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菜根談》洪應明作謝豹覆麵,猶自知愧;唐鼠易腸,猶自知悔。蓋"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惡遷善之門,起死回生之路也。人若無此念頭·,便是既死之寒灰,已灰之槁木矣,何生機之有!
“評”都氏可謂知愧、悔矣。
卻說都氏自從還魂之後,家下廣延僧眾,諷誦《怕婆尊經》,果然病體消除,漸漸如舊,因此連日酬神還願,請客飲酒。
一日酒散後,獨周員外進內相謝。都氏留住道:"老身有句話,問我拙夫,他卻仍舊畏我,不肯實說,特留員外在此,問候端的。老身蒙開棺起死之恩,員外便是生我的父母一般,百事瞞你不得。前番不容老官娶妾,實是老身不是,我也自知其罪;就是娶的熊二娘子,委實是個實女兒,也是老身主意。從嫁翠苔,因與拙夫有染,實是老身在假山後親手活活打死,複著成茂拋在江中。前月獨看行樂圖,忽見翠苔鬼魂,得下病症。及至地府受些刑法,也是不枉,隻還不曾償得翠苔之命。後蒙閻王放還,老身惟恐轉來,又被翠苔索命,不為長便,因此與閻王討個的實道:'婦人既可還魂,婦人有個侍婢翠苔,求大王一並釋放了他,同到陽世,情願讓為正妻。,那閻王老子道:'你隻不可食言,他已還魂多時了。'我想閻王必不犭訁王言,你們定須知道。若尋得翠苔到來,也完了我這點怕鬼念頭。不然,心中隻是恍恍惚惚,時時似見他光景,此病終久不能全愈。
員外若肯用情,何不與我一個下落?"成珪自忖道:"這話來得蹺蹊!周君達不露本相才妙。"便聲也不敢做,隻光雙眼瞧著周智。周智笑道:"院君既把他拋在江中,焉得又肯還魂?
莫聽閻〔王〕老子調謊。"都氏又喚成茂根究,成茂那敢應允。
周智想道:"我量他這番還魂,定然知些因果,或者改過自新,也不可知。夢熊母子在我家中,終非長便,不及就此機會,說與緣故,到也使得。且待我探他虛實,再行計議。"便作色道:"院君是重生之人,已曆地府世務,量來不須老朽細道:"翠苔一事,原是老朽主行,如今院君要知其詳,我也不懼虎威,說與你聽:當年成茂馱出,老朽江口救回,贖藥調理,原不曾死,隻因院君怪他,所以不敢說知。其後另擇門楣,嫁與個契友為妾,現今生下一個兒子,已五歲了,十分憐俐,且是好在那邊。院君向來所見,隻是疑心所使。若肯早把今日之言說出,待我攜他一見,或者不著鬼也不見得。如今既要會他不難,隻要你賠個不是,我便好去接他。"都氏道:"得他再會,莫說一個不是,便要我拜他一百拜,替他做丫頭,也是甘心。隻是可惜嫁了他人,若肯回贖,便費百金我也情願。周智道:"院君,你若果有真心,豈有不可贖回之理?隻把銀子兌來,明日我包得還你一個翠苔。隻是你不要還思量打他就是了!
"誰知都氏果係真心,也不與周智分辯,一竟走到解庫中,兌下百餘銀子,遞與周智,福上幾福道:"要叔叔替我贖他回來,千萬!千萬!"周智暗笑道:"我本打探之言,他便兌出銀兩,想他醋意果然沒了。且待我收下再處。"便應道:"曉得了。"一溜風走回家,與何院君說知。何氏笑道:"難道果有此意?這樣,是成伯伯老運到了!"連忙說與翠苔得知。翠苔半疑半信,也隻得隨周智施設。
次日,同何氏來到成家。未曾到門,都氏已先出來,殷情迎接。及進內廳,何院君對都氏致意,萬福方了。翠苔正欲上前對都氏下拜,隻見都氏慌忙的一把挈起,聲也不做,仔仔細細的看上一回,道:"我兒,你今日還是身子來,還是魂靈來?
"翠苔道:"奴家那得魂靈來?"都氏道:"不要調謊,前番隻被你魂兒日日下顧,打得我十生九死,好不利害!今日你怎麽還是活的哩?"何氏道:"這原是院君該受磨折,自己眼色迷目奚,疑中之鬼,翠姐姐怎來打你?"都氏道:"這樣說來,你真個是翠苔姐了?你且坐下,待我拜你一百拜,你竟做妻,掌管家中事務,我願做妾,理料廚灶事體罷了。"翠苔笑道:"隻願院君容奴在家,仍供斯役,也盡彀了,怎敢說這樣話?"都氏卻似風魔的相似,倒身隻拜,也不由分撇,竟把身旁鎖匙、帳目,盡行交與翠苔。翠苔既不肯受,都氏又不敢歇,何氏又勸不住,三人攪個一團,不得清楚。翠苔再要推讓,都氏哭道:"何院君,你休拽我,我是閻王麵前說過的:若得姐姐還魂,情願讓為正妻。這是決不食言的!想我當年,也不知甚麽意思,得罪了姐姐,量你也不怪我。隻是你自從離了我家,嫁與那一家去,教我好生放你不下!"翠苔道:"奴家八字低微,在院君處,隻好與老員外有些私情,及至再嫁,那人又與老員外無異,隻沒有院君般一個主母,以是奴家每常也好生放院君不下。
"成珪對妻子道:"他還生得一個與我無二的兒子,院君還未見哩。"周智道:"我正領在此間,要與院君討果子吃哩。"便喚:"夢熊快來!"隻見夢熊先已妝扮齊整,及來到都氏跟前,朗聲喚句"親娘",納頭便拜。但見:俊秀自天成,粉臉朱唇骨格清。步履軒昂相度好,聰明,釋氏宣尼親抱臨。鷹隼出風塵,獨步驊騮誰與爭?笑語閑談渾似父,而今,有子如斯堪稱心。
都氏將夢熊抱在手中,心下一分欽羨,忽然放聲大哭。眾人不知為些什麽,再三相勸,問其緣故。都氏拭淚嗚咽道:"老身也不哭無食無衣,也不哭少長少短,隻因見這孩兒與我丈夫甚是廝像,以是忍不住的啼哭。"周智道:"便像員外,哭他怎的?"都氏道:"翠姐姐在我家中,我卻有眼如盲,作賤了他,如今他到生得這般一個俊秀兒子,我卻至今沒有。雖然此兒與老兒相像,我老兒怎生討得這樣一個?我想就是連夜娶與老兒,也生不出這樣長大的兒子了。總隻是老身的不是,害了我丈夫也!害了成氏宗祖也!教我怎生的不苦殺也!"嗚嗚咽咽的又哭個不住。
成珪道:"那年院君不打死他,或者生得一個,也不可期。
今日雖然哭泣,已無及矣,不如且耐性罷。"都氏道:"老官,也不要埋怨我了。我自無尾,總不足惜,隻可憐害你絕後。我若後遭死了,把我千萬不要埋葬,隻拋在荒郊之外,使鴉鵲食我五髒,狗菌食我骨肉,使街坊上人家婦女把我唾罵一聲,說這是惡婦的榜樣、末代的招牌,也把你出了一口氣罷。"周智道:"院君何必出此怨言,但能改了舊性,自責自悔,自然天神保佑,定須教你有後。倘若你果然實心愛此子,也非難事,兒母尚且贖得回來,兒子有甚求謀不至?隻須再兌百金,做老周著與他爺老子說知,一發承繼與院君為子,有何不妙?"都氏又哭道:"說起'承繼'二字,真教我好苦也!如今方省得他人兒女貼肉不牢。隻那天殺的都飆,我再要怎生看待他?臨去時反把我兩老打上一頓。冷布袋夫妻,待他頗也不薄,豈不知我病中,足跡也不望我一望。承繼一事,員外再休題了!"周智笑道:"院君果然再不承繼了,我也不管閑事。"就指著夢熊道:"如今我便送他做了你的親兒罷,你且自己收管,贖娘的銀子一發送還你了。"都氏道:"員外,他如何做得我的親子?贖娘的銀子不收,莫不是不準贖麽?"周智未及回報,隻見成珪道:"此子雖出翠苔腹中,實係拙夫親手造下,豈不就是老娘親子一般?翠苔原未曾嫁,又何須贖得?"都氏大喜道:"我起初也猜著八九分了,原來果是老官骨肉,怪得麵龐廝像。謝天謝地,老官有後代了!快把根繇說與我一聽。"何氏便上前,把成茂馱出等因,直說到生子之事,一一說上一遍。都氏道:"原來世上有你們這一班好人,實是罕有!不虧瞞過我這老賤,怎有今日?想來隻我是個花臉,其實慚愧,早知這樣,我也沒個麵目還魂了。如今有個主意在此:多虧列位扶持,完我一家骨肉,容我一一拜謝,少伸銜結之報。"掇把椅子,先請周智坐下,倒身拜道:"都氏生而愚頑,不奉母儀,首蒙員外湖中開示之恩,老身反多冒瀆,當受老身一拜;全活翠姐之命,使我熊兒有母,不絕成氏之祭祀,亦當受老身一拜;撫育熊兒,使我丈夫有子,當受一拜;蒙勸丈夫,不去削發為僧,使老身家中有托,當受一拜;老身與丈夫相毆之時,致累員外淘氣,又當受老身一拜;結末破棺救命,不避罪名,再生之思,更當受我一拜。即此之事,恩德如天,莫可補報。有贖翠姐這注銀子,仍當送與員外,聊作濕草垂韁之報,乞員外笑而納之。"周智道:"員外、院君有子,於老朽亦萬事足矣,何必報之以財帛?但卻之不恭,當暫領院君之財;為院君做件好事耳。"另日,周智盡將這項銀兩付與刻板匠人,印造《怕婆經》數百卷,施舍於世。有偈為證:稽首能悟真實法,離諸分別及戲論。
欲令世間出酸苦,無言說中言說者。
一切異道之所作,不能破於諸怕想。
彼難怕想金剛斷,故我歸心此法門。
諸句義中秘密義,世間智慧莫能測,有能開喻我群生,彼菩薩中自敬禮。
喻如七寶施俗僧,誦經未必果受福。
又如談說諸宣淫,隻博人間囂溥饑。
若能受持此經咒,福德勝彼千萬倍。
不惟部洲莫譏者,即身酸疼必消除。
故我今為功德施,略述茲經中大義。
願彼怕婆諸眷屬,及酸魔中諸大魁,聞我開說妙沙門,一切癡心俱滅沒,從今見聞與受持,照真明了心無礙,無礙真心了明照,西方極樂怕婆國。
周員外刊經印布於世,後來得福,自不必說。
卻說都氏又拽住何氏拜道:"多蒙院君讚襄之功,亦當受老身一拜。另有粗絹十端,聊充衣裹,少酬內助之勞。"何氏辭之不已,隻得受了。都氏再拽丈夫拜道:"吞聲忍氣,皆賴賢夫海量包容。多虧你不避幹係,生兒於荊棘之中,使老妻有子,當受老身一拜。"成珪即忙跪下道:"院君若拜,教拙夫行甚麽禮?兩免罷了。"都氏道:"也沒甚麽相贈,隻把向日家法繳過,也隻當兩免罷。"再拽翠苔道:"還要拜你幾拜,不虧你生得孩兒,教我那得現成做娘?"翠苔道:"這也不是奴家之功,若無成茂哥哥活命之恩,焉能得有今日?"都氏道:"不是你提起,幾乎又忘了。成茂快來!"都氏也拜道:"若沒你這重生的磨勒,再世的陳琳,那得個一家團圓?白銀四十兩,與你做本錢,連你身契一發收了,今後隻管小官罷。"成茂將銀拜而受之,身契斷不敢收。眾人再三勸說,然後收下。
合家大小俱有賞賜。成珪教夢熊拜了大母,都氏滿心歡喜,忙向妝奩內尋出赤金鐲子、拳大珍珠、首飾玉器與夢熊穿戴。另設筵席,款待眾人,吃得人人盡光,個個滿懷,正是酒落歡腸、誰不酩酊。
未及席散,主管報道:"外邊有客到來,說有緊急事體,特請員外接得。"正是青天白日,猛可裏起陣烏雲,又不知落下怎麽一天雨來?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天下惟至惡人,一變即能至善。所以卓老雲:"有氣骨漢子,最易入道。"都氏一變即為順德婦人,也隻是一向有氣骨爾,莫謂專藉抽筋之效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