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山人提起筆來,要在所撰《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之後,續出這部《近十年之怪現狀》,不能不向閱者諸君先行表白一翻。前書借了九死一生、死裏逃生兩個別名,及一個窮漢,開頭做了一篇楔子,以後全部書都作是九死一生的筆記,用一個"我"字代了姓名,直到全書告終。雖然表出那窮漢便是文述農,那九死一生到底未曾揭曉,累得看書的人猜三度四,這啞謎兒未免太惡作劇了。我如今既然要續撰,且待我先把那九死一生的姓名表白出來,抒一抒諸君的悶氣。
那九死一生姓餘,名嗣翶,表字有聲,向來跟著吳繼之做生意,長江下上,蘇、杭二州、南北各省,都設有字號,這年接二連三倒了下來,鬧得餘有聲十分狼狽。恰好文述農也走到窮途,餘有聲便匆匆把一部筆記交給文述農,托他代為設法行世,自己便附了輪船,回到家鄉去了(家鄉是何處,仍未表明,隻怕還是啞謎兒)。
在家鄉伏處了幾年,日子過的漸覺拮據;吳繼之此時也是中落之家,不像從前的裕如了。有聲株守得不耐煩,便稟過母親,仍是向吳繼之處商湊了盤纏,附了輪船,走到上海,打算碰碰機會,或者可以謀個館地,以為糊口之計。此時謙益棧已經閉歇了,就在嘉記弄口泰安棧住下。真是人情冷暖,今昔迥殊;到外麵看了兩個舊交,都是落落寞寞的,有聲也不免暗暗惆悵。
偶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姓伊,表字紫旒,從前曾經借過有聲一百元洋銀的,聞得他現在有了個文報局的差事,光景還好。此時有聲旅況蕭條,未免人窮思舊債,便走到文報局去打聽紫旒公館住處,尋訪前去。紫旒聽說有聲到了,便連忙從樓上下來,彼此相見,照例敘過契闊。有聲先說了出外謀館的話,正要開口問他舊欠,紫旒先說道:"兄弟近來運氣真是壞極,從去年八月病到此刻,渾身骨節酸痛,舉動諸多不便,加以連年欠負,債主日日上門,真是鬧得頭暈目眩。文報局裏幾兩銀子,還夠不上利錢。"說著,在身邊掏出一個小小皮夾子來,在皮夾子裏麵取出一張當了五十六千錢的當票給有聲看道:"閣下請看,這是今天才當的。那些無情的債主,他來了便不肯走,無論多少,總要逼出點才去,所以兄弟近來覺得總沒有生趣了。"有聲見他如此,倒不便開口,稍為坐了一會,便辭了出來。
一路上垂頭喪氣,猛然想起,我何不去找文述農呢?述農自從那年失意回來,家中又遇了一場火,此刻不知怎樣了,尋見了他,好歹總有個商量。想定了主意,便坐車到了城門口,進城走到了也是園濱。一個人心緒惡劣,便有許多想不列的地方,有聲直等到了也是園濱,才想起述農房子已經燒了的,從何找起呢?無奈隻得在就近的店家去打聽,喜得一問便問著了。
原來述農這幾年裏頭,已經設法把房子造起兩間,雖然未算得恢複舊業,卻也不至於棲身無地了。聽說有聲訪到,不勝之喜,彼此痛敘了一番別後景況,述農便約了有聲,仍舊出城,到酒店裏吃了兩壺酒,天氣已是晚將下來。述農道:"你幾年沒到上海了,我一向也悶在家裏,從不出城,我們吃過了酒,去看戲罷。上海近來開了一家髦兒戲館,聽說很有幾個好腳色。"有聲到了幾天,一無所遇,心中正自煩悶,也想惜此排遣胸中悶氣,便答應了。
兩人便出了酒店,同到戲園裏去。正廳前三排都已經被人定去了,述農、有聲便在第四排當中坐下。此時戲已演到第二出。過了一會,隻見按目(上海戲館專司招待看客者之稱)引了一群人到第三排坐下,內中一個卻是伊紫旒。紫旒隻管招呼朋友,卻不見有聲,有聲卻看得他十分清楚,不過心煩意悶,懶得招呼罷了。第五出戲,戲單上排的本來是《紡棉花》,忽然改了一出《賣胭脂》,有聲向台上一看,見掛了一扇牌子,才知道是被別人點了的。正要和述農說話,忽聽得前座的伊紫旒狂呼叫好,回眼看時,隻見他還不住的手舞足蹈呢。旁邊同坐的一個人,對紫旒說道:"紫翁真會辦差,這一身衣服實在配身得很。"又一個說道:"等回來掛出那帳簷,還要光怪陸離呢。"那一個道:"不知統共化了多少錢?"紫旒道:"三件東西,一百六十元。"說時,又叫了兩聲"好"!便有一個按目走到紫旒跟前,彎著腰說了幾句話,紫旒便交給他一包東西。那按目拿到戲台邊往上一摔,忽聽得豁拉拉一聲響,原來是一包洋錢,散滿戲台,大約有五、六十元之譜。有聲看在眼裏,笑在心裏。
等到戲散之後,夜色已深,述農進城不便,索性到館子裏吃了點心,同到泰安棧安歇。有聲談起紫旒的事,述農道,"我隻管看戲看出了神,卻不曾留心。紫旒我也認得的,聽說他近來闊得很呢!"有聲道:"現成我看見他的當票,未見得闊到那裏去。"述農道:"姑勿論他闊不闊,欠債還錢,總是應該的,你明日便老實向他討去,總不能他當了東西便可以不還債的。"有聲點頭稱是。當下談了一會,各自安歇。
到了次日,述農盤桓了半天,仍舊進城。有聲便依了述農的話,仍去訪紫旒。紫旒見了有聲,便眉花眼笑的說道:"兄弟還沒有去回候,閣下倒又屈駕了。我恰好有一件事情要和閣下商量,閣下不要見棄。我這是念舊的話,差不多的朋友,我也不多這個事。現在有個朋友,在這裏辦山東金礦的事,正要請一位朋友幫忙,不知閣下可肯屈就?"有聲道:"我這回出門,本來為的是謀事,既承推薦,感激不盡。"紫旒道:"既如此,我回來就去通知敞友,再過來奉請。"有聲聽了這幾句話,又是開口不得,坐了一會,隻得別去。紫旒道:"我也不敢奉留,也要去看我敞友去了。"說罷一同出門,彼此分路。
紫旒便去看他的朋友喬子遷去了。
原來這喬子遷是江蘇的一個世家,祖上都在外做官,他的父親是一個江西知府,早年已經亡故。哥哥喬子守,是個一榜,服闋之後,遇了大挑,挑在一等,仍舊指了江西省候補去了。
子遷向來出繼與他伯父喬木。這喬木,本是山東的一個候補老州縣,很署過兩回大缺,五十多歲上斷了弦,沒有兒子,因向兄弟商通,把侄兒子遷承繼過來,以後便打算不續弦、不納妾了。子遷到得山東,便是少爺,終日在外胡鬧,甚麽鵲華橋、大明湖(濟南遊宴之地),沒有一天沒他的足跡。喬木氣的了不得,便把他驅逐回南。又過了十多年,喬木年紀過高,便鳴呼哀哉了。濟南的同鄉官看見他身邊沒有親丁,一麵代為買棺盛殮,一麵將衣箱什物封存,一麵打電報到南邊來,叫子遷趕緊去。
卻說子遷自從被逐回南,便終日在上海流離浪蕩,結識的朋友不少,卻沒有幾個是正經的。幾年下來,鬧了個一貧如洗,告貸無門,親戚朋友都漸漸的厭惡他起來了。隻有一個人,是他莫逆之交。你道是誰?原來是北誠信鴉片煙館的堂倌李老三。
原來子遷吃上了鴉片,天天到北誠信開燈,久而久之,便與這堂倌李老三相熟了。從子遷窮下來之後,人人見了他,都是遠而避之的,倒是老三有時候三角、有時候兩角的借給他。
那幾天正是山窮水盡的時候,忽然接了濟南電報,說是繼父死了,不覺喜出望外,連忙走到北誠信開了一隻燈,和老三商量說:"我這回到山東,偌大的一份家財都是我的,隻是此刻怎麽張羅幾個盤纏去呢?"老三躊躇了半晌道:"不知要多少洋錢才夠呢?"子遷道:"有五、六十元也夠了。"老三道:"那裏要得許多?"子遷道:"別人或者不消,你知道我的一切鋪蓋行李都要置辦起來,豈不是要多費些麽?"老三又沉吟半晌道:"我這裏押櫃洋錢是有五十元,隻是起了出來,我的生意也就要歇了。"子遷不等說完,便道:"不要緊,你便辭了此處,和我一起到山東去。"老三道:"兩個人去,盤纏又要多了。"子遷聽說,便頓住了口,搓手頓足。老三道:"喬先生,你且在這裏等一等,我去找一個朋友商量。"說罷,徑自去了。子遷躺在煙鋪上,過足了癮,又多吃了二錢煙,還不見老三回來;直等到天色黑將下來,各堂倌都吃過晚飯,老三方才來了。說道:"喬先生,我依你跟你到山東去,不知要多少盤纏?"子遷想了一想道:"至少隻怕也要一百,就是不要一百,也要八、九十的了。"老三道:"我已經去和幾個朋友商量過,統共湊了三十八元。連這裏押櫃五十元,有了八十八元了,我們就準定這樣辦吧。"子遷道:"如此好極了。但不知這裏押櫃的,幾時可以取得出?"老三道:"這個容易,一兩天就有的。我們先置辦東西去吧。"於是托了別個堂倌代他照應,自己卻和子遷出來,到各處買了些鋪蓋行李等東西。
當日老三便向東家辭工,取回了押櫃,當真的跟子遷到山東濟南府去了。
子遷到得濟南,入了繼父公館,不免對了靈柩假意的也要躃踴號叫了兩聲,然後對各同鄉老伯輩叩過孝頭,一麵成服。
就在苫次開燈,仍舊叫老三代他燒煙,一同躺在苫次,在旁人看見,倒像有兩個孝子一般。子遷停頓過半天,便有代理後事的同鄉,把封鎖的箱籠等件,一一點交。子遷謝過了,便打開來逐件檢點。大約喬老頭子剩下的產業及現錢,不下二、三萬金,便連公館房子也是自己買下的。
一場喪事辦過之後,子遷便留在山東,仍舊是闊天闊他的舉動,又和老三置了上等衣服,待如上賓,家人們都稱呼他李師爺。兩個人一對兒出去,一對兒回家,鬧了兩年,把老人家遺產鬧了一半。因為公館房子太大,自己住不了,便分租了幾間與別人。那來租的,卻是一個廣東人,招了股分,去招遠一帶開金礦的,帶來的礦石樣子不少,一桶一桶的都堆在院子裏。
被老三看見了,便計上心來,到了夜靜時,便親自動手,偷了三四桶進來,子遷笑問道:"你要他這個做甚麽?"老三道:"我看你終年在這濟南府混不出甚麽道理來,我們不如仍回上海。"說罷,又附耳說了如此如此。子遷大喜,便即日將各種產業變了現銀,就是那公館房子也賣了,隻說運柩回籍安葬,向各同鄉處辭過行,帶了靈柩,雇船到了煙台,附著輪船仍回上海。
把棺材寄到蘇州會館,卻在大馬路鴻仁裏租了一所三摟三底房子,置備家夥住下。在門口掛了一扇"奏辦山東金礦局"招牌,又掛一扇"山東金礦招股處"招牌。把偷來的幾桶礦石擺在天井裏,又開桶取出幾塊,用玻璃匣安放在桌子上。子遷便是總辦,老三便是師爺,放開手段,結交起來。紫旒說薦有聲的館地,正是這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