受累呢!"必元吃驚道:"你說那個跟和尚走了?"小喬道:"原來爹爹不聞,關部因和尚拐他四妾逃走,所以大怒找尋,其實也沒偷了幾多銀子。"必元道:"原來如此!前日那個包裹倒是真贓了。隻是我們在他管下,沒處申冤。
現在三日限內還差一萬三千,教我怎不著急呢?"小喬道:"這銀子不繳亦可,如爹爹定要繳償,也還有處借得。"必元道:"你女孩兒家曉得什麽,我不因借債,今日如何跑了一天?
但一萬三千,那裏找這個大債主去?"小喬道:"哥哥的襟丈蘇家可曾借過麽?"必元道:"我也想來,你哥哥屢次得罪蘇家,你嫂嫂又被你哥哥攆回溫家,這襟丈十分的決裂;你哥哥昨日還想扳扯親戚。我想這姓蘇的並未薄待我家,去年借的三百兩銀子沒有還他,他也並不曾提起,如今又要借債,卻也不好意思。"小喬道:"不是孩兒無恥,爹爹隻算把孩兒賣了,將孩兒送到蘇家,這一萬多銀子,包在孩兒身上借來。孩兒從前累了父親,如今也算是賣身救父。"必元道:"好女兒,你果能救我之急,從前的事都算我老悖了,葬送了你,以後我有不是,都憑你教訓,何如?我明日就送你過去,千萬要叫他喜歡,肯借銀子,就遲一二日也無妨。"小喬紅著險說道:"這是孩兒不得已之計策,但斷斷不可使關部曉得。"必元道:"這個我知道,明日我暗地寫下你的年庚,加上送帖,外麵隻說是探親,就無人知覺了。"必元當夜把女兒再三奉承,盡歡而散。正是:獻女為升官,薦僧因媚主;僧去女兒歸,甘受他人侮。
蘇吉士脫了竹氏弟兄騙局,靜坐在家。這七月廿四日是他生辰,因在製中,並未驚動戚友,惟與蕙若、小霞、阿珠、阿美輪流做東。
這日秋涼天氣,小霞應做主人,備了些黃柑白橙,及晚出的鮮荔枝,鮮龍眼等物。眾人都於西院取齊,小霞道:"今日碰著了窮主人,沒有下酒菜,須得二位姑娘與姐姐多做幾首好詩,席間庶不寂寞。"吉士道:"旨酒以臭詩下之,佳肴隻鮮果足矣,倒也清楚。如今即以鮮荔枝為題,不拘體韻。前日所做的’殘荷詩’太村,’新菊詩’太豔,都不合體裁,今日須要用心些。"阿珠道:"我們橫豎都是初學,隻好應酬,還要哥哥自己拿定主意。"小霞道:"我們且先吃三杯助興。大爺的詩如若做得不好,前日小旦頭麵尚在,仍舊打扮起來,隻算遺以巾幗。"眾人笑了。丫頭斟上酒來,各吃了三杯,分送筆墨紙硯。吉士道:"我是七絕一首,隻好潦草塞責:昨向香山覓畫圖,紫綃為膜玉為膚。
輕紅釅白佳人手,長樂移來味最殊。"小霞說道:"這種詩隔靴搔癢,既不細膩風光,又非’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者,當不起我的酒。"吉士道:"我原不過拋磚,霞妹何須過貶。"因看蕙若的,卻是七絕二首:纖手分來色味清,冰盤捧出玉晶瑩。
休嫌嶺海無珍異,仙果曾誇第一名。
紅羅絳雪錦斑斕,西域葡萄隻等閑。
識得個中真意味,白圖蔡譜可俱刪。
小霞也是七絕二首:飛騎曾經數往還,荔枝新曲怨肥環。
兒家自作懸釵詠,不向紅塵索笑顏。
陳家紫色宋家香,好事還輸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結實,被人呼作狀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題,頌揚得體,我的不免’郊寒島瘦’了。"吉士道:"霞妹的清新,你的超妙,大約巾幗中並無我位置。且看兩位妹妹的。"阿珠道:"我們兩個近讀魏晉諸詩,雜湊幾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須說實話。"阿珠是四言二章:厥有荔枝,如飴如蜜。
珍於嶺表,龍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華以實。
惠於君子,安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離離園中果,亭亭林間樹。
茁根既靈秀,密葉浥朝露。
海潮變晨夕,宛轉年光度。
春榮夏則實,曆落垂無數。
丹劂其明璫,皮膚得真趣。
新紅手自劈,齒頰細含哺。
色香真未變,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詩,譽同曲江賦。
蕙若與小霞都讚道:"直是《三百》遺音,不但追蹤魏晉。"吉士道:"不要亂嚼,待我公道品題:美妹妹詠物細膩,權與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還不過貌似《國風》耳。"阿珠道:"風、雅、頌各異體乎?"吉士道:"怎麽不異?
世儒以風、雅辨尊卑,見《忝離》列在《國風》,即謂王室衰微,與諸侯無異,聖人所以降而為’風’。殊不知王室之尊,聖人斷無降之之理,此序詩者之誤也。大約聖人刪詩,謂之’風’,謂之’雅’,謂之’頌’,直古人作詩之體耳,何嚐有天子、諸侯之辨耶?謂之’風’者,出於風俗之語,是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言,淺近易見;謂之’雅’,則其辭典麗醇雅故也;謂之’頌’者,則直讚美頌揚其上之功德耳。今觀’風’之詩,不過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數章之中,辭俱重複相類:《賬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癗苜》亦然;《殷其》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已焉哉’三句,《北門》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
餘皆可以類推矣。若夫’雅’則不然,蓋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小、大之別: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複’風’之體類,但其間猶間有重複。雅則雅矣,猶其小焉者也。其詩雖典正,未至於渾厚大醇也。
至大雅,則非深於道者不能言也。’風’與大、小’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惡,有美有刺;’頌’則有美無刺,鋪張揚厲,如後人應製體耳。——此風、雅、頌之各異也。"小霞道:"大爺風、雅、頌之說,我輩聞所未聞,想是江蘇李先生之講究了。"正在高談闊論,丫頭傳說:"盈庫烏老爺家小姐要見大爺、奶奶,轎子已進中門了。"吉士心上一驚,暗暗想道:"他在關部,如何出來,又如何竟到這裏?"忙叫小霞迎接,兩位妹妹暫且回避。須臾,兩人挽手進來,也雲與眾丫頭跟著。
小喬一見吉士,便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淚如泉湧。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覺得悲不自勝,便問:"妹妹怎能到此?"小喬便叫也雲將他父親的書子、送帖、庚帖一總呈上。吉士看了,悲喜交集,說道:"蒙尊翁老伯厚愛,隻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小喬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獻,求大爺不棄菲葑,感激非淺!"因請大奶奶受禮。蕙若再三不肯,讓了半日,隻受半禮。又請小霞受禮,吉士分付平磕了頭,方叫小霞領著去見過母親、姨娘、妹子,然後出來。將小霞房對麵的三間指與他居住,又撥了兩名丫頭伏待。重開筵席,飲酒盡歡。
晚上,至他房中,說了許多別後的話語,各流了幾點情淚,小喬方才提起父親借銀的話。吉士慨然應允,說道:"我明日親自送去。妹妹在這裏住著,我們到新年斷服之後,擇日完姻。
我並將這話稟過尊翁定奪。"小喬自是喜歡。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銀子,自己到盈庫中去,先謝了必元,然後交代銀子,並說明來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說。吉士又拜見了歸氏,方才回家。必元即日繳進。老赫分付:"餘銀趕緊償繳,倘故遲延,一定谘革!"必元答應出來。
正是:暫救燃眉急,難寬滿腹愁。
再說竹家兄弟那晚瞎趕了一回,轉來細問茹氏。這茹氏隻說自己睡著,被他三不知走了,又罵丈夫出了他的醜,尋刀覽索,隻要尋死。理黃隻得掇轉臉來再三安慰,又賠了幾錢銀子,打發那幫捉奸的人,隻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丟醜,二哥又折了銀子,難道就罷了不成?我們軟做不上,須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聽他的私事,告他一狀,他富人最怕的是見官,不怕他不來求我。"這三人商議已定,天天尋事,卻好海關盜案發覺,打聽得老烏將女兒送與吉士為妾,曉得岱雲必不情願,一同到河泊所來。岱雲病體新痊,回說不能見客。
三人說有要事相商,家人領至內房相見。光郎道:"恭喜少爺病愈,我等特來請安。未知關部的事情如何了?"岱雲道:"這都是我爹爹糊塗,我們又沒有吞吃稅銀,如何著我們償繳?就要繳償,也還有個計較,何苦將妹子送與小蘇,甚不成體麵!"理黃道:"別人也罷了,那小蘇是從前幫著小施與少爺淘氣的,這回送了他,豈不是少爺也做了小舅子了,這如何氣得過!"岱雲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橫豎永不到蘇家去,溫家的親也斷絕的了。我家應繳五萬銀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這蘇、施、溫三家,叫他償繳,也好消我這口氣兒。"光郎道:"這是一定要辦的。少爺不說,我們也不敢提。少爺進呈,自然是關部,但要求他批發廣府才好。這南海縣有名的’錢癆’,番禺縣又與蘇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腳。我們也要在廣府動一呈詞,隻因礙著少爺,不得不先稟過。"岱雲道:"什麽事呢?"光郎道:"老爺將小姐送他,他不是個服中娶妾的罪名麽?這事辦起來,他不但破家,還要斥革。也算我們助少爺一臂之力。"岱雲道:"很好!你們不必顧我體麵,盡管辦去。"四人說得投機,岱雲留他們吃了酒飯。
此時時邦臣已經買了許多貨物回家,順便帶了端溪硯、龍須席之類,送與吉士。吉士收了,留坐飲酒。席間說道:"聞得令愛待字閨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親,未知尊意允否?"邦臣道:"大爺分付,晚生怎敢有違?隻是賤內已經去世,須要回去與小女商量。"吉士道:"施大舅婚娶的事,都是小弟代辦,也先要說明了。"邦臣辭謝回家,對順姐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蘇家去,大爺與我求親,你須要定個主意。"順姐道:"蘇大爺怎樣說來?"邦臣道:"他說替施家大舅為媒,我已允了。"順姐聽說,再不做聲,那桃腮上不覺的紛紛淚下。
邦臣急問道,有什麽不願意,不妨直說,方才喜喜歡歡的,如何掉下淚來?"順姐道:"孩兒並無半點私情,何妨直說。"因將吉士躲在房中的事細說一遍。
邦臣道:"原來有些緣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險不必說他,你既沒有從他,他自然愛敬你,怎肯屈你為妾?況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爺作主,不比當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婦很好過日,你不要錯了主見。"順姐沉吟半響,也便依了。邦臣著人回覆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擇日行盤,一切彩幣、首飾,費有千金,都是吉士置辦;那行聘之日,都是蘇家家人送來。街坊上都說時嘯齋扳著高親了。邦臣因竹家弟兄與吉士不合,沒有告訴他,也沒有請他吃喜酒道喜。
過了幾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廣府告下一紙狀了。這廣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從肇慶調來,複姓上官,名益元。兩榜出身,居官清正,斷事明敏。遇著那安分守己的百姓,愛如子孫;那奉公守法的紳衿,敬如師友;遇著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鄉宦、皮賴的生監,視如眼中之針,依法芟除,不遺餘力。當下看這呈詞:告狀人竹中黃、理黃,為服中疊娶、滅裂名教,賜提訊究事:身兄弟向與貢生蘇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選鹽提舉萬魁身故;詎芳不遵守服製,鬧酒宿娼。身等忠告勸諫,芳都置若罔聞。陡於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烏必元之女為小妾,又於本月初五曰騁定時邦臣之女為妾。身等係道義之交,再三勸阻。
蘇芳恃富無禮,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揮虎仆凶毆。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證。竊服未期年,連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實不甘,伏乞大老爺親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
戴德上稟。
上官老爺看畢,他已曉得是索詐不遂,訐人陰私的事,本欲不準,因想著昨日海關發下一宗寄贓押繳的文書,因批了"姑喚並訓",分付該房並成一案,將原被告人證一齊拘集,三日內候訊。
竹中黃準了狀詞出來,便挽人至蘇家,先說了許多恐嚇的話。後說:"解鈴原是係鈴人。大爺拚著幾千銀子,這事就過了。"吉士說:"既然有事在官,自當憑官公斷,尊兄不必管他。"落後,差人拿票到來,吉士留了酒飯,送了他四十兩銀子,差人謝了。依次到溫家、時家、施家,各人都有謝禮,隻這姓竹姓曲的沒有分文,便將他鎖在班房候訊。
吉士曉得兩案並訊,便先到烏家,見過必元。必元很過意不去,說:"是這奴才瞞我做的事,我已經稟過關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遞呈。大爺隻管放心,我烏必元還要留著臉麵見人,決不累著諸位!"因將稟稿與吉士看了,不過說"職係微末之員,並無銀子寄頓親戚。兒子岱雲寵妾逐妻,挾怨誣控,乞賜懲儆。至卑職女兒,係奉海關麵諭,另賣與蘇芳為婢,並末收用"等因。吉土辭謝而回,再至番禺縣中,據實說明前後情節,請他代訴。本府馬公從前年送申觀察時記得吉士,知他是個忠厚讀書人,所以並不推辭,許他照應。這叫做:火到豬頭爛,情到公事辦。
卻說撫粵使者屈大人,清正有餘,才力不足,更有一種堅僻之性,都是著了那時文書卷的魔頭。各處事都如蝟毛,他卻束手無策。從前因海關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飭,很不耐煩,後因沿海一帶地方騷動,雖已會同督臣奏聞,卻又打聽得海關據此參奏,曉得這巡撫有些動搖,也叫人打聽赫廣大的劣跡。這日司道府縣上轅,屈大人單傳首府與二首縣問話,南海縣錢公迎合撫台之意,便將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稅、多索規例、逼死口書、遴選娼妓,及延僧祈子,後來和尚盜逃,他卻硬派署盈庫大使烏必元繳贓等款細細稟明。屈大人叫人記著,又問上官知府、馬知縣道:"你們的聞見略同麽?"上官知府回道:"別事卑府不知,這加二抽稅是真的,還有寄贓押繳一案,現發在卑府那邊,卻還沒有審問。"撫台說:"並且無贓,如何有寄?你替他細細審問,烏必元倘有冤抑,許他申訴。"知府答應了,稟辭出來。
馬知縣上府請安,替蘇芳從實說明二事。上官老爺說:"昨據河泊所稟明,我已曉得。但這蘇芳的行止向來如何?"馬知縣道:"卑職也不大曉得。他是從前廣糧廳申方伯的親戚,所以認得卑職,卻從未有片紙隻字進卑職署中。"上官老爺道:"這就可敬了。"上官老爺送出知縣,即喚原差問道:"這寄贓押繳與服中疊娶兩案的原被告人等,可曾拘齊麽?"差人回道:"都拘齊了。因大老爺親提,這河泊所烏爺、貢生蘇芳都親自到案伺候。"上官老爺即分付:"請烏爺內衙相見。"烏必元進來,磕了三個頭,請過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爺賞了茶,問道:"你兒子在關部呈說,有銀子寄頓人家,怎麽你又在這裏呈說沒有?"必元回道:"卑職些小微員,那裏有許多銀子?因赫大人逼著卑職繳銀,卑職已向各親戚家借銀繳進;餘銀一半,寬限半年。卑職兒子岱雲,因與媳婦不和,捏詞誣告,求大老爺處治。至卑職治家不嚴,還求大老爺的恩典。"說畢,即打一襨。上官老爺又問道:"你女兒與蘇芳為妾,這事又怎樣的?"必元道:"女兒原是赫大人要進去伺候過的,近因和尚盜逃,著卑職賠繳,就將女兒攆出,分付另賣。卑職雖是個微員,怎好把女兒變賣?因借了蘇芳銀子,將女兒送他,蘇芳還不肯受,並未與女兒近身。這都是卑職的犬馬苦情,求大老爺洞察。"上官老爺道:"怎麽和尚盜逃,關部就派你賠繳,你又居然繳進,這不是認真串盜了麽?"必元又磕頭道:"這三月裏頭,赫關部偶然問起:’外邊有個和尚,本事高強,神通變化,你可曉得麽?’卑職不合回了一句以訛傳訛的話,說他善於求子,赫關部當即請進。這和尚拐他四個姬妾下海,所以深恨卑職是個薦引,著卑職繳銀。不要說卑職並沒有串逃,就是裏邊,也沒有失去許多銀子。卑職的冤抑實在無處可伸。"上官老爺笑道:"你也過於卑汙。你如今須自己振作起來,回去辭了這庫廳,原做你那河泊所官去。你一麵做了稟揭申詳各憲,我替你做主。"必元又磕頭謝了。
上官老爺發放必元出去,升了二堂,分付將眾人帶進。
他心上已經了了,第一個就叫蘇芳。吉士趨一步,上前脆下。上官老爺見他藹藹溫文、恂恂儒雅,問道:"你是個捐貢麽?"回道:"貢生十三歲充番偶縣附學生,十五歲加捐貢生的。"上官老爺問道:"你既係年少青衿,這服中娶妾,心上過得去麽?"吉士回道:"貢生與烏必元原是親戚,又與烏岱雲同窗。因必元借了貢生幾兩銀子,自己將女兒送來,貢生不敢收他,再三婉謝。烏必元一定不依,說是親戚人家,不妨暫住。貢生隻得留在家中,與母親同住,侯服闋之後,再行聘定的。至於時邦臣的女兒,係貢生為媒,聘與施延年為妻的,現有三代禮帖可查。如何無端捏控,費大老爺的天心!"上官老爺道:"如此說,你少年人一定有得罪朋友的地方,人家才肯捏控你。"吉士回道:"貢生年紀雖輕,卻不敢得罪朋友!朋友刁險之處,貢生卻不敢回明。"上官老爺道:"我最喜歡說實話,你隻管說來。"吉士便將六月間飲醉脫逃之事細說一番。
上官老爺道:"你既有此事,如何不進狀說明?"吉士回道:"那茹氏放了貢生,貢生反累他出官,實在過意不去。"上官老爺點頭道:"很是!你一麵回去,我替你重處他們。"吉士謝了出來。
上官老爺又叫時邦臣上去,略問幾句。邦臣將禮帖呈看,上官老爺分付道:"你是並無幹涉之人,回去安分生理。"邦臣退下,便將竹、曲三人喚上,喝道:"你這一起光棍,憑空誣告,快把索詐情弊從實說來!"中黃回道:"小的們再不敢誣告。現在烏必元女兒已與蘇芳睡了二十餘日了。"上官老爺道:"烏必元與蘇芳親戚,你難道不許他往來?時邦臣女兒是許與施廷年為妻,如何也牽扯上來?你難道不準他與親戚做媒麽?"中黃回道:"烏必元女兒與蘇芳為妾,隻要問必元兒子岱雲,便知真假。蘇芳本意要討邦臣女兒為妾的,因見小的告了狀,他才串通邦臣,捏造禮帖,希圖漏網,求大爺細細拷問蘇芳,便知實情了。"上官老爺大怒道:"烏必元是父親,烏岱雲是兒子,難道他父親的話倒作不得準麽?時邦臣女兒現未過門,你如何便告蘇芳疊娶?"叫左右:"扯這三個光棍下去,各打三十!"曲光郎叩道:"小的是個幹證,並未嚐證他是真是假,大老爺何故要打小的?"上官老爺道:"我不打你別的,打你這起光棍六月晚上做的好事。"三人默默無言。各自打完,分付發至番昌縣,遞解回籍。三人再四哀求,卻隻饒了理黃一個。
又叫上岱雲,岱雲曉得事情不妥,走上便磕頭求饒。
上官老爺分付說:"你如何不聽父親拘管,私自誣扳親戚,勾搭這些狗黨狐朋?扯下去打!"也是三十,打得肉爛皮開,著差人押至河泊所,叫烏必元即日攆逐還鄉。那溫、施二人並未叫著,一一的發落下來。
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