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伊紫旒等子遷、仲英去後,便把自己的家搬了過來,享受他這三樓三底的現成家私。把門外的甚麽"金礦局"、"招股處"的牌子除了下來,劈破當柴燒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館"牌子掛上。又在帳箱裏翻出了那些假收條、假股票、假息摺、假圖書等來看過,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邊,然後仍然歸還帳箱裏麵,封鎖停當,找一個僻靜地方,收藏好了,以備將來不時之需。又把子遷原用的茶房、車夫一概開除了。一麵寫了條子,叫人送到豐盛祥,約魯薇園、李閑土在花錦樓處吃酒。
且說魯薇園自從得李閑士引導,查清了喬子遷招股情形,當夜回到豐盛祥,便起了一封電稿,把這件事詳細敘出,內中又添了多少曲折,敘他那查訪之功,然後請示辦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電碼。到了次日,起來得遲,飯後又被閑士邀了去跑馬車,逛張園,等回到豐盛祥,已經五點多鍾了,方才譯好電碼,叫人送到電局,忽然接了紫旒條子。薇園對閑土道:"這廝也是他一黨。看那樣子,獐頭鼠目,未必是個好人,我們樂得再走一趟,不是貪嘴要吃他,或者借此可以多探點消息出來。"閑士答應了。到了晚飯過後,紫旒的催請條子到了,二人便相約同行。
到得花錦樓處,隻見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兩個人,彼此招呼通名,原來一個是秦夢蓮,一個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無非說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話。過了一會,外場又報說客來,紫旒起身招呼,原來是任劍湖,已經吃得滿麵春風,走來便道:"來遲,來遲,有勞久候。"紫旒道:"時候正好呢!"劍湖轉身招呼魯、李二人。通過姓名,紫旒便叫擺席。
一麵問劍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劍湖道:"不要說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個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問出情由,托故要走時,又被他百般拉住。沒奈何,隻得借他的酒,澆我的憤懣,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蔻,我要討一點解解酒,回來還要吃呢?"花錦樓聽說,便去抽屜裏取了半顆,遞給劍湖。劍湖接在手裏,瞅著花錦樓道:"好好的一個人,為甚要犯了無名腫毒?"花錦樓道:"我好意給你豆蔻解酒,怎麽你謝也不謝,倒咒我起來?"劍湖道:"請教你芳名叫甚麽?"花錦樓道:"難道你頭一次見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錦樓?"劍湖回顧紫旒道:"她們不懂,倒也罷了,難道做客的也不懂,總不提醒她們?自從陸蘭芬作俑,門外麵隻貼一張'陸寓'條子,這一班人就紛紛效尤起來,部改成'某寓'、'某寓',以為時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說不是笑話麽?近來不知怎樣又行了甚人軒啊,館啊,甚至樓、台、亭、閣,都弄了出來。從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謝湘娥題了一個甚麽'仙館',後來他們也紛紛效尤,都用一個某某仙館的燈籠。然而仙館是仙館,問她名字,她還有個名字。就如陸蘭芬,她雖用了'陸寓'門條,然而她還是叫蘭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樓、閣,你問她名字時,他就叫'甚麽亭'、'甚麽樓'、'甚麽台'、'甚麽閣'。貴相好花錦樓,明明是個樓名,不是人名,既沒了名字,豈不是和那無名腫毒一般,叫不出名字來的麽?"花錦摟笑道:"呸!還要說呢!"劍湖道:"就不是無名腫毒,也應是個無名小卒。"一句話說的合座都笑了。劍湖又道:"還有寫起局票來,今日在這裏吃酒,叫別人到花錦樓來,還說得去,若在別處叫花錦樓去,豈不是要把一座花錦樓翻造到那邊去麽?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麽都隨聲附和,不通到這步田地?豈不是奇事?"伯藜笑道:"你何必在這個裏頭和他掂這個斤兩?到底上海有得幾個通人?通人又那個去管這些閑事?不過任憑那一班附庸風雅的名士去胡鬧罷了。倒是你說甚麽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這件事說一說,或者倒是我明日報紙上的材料。"劍湖道:"這件事說起來話長呢。我是吃過了,恐怕別位肚餓,且上了席再談罷。"夢蓮道:"是極,是極。我來寫局票。"說罷,提起筆,問了各人,一一都寫了發出去。紫旒便起身讓坐,薇園問道:"喬子翁、李仲翁今天沒來麽?"紫旒道:"他兩位……"說到這裏,忽然回頭問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貴本家袁聚鷗,怎不見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時候,怎麽得來?"紫旒一麵起身斟了一輪酒,舉杯讓了一遍,又敬了一輪菜。
伯藜又問劍湖今日赴席的事。劍湖道:"這個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麽洋布莊的小東家,那洋布莊是很發財的。七八年前,老東家死了,這小東家便應該子承父業了。誰知他老子知道兒子不成器,臨終時便把一切生意交給兄弟代管。
這位小東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時還是利害,吃的穿的家裏現成,每月隻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闊的了。"劍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鴉片煙,要吃到一元多;還要跑馬車,吃花酒,如何得夠?所以他就拮據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時,本來給他捐了一個同知,除服之後,便想法子說要入京引見,向叔父求取盤費。他叔父答應了。他萬千之喜,以為一注錢可以到手了。誰知到了臨動身時,他叔父對他說:'銀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給你;我打發一個老成夥計跟了你去,專代你管錢。
一切盤川、部費種種,都要夥計代交代付。你自己照舊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準多支一文。'他聽了這個話,便氣得要死,說:'我又不是犯了充軍的罪,出門上路,還要用人監押著,我何苦去來?'於是就把這件事擱起。誰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見,早把一切費用匯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氣不走,隻得又去匯了回來,白白用了,多少來回匯費,因此更惱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麵朋友送了他一個諢名叫做'失鑰銀箱'。他後來更使性,不住在家裏,在外麵姘了一個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麵張羅的過日子。也虧他不知怎樣朦?拐騙的過了下來,從外麵看,他的舉動還是很闊的。今天他忽然在聚豐園請客,我不知為了甚麽事,向來相識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過當他尋常請幾個朋友罷了。誰知他在前廳擺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為甚忽然大請客起來?一打聽,誰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殮的。他是一個胞侄,雖是期喪不在苫次,然而也應該動點哀戚,幫著辦點喪務,誰知人家忙著寫報喪條時,他卻一麵叫人去聚豐園定廳,一麵躲在旁邊寫請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開賀呢!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來時,我又不在家,沒有看見知單,等我晚上回去,家人們隻告訴我某人明日請聚豐園,我便連帖子也沒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我雖然不曾見過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這一頓,未免也對令叔不住呢!"一席話說得人人歎息,個個說豈有此理。花錦樓忽然問道:"他開賀,你可曾送賀禮!"這一問,問得眾人都笑了。秦夢蓮忽然站起來,離了座位,對著房門口跪了下來叩頭。眾人吃了一嚇,連忙看時,原來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眾人又不覺好笑。薇園笑道"要是夢翁夫人到了,我們還可譏他是季常之懼,不然就讚他是相敬如賓,然而是個貴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讚一詞了。"紫旒道:"並且還有一說,從來同姓不婚,又豈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這倒不要緊,他們從來沒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陸蘭芬本來姓趙。"夢蓮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緊,我和他不過是杯酒之歡,並且向來都稱以好姊姊。"(吳儂,家人相稱,多冠以好字,如稱父曰好爹爹,稱母曰好姆媽,稱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兒子之類,所以示親熱也。)佩金怒道:"你總是那種癡頭怪腦(四字吳諺)的,虧你做得出來。"夢蓮連忙站起來,垂了手道:"是,是。"佩金怒道:"說著還是那樣,還不給我坐下來!"夢蓮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罷,夢蓮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兩個做戲,酒也不喝了。"夢蓮道:"如此我來代你豁一個通關。"說罷,便卷袖伸拳,說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後麵把夢蓮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齒道:"你又要鬧酒了!"夢蓮忙斂手低頭。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許夢蓮豁拳,就應該代他豁。"佩金道:"我為甚要代他?
"紫旒道"你為甚不許他豁拳?"佩金道:"他鬧了酒,要到我那裏胡鬧。"紫旒道:"你怕他胡鬧,就應該代了他,不然,我還是要他豁。"佩金無奈,豁了一個通關。
這個時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齊了。魯薇園叫的是陸蘭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閑士叫的是朱小蘭,又黑又醜,沒甚理會。
袁伯藜叫的是朱寶林,一到了坐下來,就唱了一段《目蓮救母》,便起身辭去了。任劍湖叫的是朱秀鈴,唱了一段《文昭關》第四節,又代豁了一個通關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劍湖便取過筆硯,問各人叫誰,一麵代寫。此時各人的局都已去了,隻有夢蓮的秦佩金還在那裏兀坐不動。劍湖一一問過寫好了,向來知道夢蓮還有一個叫林秀英的,便不問他,代他寫了,一並發出去。過了一會,陸續都到了,各人都換了人,隻有劍湖仍然是朱秀鈴。伯藜道:"這個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煩二主。我們將來都要學樣的。"劍湖笑道:"別的好處沒有,就隻免了那種裝喬吃醋的樣子。"秀鈴笑道"你隻管叫別人,誰知你吃過醋來?"薇園此時已有了醉意,說道,"這裏倒好,可以亂叫,濟南地方要是叫了兩個局,那可鬧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閣下這回是從濟南來?"李閑士連忙看了薇園一眼。薇園連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過濟南,所以知道,此刻風氣或者也變了,亦未可知。"正說話間,驀地裏林秀英到了,默默無言,向夢蓮身邊坐下。忽聽得拍的一聲響,眾人連忙看時,原來是佩金向夢蓮臉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邊麵皮打紅了,眾人暗暗好笑。
此時二排局都唱過了,輪著朱秀鈴,唱了一段《祭江》,一段《賣馬》。然後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調,起身別去,佩金還坐在那裏,一手揪住了夢蓮的耳朵,死命不放。
夢蓮低著頭,隻不做聲,看他那神情,眼淚也要淌下來了。秀鈴道:"姊姊,饒了他罷,何苦來?"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頭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這裏不曾動,倒又去叫了。"夢蓮對劍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隻聽得"拍"的一聲,佩金又向他腮邊打了一巴掌道:"你向來沒有的,別人可能害你?"夢蓮道:"好了,算了罷,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氣做你的娘,隻怕你沒福氣做小烏龜呢。"此時菜已上完,薇園叫盛稀飯,秀鈴也告別去了。一時散席。佩金方才扭著夢蓮同去。大家見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