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會擺堂堂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個不來敬我。半世憂愁鬱結,一生勞碌奔波。披星戴月卻因何。隻為其中這個。
這個不是別個,就是天地間第一件至寶,無德而尊,無勢而熱,無翼而飛,無足而走,無遠不往,無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係斯人之性命,關一生之榮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凡人之憤恨,非這個不勝幽滯,非這個不拔,怨仇非這個不解,令聞非這個不發。真是天地間第一件的至寶。亦古今來第一等的人物,所以這個神佛,有一對的花鼓,世上的人說道:一家兒過活,富貴的如何,有我時骨肉團圓,沒我時東西散夥;有我時醉膏梁,沒我時擔饑餓;有我時曳輕裘,沒我時鶉衣破;有我時坐高堂,沒我時茅簷下臥。這壁廂孌童妖女擁笙歌,那壁廂淒風苦雨人一個,要我來不要我?
請問世上的人,那個不要,誰敢說個不要兩字。這個至寶,有的沒有的,弄得七顛八倒,沒有的求其有,使盡百計千方。
到得這個有了,更想其多,覺道千難萬難,到得這個多了,多多益善,還要常保其多,猶不免千算萬計,所謂巴一千撞一萬。
非但不敢說不要兩字,就是要字裏麵,且有說不盡的景況,勞心勞力,日夜千辛萬苦。也因為要這個,為客為商,奔走千鄉萬裏;也因為要這個,賣男賣女,骨肉東三西四;也因為要這個,奴顏婢膝。為要這個,甘作低三下四,朝張暮李;為要這個,不顧九烈三貞。至於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盡千奇百怪的勾當,無非都為要這個上頭起見。總之世上的人,心內也要,口內也要,口內不要,心內總要,當時不要,久後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或黃或白,以爾作寶;凡今之人,維子之好。
這個至寶,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人人要,不獨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嚐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難道他不要的?
世上的人,切不可辨個爾我,切不可分個人己。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失。蓋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個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過一個他人。且我看他人,他人原是一個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儼然一個我。
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後可以行得去。故世間維一恕字,可以終身行之。這個恕字,事事不可離,時時不可忘。論到好的所在,有諸己而後求諸人;論到不好的去處,無諸己而後非諸人。
自己不欲的事情,斷不可施諸他人。總要長存個人心一體的念頭,這方可稱個盡善。目下的人,為了這個至寶,有己無人,但知利己,往往憂人富且怕窮,隱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動不得的。有一等憑著自己的勢頭,強占人便宜;有一等恃著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虧。占人便宜,還要把人淩辱;派人吃虧,還要把人糟蹋。有一等要圖自己肥家潤室,不顧別人死活存亡,得了這個的財物,便把那個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見凶便住,見善便欺的人,遇情通理順,講情話理的,便道不怕伊情理三分,明欺七分;撞著了強橫霸道,更凶似我的,隻得忍氣吞聲,便敢怒而不敢言,外麵還要陪著小心。有一等欺貧重富的人,迷著個財主,便假殷勤,掗相知,裝盡許多醜態,仍然一些也叨不著他的小光,若是叨得著小光,便脅肩諂笑,無所不至,連廉恥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見了個貧士,便不在他心上,當麵輕褻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後說他笑他,其實因他貧窮,未曾占染厘毫絲忽。若是窮人向他挪移了十兩八兩,他裏麵便蓄著個我富他貧的念頭,外麵就露出個他貧我富的形狀,還要肆無忌憚,當場出醜,不顧別人的顏麵。又有一等看見別人的富,心懷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窮,好像別人連累他的一般,當麵挪移撮借,背後反要籌計劃策,或假公濟私,於中取利,不曉得什麽叫做情,叫做理,什麽叫做義。甚至父子們,平白地風波即起;兄弟們,頃刻間水火已成;朋友們,陡的裏幹戈就動。六親不睦,九族不和。或損人不利己,或兩敗俱傷。為因要這個,反把這個送與別人。而且有傷天害理,劃惡策毒計,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負了多少義。單有自己,而無別人。一世辛勞,並無片刻之安,哪有一時之樂?真至四肢冷,雙腳挺,口不能說長論短,目不能鑒貌辨色,耳不能尋消問息,身不能西走東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嚨中的氣兒一斷,方才肯罷。正是:三分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這等看起來,利令智昏,當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難道教人必不要這個至寶麽?若說道為人總該不要,縱然有了也該送與別人,豈是那些天下的富人,沒有一個是的;天下的窮人,沒有一個不是的麽?不是這等說法,這個至寶,原是人世養生之物,易遷有無,借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沒有,如何不要!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故向日陳仲子不食兄鵝,原屬矯情;龐居士車金入海,更為不經。所以這個至寶,可以取,可以無取,取了未免傷廉;可以與,可以無與,與了未免傷惠。取與之間,須要看得清,見得大,不可把這個至寶,看得太輕,亦不可把這個至寶,看得太重。當取的便取,不當取的勿取;當與的便與,不當與的勿與。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輕忽心,把這個至寶,任意揮灑;不是我的,不可生妄想心,圖謀別人的至寶。凡事要歸個適中,斟酌個一定不易的道理。古人說得好,臨財無苟得。得是原許人得的,不過教人不要輕易苟且得耳。揆諸理上,理上說得去:度諸情義,情義上也說得去。然後與之有名,取之無愧,心安意適,這等樣有了財物,用也是經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有一等人說到個取字,笑容可掬,欣然樂從,即一時不便就取,還要想個取的法兒出來,必待取之而後快,說到個與字,眉頭打結,心內怏怏,即使一定要與之,還要遷延時日,與之終是肉疼;常把個患得患失的念頭,橫於胸中,朝思暮想,萬緒千愁,無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陰謀暗算,不顧天良,霸占強吞,怎知情理,不管鄉黨論談,親朋怨懟,任別人笑他罵他,咒他恨他,隻是一味個要得而不要失。這等人的所作所為,是什麽意思?他的念頭,無非要自己受用,並為子孫之計耳。但不知天命不於常,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設心不良,安能久享?否極泰來,泰極否至,往往見器滿則傾,物極則反。禍起蕭牆,變生倉促,半生得之而甚難,一旦失之而甚易。陰謀暗算的財物,化為烏有;霸占強吞的家產,竟屬子虛。否則暗來暗去,漸漸消磨,蕩產罄家,一敗塗地。即使自身能保,難保後人。刻薄成家,難免兒孫蕩費。不是養個癡呆懵懂的賢郎,定是出個嫖賭吃喝的令子,包你家產消滅,反本還原,財物耗盡,連根而去。若是惡債未清,兒女必至做出不可聞的事情,舍身以償祖父之債。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談論。世人莫道此等兒女,是個不肖,這是個極頂的孝子慈孫。蓋父與子,合來總成一尺。父親就做了五寸,兒子自然也是五寸。父親若是不伶俐的,隻做得一寸,兒子必然能幹,要做起九寸來了。若是父親做了九寸,兒孫自然隻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連一分也沒有了。奉勸世上的人,須剩些地步與子孫用用,切不可做盡了。正是: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可見得世間的貪財愛鈔,算計別人的,到得臨了,究竟無益。世人為何不思行善?豈不曉得,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而徒欲以財物家產,傳之子孫,是謂求禍而辭福。蓋禍福本是無門,亦維在人自己招他。世上的善惡報應,真如影兒隨形。近報則在自身,遠報則在兒孫。為人在世,總要把這個至寶,看得輕重適宜;把這個人情,細心體貼;把這個善念,常存心上。若是貧士,貧乃士之常,不可恨自己此時之貧,不可妒他人此日之富,見富勿為諂媚,當自樂也。
若是富翁,富亦何足道!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訕笑他人一日之貧,遇貧勿須提防,宜以善為寶。把貧富兩字,看得淡些,寧為君子,勿作小人。我試把一段人人曉得的故事,說與世上的人知道。正說間,忽有不速之客一人來,見了此書,哈哈大笑,說道:"這樣書哪個要看?哪個要聽?徒以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一派迂氣,滿紙腐談,真是惹厭。有一等人見了,必然說笑你做書之人,還說道此人甚奇,自道識字,卻是不通,而且連篇別字。說出這樣言語,不知世務,這做書人,必定是個不長進的廢物,請付之丙丁,勿使這一等人看見。"客乃擲書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務者,但世之人見了此書,以予言為是,無非點頭一笑;以予言為非,亦不過搖頭一笑。
無所消遣,聊以此作笑府觀,亦無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勸世,不顧貽笑大方,正是:不知人人曉得的是什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