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祖對圖南道:"我勸你一句話,不是我把別人千辛萬苦積下的產業看作不心疼,也不是畏威懼勢,勸你掀頭低,其實盛族那幾位子弟,無非迫於饑寒,又看你有隙可乘,才紛紛動心,其所為可恨,其情猶可憐。縣中偏聽枉法,難道真是糊塗?
不言而喻,是盛族借重了方兄,才見一人押一人,要把令親公郎磨折的半年十月,使你自願了事。"建威道:"縣裏真有這個心腸,圖南兄不好上控麽?"懷祖笑道:"凡事真可以理勝,天下早便無事了。常言道:官官相護,又道心是黑的,銀子是白的,苞苴一行,鸕鶿作笑,還問什麽是非曲直?如要打贏官司也是不難,隻消圖南名字拚著這些產業,鑽頭覓縫,雙手送到縣中。究竟盛族理短,圖南兄理長。"圖南急忙截住道:"要我行賄麽?我寧死不為。"懷祖道:"令親呢?公郎呢?何月何時得離押所,兄台會計及麽?"圖南不語。
懷祖道:"楚人失之,楚人得之,究竟還在一家,不如邀盛族宣明一本之誼,把產業按人分送。"建威道:"圖南兄先擁偌大家財,一夕間變為窶人,將心比心,能無鬱鬱?"懷祖道:"以目前事勢度之,已失之珠,決不能重還合浦,去者不返,訟則終凶,不如慷他人所不能慷,慨他人所不能慨,失利得名,想亦圖南兄所樂為。"圖南道:"如兄所言,小兒與舍親又如何脫離苦海呢?"懷祖道:"此複何難?一紙和息呈,便可取保開釋。"圖南道:"縣中似有意同我作難,自請和息,不怕坐誣麽?"懷祖笑道:"兄台真是長者。南麵者種各刁難,不過弄錢的方法。與兄無仇,與盛族又有何恩?盛族所欲得者,兄之財產,非欲得令郎之性命。行賄圖勝之事,在兄雖不肯為,在盛族不敢不防。今兄慨然將已往之事,置之不問,又複指相贈,盛族覺是意外之僥幸,有不感激的麽?回首當初,不免又有些慚愧,其欲急出公郎令親之心,正也不亞吾兄。為什麽緣故呢?一層本案一了百了,便可安然坐享,二層在兄台麵前,明為圖報,實則示權,使公郎不敢翻案,正有大大地作用。兄台如聽吾言,令親公郎不消慮得,盛族自然會代兄設法。"建威道:"圖南兄的產業贈人不贈人,是圖南兄的權利,雖在族中,不應爭奪。既經明侵暗占,便要講究自保的方法,爭持到底。如兄之言,雖非畏事,非慷他人之慨,但令圖南兄因爭而讓,便是自喪其權,自失其利。此時同族相爭,還好用'一本'兩字來解嘲,萬一其親其友,見圖南兄肯受欺肯吃虧,都來依樣葫蘆,圖南兄產業雖多,今天割一分,明天割一分,轉瞬例無立錐之地,請問懷祖兄可使得?使不得?"懷祖道:"兄台不是嚐講合群麽?嚐講團體麽?群如何合?團體如何結?講道理,賢哲有時難明;講手段,下愚所樂從。手段在那裏呢?中國自昔相傳的宗法,正是目前救急的良方。宗法一明,由近及遠,由後溯前,人人歡若一家,親若兄弟,還怕不能同心協力,抵禦外侮麽?即以圖南兄近事論,爭者固然不是,坐視一族之貧困,不能代謀生計預弭其爭者,亦有不是。若在此呈彼訴,坐令貪得無厭的長官,如狼如虎的胥吏,不訊不結,視為永遠的衣食,久而久之,圖南兄與盛族兩敗俱傷,一邊是絲毫不能歸原,一邊是絲毫不以享用,若輩以外之貪心則始終無有饜時,後累還堪設想麽?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何嚐沒痛苦?便有更甚於斷腕者,一腕便不足愛了。"建威道:"話雖不差,究竟自棄權利,我終不以為然。"懷祖道:"圖南兄的產業,圖南兄自行主張,分贈族中,雖失利還未喪權,若使將來被縣中褊袒曲斷,權利兩失,又將如何?兄台尚以上控為有用麽?"阿金在旁接口道:"府裏不準到司裏,司裏不準到院上,院上不肯,還好京控哩。"懷祖長歎道:"從府以至京控,就算得直,且算一算,該費多少時?該用多少錢?為甘於同宗一本之親,而甘於漠不相關之路人,有這道理麽?圖南兄!我勸你及早自決,無用躊躇,令親同公郎也好早些脫難。儻來之物,安知不能去而複來呢?"圖南道:"金石之言,知我肺腑……"正要往下說,陳氏匆匆走來道:"大嫂此時有些發厥的樣子!"圖南不等說完,急忙入內。建威、懷祖不便久坐,也回棧中。
入晚阿金來報,圖南已發帖,遍請族人,定於明日會議,又恐他們疑忌不來,另備小啟,申明分產的主意。其夫人知事易了,去非又不日可歸,心胸一舒,病也減了許多。懷祖甚自歡喜,建威隻是搖頭道:"我欲教人以強,兄偏教人以弱,真正格不相入。"懷祖道:"對外人宜用強,對親人不嫌於弱,若如兄言,因薄物細故,自相殘殺的,隻消說是自保權利,還有誰好去責備?"建威微笑,不複多爭。
次日,建威對懷祖道:"聞兄島中產藥多,尊夫人又深明醫理,圖南夫人病勢反複,何妨同往省觀?倘仗回春妙手,生死肉骨,也盡些朋友之誼。"懷祖顧問張氏道:"行囊中有無藥料?"張氏道:"雖有,登門自薦,能無為慘所笑?"懷祖道:"圖南非比泛常,是亦無傷。"張氏正還未允,陳氏適時來報道:"圖南夫人忽然想及家計,說敗家破產,都由已起,半夜悲啼,到今未止,剛才厥了兩次,看病情已是凶多吉少,奈何奈何!"懷祖力促其妻道:"去吧!問不容發之際,人命為重,不在拘泥小節了。"張氏皺眉道:"心病還將心藥醫,去亦徒然。"陳氏問知因由,極力慫恿道:"就算無功,也盡一番心。"張氏方始無辭,同到圖南家中。
陳氏引進相見。診視既畢,張氏先委婉勸解了一番,才在箱中取出一瓶紅沉沉的藥露,用開水鑲了一茶杯灌下,再揀幾味藥,囑用甘瀾水煎送。連看五天,圖南夫人十分已好了七分。
去非等兩人亦已歸來。建威意欲先行,懷祖又思同走,圖南再四挽留,說待其妻大愈,彼此都可放心,無奈隻能住下。
其時建威同懷祖夫婦,已從棧中遷住圖南宅內,夜晚無事,聚議禁約的前途,非白非黑,是異是同,爭得熱鬧。建威卻一言不發,隻拿上海寄來幾張報紙,反複閱看。忽地拍案道:"卑怯的中國人,無廉恥的中國人,幾為地球通行的口頭禪!彼何人歟?彼何人歟?"忽地又推案起立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殆舊中國之警鍾。彼何人歟?殆新中國之導師。人心不死,賴有斯人!"懷祖幾人不解所謂,急取報紙,翻到一張《海上日日新聞》,載有一篇小傳,其略曰:馮君亞泉,東越人,少傭於墨西哥,積貲入美,以貿遷為業者有年矣。憤同種之受侮,奮然有以尚武為雪恥之誌,乃返國就學海上之某社,為入日本陸軍學校之備。戒行不日,忽以拒約事,於某月某日飲藥自戕。
新聞上又記幾句來函道:拒約不至以死爭,而馮君竟死,其死也無名;禁工毋害於馮君,而馮君且死,其死也愚。以愚死,以無名死,馮君其徒死哉!
懷祖嗟歎道:"其無名也,正好名者所不肯為;其愚也,正智者所不能及。馮君!馮君!仆恨來遲。不然,與君把臂入林,相視而笑,決不使君獨死!"圖南父子肅然正容道:"馮君以一死,廉頑立懦,後來必有食其福者。我輩雖不能似,亦當思所以似之。來函何人?乃敢掉弄唇舌,妄肆輕薄。"張氏道:"聖者見之謂之聖,賢者見之謂之賢,下愚見之則仰天大笑謂之大愚,其人不同,其見自異。上宙下合,往古來今,那有什麽定評呢?"陳氏痛罵道:"是而為愚,是而謂無名,我當時若不遇救,葬身海中,在若輩眼光裏,越發見得是愚,見得是無名了。"說著說著,不因不由,腦門作酸,眼角裏流下許多紅淚,按捺不住,索性放聲長號大慟起來。阿金急得搓手道:"這是何苦呢?你就哭死,馮君也不得返魂,這是何苦呢?"眾人被他引得發笑。
卻見建威依然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彼何人歟?殆非今之人歟?咦!彼何人歟?其舊中國之警鍾歟?咦!彼何人歟?其新中國之導師歟?"上上下下,一麵走,一麵念,竟有失魂落魄的情景。懷祖過去執住他的雙手,問道:"建威兄如何?建威兄如何?"建威搖搖頭道:"馮君馮君,吾愛其為人,吾敬其為人,吾痛其為人,吾尤恨人乃不知君之為人!馮君馮君,其真徒死已歟?"懷祖慌道:"建威兄,想是哀痛過度,神誌失常,索性借這間房做追悼馮君的會場,建威兄便學大姊,痛痛哭他一場,倒可寬胸解鬱。"眾人都道:"是極,建威兄快聽懷祖兄的勸罷。"那想任你舌敝辱焦,建威雙耳如聾,竟無一言回複。
眾人正急得手足失措,一個女傭慌慌張張趕來道:"不好了!太太急煞了!"圖南父子飛步而入,陳氏拉定張氏緊跟在後。剩下懷祖、阿金兩人,守定建威,不敢走開。
懷祖忽地得計,附著建威耳朵,高聲叫道:"建威兄醒來,圖南夫人變了病了!建威兄快快醒來,圖南夫人燦重了!"恰像兩根電氣,直刺入腦,才把建威剌醒,定睛問道:"圖南夫人如何?"懷祖道:"女傭所傳,不知是何情形。"回頭對阿金道:"建威已醒,大哥何妨入內探一探呢?"阿金應了要走。
簾開處,張氏、陳氏攜手在前,圖南在後,笑嘻嘻又走進來。建威急問道:"大嫂無恙?"圖南道:"沒事沒事,荊人聽外間倏哭倏哭,聲高音響,當有意外之事,不免發慌。女傭無知,輕事重報,倒累了諸位。建威兄!可是你剛才的情景,真幾乎把人急死。"張氏笑對懷祖道:"大嫂有幾句批評真是十分貼切。"懷祖問是何言,張氏道:"大嫂說:夏大哥如處馮君的地位,便是第二馮君;馮君如處夏大哥的地步,便是第二夏大哥;夏大哥與馮君,可算是千裏同心,生死知已。"懷祖聽了,也覺失笑。
建威恍恍惚惚,有些記起,重把報紙攜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忽然怒發上衝,雙眼橫視,眾人又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