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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都白木醜態可摹 許知府政聲堪譜

  引首《結客少年場》迂王作結客少年場,少年何所好?

  不愛身居白玉堂,但願手平衣冠盜。

  朝攜儕伴出都門,晚過易水何灝灝。

  悲悲易水古風頹,行行江南更可哀。

  風景江南何其美,人心江南強半死。

  且約心知飲月明,起看吳鉤發上指。

  抽身不知何處去,須臾歸提人須擲堂署。

  笑指金樽尚未寒,垂斟琥珀月中語。

  一飲數鬥莫嫌多,明日相逢無定處。

  回看寶劍閃如銀,可惜今宵僅誅一個人。

  “評”惜哉今宵止誅一個人,此都飆之所以得網漏乎?嗚呼!吾安得若人者,與之盡平衣冠之盜也哉。

  不說成員外飲酒間見的那人姓甚名誰,且說都白木自從秀州進學,歸杭輝赫一回,也是運道彩湊,剛遇姑娘病重時候,成珪無暇告理,卻被他全算而歸。隻因秀州有了這條釣腸的線索,住不數月,即回秀州,另賃所房屋,移至街坊,妝做良家行徑。可奈妓館家風,到底不知鼠,一般要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自古道:"家無生活計,不怕鬥量金。"錢財想已用完,別無生發之計,剛剩得小使成華,又做了來興勾當,將次清淡,不須細說。

  那張煊向來幫著都白木的閑,手頭甚是充足,口頭也是肥膩,不合奉承過火,尋了個青萍與他,將自己飯碗打破,心下好生翻悔,幾番要誘他回杭,並無機會。那日忽聞成家死了院君,訃書上掛出"哀子成夢熊泣血稽顙拜"。張煊便與眾兄弟道:"老成劈空那得有這兒子?"那時詹直口應聲道:"這段緣故,除了區區,鬼也不曉得。"便將都氏娶熊二娘帶過翠苔等事說上一遍。張煊道"這樣講來,都白木到沒指望了?"賽綿駒道:"有甚麽底譜?若到前途,費些口舌,天下事誰料得來?"小易牙道:"自從都大住落秀州,我們好生清淡。不若趁此機會哄他上來,勸他打場鬧熱官司,大家活動如何?"張煊道:"正合我意。隻是沒人下去通知。"盛子都道:"小弟願往,不須半個人陪。"張煊道:"小猴子,你又想狗咬骨頭,空咽涎唾。"子都道:"大兄說那裏話?自古道:'朋友妻,不可嬉。'況區區嫡真一個魯男子,豈會做張珙勾當?便是他肯不顧,我也斷不高攀。"張煊道:"不必假道學,你且去遭。

  "子都得差。好生快樂。剛搭識得個福州販椒客人,賺得幾兩銀子、一套衣服。次日買些盒禮,徑往秀州。恰好都飆在家納悶,正是無聊之際,見著盛於都到來,即忙迎接。子都見過青萍母子,然後把成宅之事一一說知。都飆拍掌大笑道:"妙哉!妙哉*人天相,信不誣也。小弟這兩日手頭甚是乏鈔,恰好遇著這個機會,豈不是天從人願!怕甚麽夢膿夢血,娘子,快打點歸家,才是我和你安身去處哩!"青萍喜道:"若得如此,也省逐日費心。"陳婆道:"我說大官不是久貧之人,還是我見得到麽。"都飆皺眉道:"雖不久貧,隻此時乏錢使用,明日就該起身,一些盤費也無,如何是好?"子都便於袖中摸出條紅綾汗巾,遞與都飆道:"小弟頗有,任兄用度。"都飆道:"一發難得,足見厚情。"打開一看,約有一來多兩,先揀幾塊碎銀,自往市上買辦接風酒食,青萍母子相陪。

  盛子都坐下,各人說些閑話。子都漸有輕狂態度,青萍也便廝諢。原來娼家性格到底輕薄,這幾時見都飆身旁無鈔,便有個再抱琵琶過別舟之意。瞧見盛子都身邊有銀,古人說:"鴇兒愛鈔",不必說陳媽媽先插科了;況子都雖是老小官,龐兒終比都飆好些,卻又應了"姐兒愛俏"一句。半晌間便有無數相憐相惜、相挑相逗之意,甚至於都挨近身旁勾肩搭臂,青萍亦不相阻。陳婆故意走開,兩人連連寫了幾個"呂"字,就把知心話說。正說到熱鬧去處,都飆已回,食品羅列,四人吃個不亦樂乎。

  次日正待起程,青萍忽然患病,不能起床。原來是盛子都設下的緩兵之計,二人得便中一味幹事,不須細說。一直挨過個把來月,子都做得盡心爽快,青萍的"病"已愈了,才議回杭之事。

  四人來到杭城,竟投張煊家住下。眾朋友齊來探望。都飆將所事說起,眾人各逞己謀,有的要告,有的要打,紛紛不一。

  張煊道:"列位不可亂言,自古道:'事未行,機先露,到底無成。'大官人若要事妥,必須經官;但經官必先起釁。何不先央親友試說一番,倘然允諾,十分之喜;或者閉門不納,再動幹戈,未為遲也。眾兄弟先露圭角,豈不為人所製?"都飆道:"終是法家口氣,講得有理。"辭眾人,來到周智家裏。回複不在。又轉過熊陰陽家,定要老熊去說。熊陰陽推辭不脫,隻得應允。來到成珪家裏,恰好遇著宴客。熊老見有酒客,欲待不說,又被成老隻管問其來意,隻得竟把都飆事體說上一番。成珪也把妻子因而氣死,幸喜還魂之事告訴一遍。熊陰陽見口風不允,也不吃酒,竟自歸家。成珪將此事說與妻子並周智得知,計議告狀。

  次日,熊老回覆都飆,都飆即挽裘屹寫張狀子,次日來到府前。成珪也欲進狀,約同周智偕往。小使走了三番五次,周智隻是不來。成珪等得性急,自己去喚,恰好半途相遇。成珪道:"向來隻你燥健,為何也遲鈍了?等得我好心焦。"周智道:"非我來遲,隻因脫出一樁小事,正要說與你聽:原來成華逃走,果是都令侄唆去的,如今又把來賣在秀州一個傅鄉宦家裏,他道拘束不過,隻得逃了回來。早間先到我家,訴出情繇,思量仍舊服役,並說令侄買秀才之事,一發詳悉。我想已去之人,不該複用,但今興訟之際,正是用人之秋,若行苦肉計,用他作證,斷送令侄前程,更覺容易。"成珪道:"這到一發湊巧。快喚他來!"周智帶了成華來見院君。成珪已將周智所言說與都氏,都氏也道有理。成華見主翁夫婦,隻是叩頭,俱推都飆之謀。都氏道:"若論你情,本當不複收用;但你既來不收,是誅順縱逆也。我今適欲與禽獸相持出狀告他,務要剝他衣巾,前馬爺緝獲牌內,原有你名,如今先把你送去,做個巴臂,若得事妥,將功折罪;若應允不得,也莫怪我不收。"成華哭道:"小人自知沒理,隻道還有快活去處,誰知除卻這裏,一時難過。蒙院君、員外放舍狗命,不加懲治,小人即粉骨亦難補報,區區官事,敢不盡心?"成珪道:"既如此,同到府前,必須如此如此,才是關節。"於是把條繩將成華縛了,來到府前,尋馮是虛。剛做得一紙狀子,恰好都飆也在頭門上,衣帽齊楚,踱來踱去。成華指道:"員外,這手中拿白紙的,不是大官人?"成珪道:"原來這禽獸先來告我!我卻白裙係腰,蓬頭跣足,他到衣冠齊楚,妝出生員行徑。"正是恩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搶上一步,放出老力,揪住就打,連聲叫屈。成華正是懷恨之際,兼獻入門之功,揮動大拳盡力奉承。熱幫閑那班一個個縮頭吐舌,遠遠站開去了。都飆打得發極,也連聲叫起屈來。

  卻好三聲梆絕,知府許召升堂。衙門開處,皂隸正要排衙,那裏呼喝得住?許知府喝聲"拿來!"皂隸竟把一幹人結進。

  跪在階下,一個叫"毆辱生員",一個道"盜財殺命"。知府道:"官長跟前,有事且須告理。為何這等喊叫?"成珪道:'"爺爺,小人若無爺爺呼喚,幾乎被他打死了!"都飆道:"生員若非太宗師救命,也幾乎死了!"知府道:"他是你甚麽人?"都飆道:"生員喚名成飆,這是父親。"知府道:"既是父親,就不是毆辱生員了。"成珪道:"小的那得有這兒子!原是內侄,盜了小的錢財,拐帶小的義男,還要打死小的,是個的真強盜!"都飆道:"父親冒認他人之子,不容生員歸家,希圖謀害吞產。望太宗師作主。有下情一紙,伏乞台鑒。"知府取上讀道:"具呈生員成飆,為斬繼屠宗滅法淩儒事:姑都氏,贅夫成珪,無嗣,從幼繼飆為子。複有繼女一姐,與飆俱若親生。上年將產分析,飆得其二,姐得其一;姐產歸婿收用,飆產父仍執掌,分單可證。禍因遊學秀州,倏生異議,冒養他人之子,希圖罟產,不容歸家。切思自幼繼立,理應得產,他姓之兒,奚容吞噬?

  叩天親審,涇渭立分,舊情可續,原產可歸。上告。"許知府道:"那老子也可有狀否?"成珪道:"都飆原是小的內侄,當年寄食在家,盜去本銀五百兩,複將義男成華拐帶,遠遁無獲,已蒙前任馬爺,給賞廣捕牌麵。日昨已獲成華,特送爺台,以求追究,不期正遇此賊,又被毒打。今有原牌並下情各一紙,伏乞爺爺重憐。"知府接牌看畢,又將呈詞暗讀道:""告狀人成珪,為懇天追剿事:內侄都飆,盜財拐仆,遠遁無獲。已蒙貴前任馬爺給牌廣捕。今月日獲仆成華,言稱惡遁張煊家,勢橫難敵。叩天親擒追剿,焚頂上告。"許知府看畢,問成珪道:"他既是你侄兒,又經繼立,你今無子,有產合應與他;即另繼一子,再作次男也罷,如何反做賊情誣他?況他又是生員,豈是做賊的?"成珪道:"呀!爺爺,從那裏說起!妻雖無子,妾子今已五歲,那有從幼繼立之說?"都飆道:"太宗師在上,生員遊學出外,又不十年五載,就是妾生,那得便有五歲?若說生員不曾繼立,這分單隻問是誰寫的?"知府看道:"成珪,這紙分單,曆曆可據,難道不是你寫的?"成珪道:"小的有甚麽分單?這正是他希圖抵搪之物。

  爺爺隻將分單上主分親友鄰裏拘來,便知真偽。"知府將分單一看,於上並無與事名姓。知府道:"是了,分單定有主分之人,豈有自主之理?明係無恥假捏,那盜財一事,眼見得真了。

  "叫皂隸:"把成華拶起來。"都飆著力爭辯,許知府一毫不理。

  眾皂隸就把成華動手。成華叩頭道:"爺爺不須動得刑法,小人隻是從直講來。那年盜銀一事,其實是大官人之謀,所盜六七百兩,亦俱是大相公經手用度。小人不過倚草附木之流,焉敢生此歹意?其後追索不還,反把家主"才丁"。這雖是討銀的不是,小人也並不曾幫打半下。那日主翁動氣,便要經官告理,惟恐大官走了,便著小人隨他。誰知又落了他的機彀,把小人拐落秀州,複賣於傅鄉宦為奴。不期又被原主所獲。隻求爺爺原情。"知府道:"既盜許多銀子,寄宅在那一家?"成華道:"爺爺,若要大官人將半分三厘把與小人用,果然極是經紀;若說用與他人,且是溜索。假如倩裘相公代考,買得一名秀才,就去了一半;與熱幫閑同嫖,為青萍妓贖身,毛毛去了三百。剛剩得小人一身,尚且承繼與了傅家,那得還了餘剩?若要賠償,隻問大官〔人〕便知端的。"知府道:"都飆,你這番也不必稱得生員了。據成華之說,你隻合稱為'足庶之徒'也。那買秀才一事,卻怎麽說?"都飆道:"太宗師總莫理他,這是一片胡言,希圖嫁禍之意。叨進一事,實是生員親筆掙來,篇篇文字,句句從肺肝中流出,焉得作假?"成華道:"呀,大官人,這事瞞得他人,瞞不得我,況與我同做的。現有店主人親手過付,怎白賴得?"知府道:"總也不必分辯。待我出一題目,當堂做得出來,生員也真,盜財也假;若做不出,二罪齊發,莫怪老許手辣。"都飆大叫道:"噯呀,太宗師大人,別的還可,這斷斷使不得!生員今日之下,原為奪產而來,不為赴考而來,腹中止帶得一副訟師肺肝,並不曾備得作文材料。若要麵試,必須另日。"知府笑道:"你今日腹中不帶得文字,畢竟要怎麽日期才有文字呢?"都飆道:"太宗師若說我什歲後生不會作文,也須知七旬老漢那能生子?不把他假子辯個明白,生員今世也不做文字。

  "許刺史道:"這也不難。"叫皂隸:"速喚那成珪的兒子來。

  "又差一名皂隸道:"可向街坊上,另喚一個少年人生的兒子,與成珪子年齒相等者一名。"又差個皂隸:"到書坊中速取印行《漢史》一冊。"不移時,三個皂隸齊到,那孩子便是府側王豆腐的兒子,與夢熊一齊跪下。許知府問得二子年紀相等。將夢熊瞧著想道:"此子麵龐與父無二,可惡狂徒,強為排擠,若不把舊事引證,他也到底不服。"吩咐都飆道:"王家孩兒,壯父所生,成夢熊老父所生,若有不真,必有可辨:把二孩站在階前,俱去了衣服,此時初冬時候,看那一個畏寒,你隻從實報來。"皂隸去了二小〔兒〕衣服,卻是夢熊叫冷。都飆報道:"啟太宗師,假兒畢竟畏寒。"許知府又教將二子立在日中,"看誰無影,你亦報來。"二小兒又立日中,不知怎麽,夢熊獨沒影子。都飆報道:"啟太宗師,假兒果然連影子都是沒的。"許知府道:"著二子歸家。"叫值堂吏:"可將取來《漢史》內,尋名宦中有《丙吉傳》,朗聲讀來。那吏從頭尋著,依本讀道:漢丙吉,為陳留尹。有富翁老年無於,娶鄰女,一宿而死。後產一男。至長,其女日:'吾父娶一宿身亡,此子非父子。'爭財,數年不決。吉雲:'嚐聞老翁兒無影、不耐寒。'其時秋暮,取同歲兒,共解衣試之,老翁兒獨呼寒;日中,果然無影。遂直其事,郡人稱神明焉。

  許知府道:"辨別真偽,一如前輩之法,無影、呼寒俱出爾曹之口,且眾目共睹。成珪之真子無疑,猶不作文,更有何待?"叫書手:"取副紙筆與他,就把'繼絕世,舉廢國'二句為題。"都飆聽了丙吉一節,已是默然無語;又見題目到來,卻似湯泡埏蝤,看看縮攏,道:"生員今日委實不帶得文字肚腸,要試,定須另日。腹中絞痛得緊,舊病又發了,過不得!

  過不得!太宗師要作文。小事,即不判還財產,也是小事,這性命是要緊的。"知府道:"不妨,我有療痛辣湯在此。"叫皂隸:"選頭號板子,與我采下,先打四十!明早上道,再行參處。"都飆道:"呀,生員豈可打得!"知府道:"惟我老許,便破格打個生員,總與打馬鞭驢何異?叫該房:"快做文書,申詳學院,將一幹人犯,明日就送道爺審究。成珪父子寧家,成華討保,都飆發本府司獄司收監,明日聽候解審。"許公退堂。成珪不勝之喜,將銀謝了王豆腐,又請衙門中人役,各有酒食銀兩,不在話下。

  歸家說與都氏、翠苔,大家歡暢,俱說:"虧了周員外,能用成華之功。"專候來日捷音。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摹都飆假斯文,真堪絕倒。若除卻許府君,未有不因秀才而另目視之者矣。噫!誰知今日秀才,多半都飆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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