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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姐在房中織綾羅(4)

  表哥姚平剛卻是聽不見她的呼喚的。姚平剛這時候也在受難。他昨天上山砍柴,不小心滾了坡,那隻殘疾的腿磕在石頭上,就怎麽也起不來了。姚平剛是個剛強的人,整整一晚上,他都在反複地試著站起來,但每一次都失敗了,萬般無奈的時候,他也在心裏呼喚著白蔓兒。他盼望著天降奇跡,白蔓兒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他做夢也想不到,白蔓兒真的在向他靠近。他的救星就要來到。在這段難挨的時光裏,他想到了自己近四十年生命裏的種種不幸和種種幸運。他覺得自己基本上屬於那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人。從小立誌讀書成材,偏偏父親早逝,不能如願;長大發誓成就事業,讓母親和兄弟姐妹過上好日子,偏偏工傷致殘。這十年,忍辱負重在姑媽家裏效勞,好容易熬到白蔓兒來了,生活裏出現了一絲曙光,卻莫名其妙被霸道的表弟趕了回來。那天夜裏他回到荒了十年的家,是多麽淒涼的景象啊。他的家,十年沒有修繕,基本上是野兔和黃鼠狼的老巢了。那天晚上,他蜷縮在牆角裏過夜,野兔和黃鼠狼就在他的頭旁奔跑。當然,他是不會被難住的,生活裏多少難場的事,他都熬過來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開始修整家園。他首先去梁那邊人家借來籽種,然後在院邊開出一片地,將絲瓜種子和各種豆類種下去,然後清掃屋子,即便家徒四壁,他也不忘記跑到屋後山坡上采來野花裝點。他甚至很自豪,這麽一個破家,經他一撥弄,竟也充滿了溫馨的氣息。那麽一塊荒地,經他耕種,很快就長出了綠汪汪的小苗。他就盤算,什麽時候,他要帶白蔓兒來看看。他要告訴她,貧窮也是一種福分,人被逼到絕路上,創造力就噴發了。創造著,生命才有意義,才充實。他還要告訴她一個秘訣:讀書可以解決人的心靈困苦。他的枕頭書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是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這兩本書,他反反複複地讀,書都被他磨得起了毛邊兒。他記得書裏的很多格言,尤其在大海上與鯊魚搏鬥的桑提亞哥的名言,他幾乎爛熟於心。現在,在生命的絕望裏,在盼望著白蔓兒的時候,他就默誦著桑提亞哥的名言:人是打不敗的。你可以消滅他,但你就是打不敗他!

  仿佛為了考驗他的意誌似的,老天爺這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初夏的悶雷就在頭頂滾動,似乎要隨時撲下來將他撕碎。他豪壯地仰起臉,任雨水撲打,心裏叫著:老天爺,你打不敗我!你就是打不敗我!

  大雨持續了整整一天,姚平剛在豪壯的心緒裏暈了過去。這時候,白蔓兒像上帝派來的天使一樣來到了他身邊。

  白蔓兒連滾帶爬,狼狽之極,她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荊棘劃破的傷痕。她在柴朳裏找到姚平剛,驚呼著將他抱在懷裏,那個涼冰冰的身子將她嚇壞了,她山呼海嘯地哭喊表哥的名字,那個冰冷的人卻一絲反應都沒有。她忽然想起一些急救常識,趕緊掐表哥的人中。眼見得血都滲出來了,表哥還是沒有反應。她毫不猶豫就跟他嘴對嘴地做人工呼吸,一下,兩下,白蔓兒覺得,她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她在心裏說,表哥你可不能走,千萬不能走。我們大家都需要你啊表哥。表哥,你走了蔓兒就慘了,你知道嗎表哥!

  哲學家說,相通的人是有心靈感應的。也許,正是白蔓兒心裏的聲聲呼喚,將姚平剛從死神那兒拉了回來。姚平剛在白蔓兒用盡氣力就要絕望的時候,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接著,翻了一下白眼,睜開了眼睛。

  他說:蔓兒,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白蔓兒將臉貼在他的臉上,不知道是歡喜還是難過,她嚶嚶而泣,許久也止不住。白蔓兒知道,在山岩下掙紮了三天三夜的表哥非常虛弱,她必須立即將他背回家裏,給他吃點兒東西,蓋上暖和的被子。可是,怎麽回去呢?眼前是懸崖峭壁,表哥一步都不能走。她看了一眼在頭頂盤旋的鷹。她多麽羨慕鷹啊。

  姚平剛說,你到後山去叫人來幫你。白蔓兒搖搖頭說,滿山裏都是老人和孩子,誰能背得動你?那樣反而浪費了時間,還是我來背你吧。隻要你有信心,我們一定能夠回家。白蔓兒就俯身去背他。她沒有想到,表哥的身子是那麽重,她背起他搖搖晃晃走了兩步就摔倒了。如是再三,她知道這樣是不行了,忽然心生一計,說,表哥,我抱著你往山下滾,滾到溝裏,也許能碰上過路的人。那樣就有救了。姚平剛說,這不是玩命嗎?你看看下麵的懸崖,滾下去就沒命了。

  白蔓兒知道,這種時候,爭論是沒有意義的。她四處看了看,在心裏默默地禱告一番,忽然躺下緊緊抱著表哥,說時遲那時快就滾了下去。

  山下的路上正好走著他們的大舅。大舅看見一團東西從山崖上滾下來,因為山勢太陡,那團東西在山坡上彈起來,滾下去、再彈起來,再滾下去,最後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住了。

  13

  大舅喊人將他們抬回去,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村裏人都說他們命大,都說好人自有天照應。的確,那天,要不是大舅走親戚路過那兒,他們也許就沒命了。偏偏,上蒼就派來一個大舅。婆婆做主,從市裏叫來救護車,將他們送到最好地醫院進行治療。盡管如此,姚平剛那條殘疾的腿還是沒有保住。他回到石羊溝時,用的是一條上了螺絲的假腿。白蔓兒沒有損失身上的零部件,但太陽穴那兒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所幸那疤痕不是太難看,反而使她那張過於白皙的臉有了幾分滄桑和韻致。

  在白蔓兒和姚平剛住院的一個多月裏,母親給江偉光打了很多電話,催他回來照顧媳婦。母親說,若不是鄉鄰照應,這個家就要散掉了。可是江偉光說忙,忙死了。白蔓兒也打過電話。江偉光說,你好好地在家裏養著,怎麽會受傷呢?我好像沒讓你上山呀,你怎麽會從懸崖上滾下來呢?白蔓兒放下電話,眼淚就從眼角滲出來,再看表哥,就有同病相憐之感。那目光裏就有了憐惜,有了深深的關切。

  現在,兩個從醫院回到鄉間陽光裏的人,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坐著,就像不相信自己能活著回來那樣奇怪地互相看著。

  姚平剛說,你真傻!那懸崖下到處是石頭,碰上任何一塊石頭就沒命了,你怎麽能拿命跟石頭碰呢!

  白蔓兒拿眼看著表哥,隻笑不說話。

  姚平剛說,咱們竟然活著!我都不相信自己還活著。

  白蔓兒說,咱們就活著。

  姚平剛說,你想過沒有,那天,咱們很可能一齊就死了。

  白蔓兒說,那樣才好呢。

  姚平剛向天空看去。天空裏正飛過一個叫天子,那鳥兒特別小,聲音卻異常響亮。

  姚平剛將目光收回來,兩人的目光就突然碰在一起,並且在碰撞裏燃起了火花。兩雙眼睛都趕緊躲避,就像馬上要出弦的箭猛然被收回那樣,空氣裏突然充滿緊張和尷尬。

  這時候,秀萍推著坐在輪椅裏的婆婆出來。婆婆讓姚平剛過去,她仔細地撩起他的褲管,看了那條假腿,婆婆紅著眼眶,連說造孽。姚平剛說,姑,你別難過,我好著哩。

  婆婆說好啥子,腿都沒了,你還好哩,都怪偉光那畜生,好好地把你趕回去。

  姚平剛說,姑呀,我正要給你說哩,我今天就回呀,一個多月沒回去,說不定老鼠又在屋裏壘窩了。

  婆婆大聲問:你說啥子?

  白蔓兒的眼睛也瞪大了,張著嘴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秀萍跑過去抱著他的胳膊搖晃,叫道:表叔不要走嘛。你不在的這些天,勇勇天天吵著要你,夜裏還哭醒過呢。

  幫他們照顧家的鄰居也說,就是,你走不得。我家裏要插秧了,我得趕緊回去。

  姚平剛摸摸秀萍的頭,說道,表叔也舍不得你們,可是表叔必須回去。

  婆婆說,回去?你命都差點沒了你還回去。

  姚平剛說,隻要命還在我就得回去,種我的地,修我的路,栽我的樹,蓋我的房。姑,我再不能吃別人的下眼食了。

  他這個話出來,別人就沒法勸他了。婆婆說,蔓兒,你收拾些當緊用的,送你表哥回去吧,路上慢慢兒走,陪他住幾天再回來。又對姚平剛說,現如今,你少了隻腿,比往日更難場了,回去幾天看看,不行的話,趕緊給我回來。你不要逞強。這個家,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看誰敢放屁。

  姚平剛說,姑,你放心。蔓兒不要去,千萬不要去!

  白蔓兒看他一眼,進屋收拾東西去了,一會兒出來,身上背著一個大大的包,手裏還提著一個大包。姚平剛給她使眼色,不要她去,可是她不看他,隻顧自地朝大門外走去。

  姚平剛雖然要強,但畢竟是太虛弱了,起身就摔了個大跟頭,驚得走到門口的白蔓兒扔了肩上手上的東西和秀萍一齊撲過來拉他。他卻倔倔地叫道:都不要拉我,讓我自己起來!

  姚平剛眼睛瞪著,臉上所有的線條都扭曲著,那神氣就像決鬥負傷的勇士要用最後一點力氣證明自己的勇敢。他的樣子把所有人都嚇住了,那些伸出的手隻好在空中僵著。

  姚平剛在大家的注視下慢慢往起爬,因為拚命掙紮,他額頭的青筋暴突起來,仿佛小青蛇在那裏趴著。

  婆婆不忍心看他那難受的樣子,扭過頭歎道:冤家,你這是何苦來!

  姚平剛站起來了。因為過分用力,他的麵部顯得更加醜陋,但他的嘴角卻掛著一絲笑容。那笑容在青天白日之下,顯得格外動人。

  秀萍說,表叔也,你就是書裏邊說的那種英雄哦。

  姚平剛朝她笑笑,一步步地向門外走去。

  山穀裏那段路摔了多少跟頭?真是數也數不清,每一次摔倒,白蔓兒都默默地站在一邊,用眼神激勵他往起站,長時間相處,她已經非常了解這個男人。她知道,在他摔倒時,她靜默不語,就是對他的最大支持。

  可是,在山路上行走的時候,白蔓兒就忍不住連連驚呼了。對於一個剛剛使用假肢的人來說,陡峭的山路簡直就是酷刑,幾乎每走一步都有滴滴血珠從連接的地方滲出來。白蔓兒覺得她都看見了磨出的肉末。她咬緊牙關,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她覺得目睹一頭雄獅舔舐傷口的時候,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

  黃昏時分,他們終於站在院子裏了。一群麻鴉雀在老榆樹枝頭喳喳歡叫著迎接他們。姚平剛在開心一笑的刹那倒在了院邊的茅草叢裏。白蔓兒撲過去將他攬在懷裏,非常仔細地用手擦他臉上的汗水和傷口。

  他們的剪影和高高的山巔一起疊印在西邊的天宇上,晚霞環繞著他們,並且打扮著他們,他們就像天國裏的人兒那樣安詳從容,充滿了遙不可及的高貴。忽然,白蔓兒垂下自己美麗的頭顱,用自己那滿是血泡的嘴吻住了姚平剛同樣滿是血泡的嘴。

  14

  晨陽露出山巔的時候,白蔓兒在新翻的土地裏播種。她頭上係著雪白的頭巾,身上的綠格子襯衫隨風飄著,使她看起來像一隻鴿子。她種的是蘿卜、白菜和黃豆。泥土熱烘烘的,她彎腰將種子埋進泥土的時候,就覺得將自己滿心的歡樂和希望都種進去了。姚平剛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整地,鋤頭在他手裏顯得很沉重,但他一下一下地開挖著,每一鋤下去都有開天辟地的感覺,都有創造幸福、創造生命的感覺。自從那天開墾了白蔓兒以後,他內心就充滿了這種感覺。當然,他和白蔓兒是掙紮了許久才結合在一起的——靈與肉的掙紮,靈與肉的膠合。白蔓兒說,她第一眼看見他,他精神的神箭就射中了她的心了。白蔓兒說,在這個物欲的世界上,他們是兩個同類項,是兩顆可憐的小星星,他們必須相伴著行走,人生才不顯得孤單。白蔓兒說,她要對強悍霸道的江偉光宣布:白蔓兒愛上表哥了。那殘疾的、外表醜陋的表哥用自己強悍的精神力量征服了她,她要跟著他過一輩子呀。

  三個月後,當白蔓兒對江偉光說出這番話以後,江偉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江偉光說,我沒有聽錯吧,你要跟一個千萬富翁離婚,嫁給一個又醜又殘的窮光蛋?

  白蔓兒說,你沒有聽錯。我愛上了他,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

  “啪”地一個耳光扇在白蔓兒臉上。白蔓兒的臉上立即起了幾道指印。

  江偉光叫囂道:反了你了,這樣的玩笑你也敢開!

  白蔓兒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在跟你認真說話。

  江偉光冷笑道:那好,如果你真做下了這樣的事,那你就是死路一條了。跟了我江偉光的女人,哪怕我一輩子不碰她,別的男人也不能碰。不錯,除了你,我還有別的女人。可是,你不能有別的男人。知道嗎,我們是不同的人!

  白蔓兒說,我和你生而平等。我有愛的權利。你娶了我,卻一點兒也不關心我。你知道我們在家裏受的啥作難?你知道我和表哥是怎麽幫扶著走過來的?

  江偉光說,閉嘴!你趕緊鋪床,我累了。

  白蔓兒說,我不能給你鋪床,因為我已經不是你的女人了。

  江偉光還想施暴,白蔓兒已經抽身往婆婆屋裏去了。江偉光趕過去,粗魯地吼道:媽,你怎麽連個兒媳婦都看不住。

  母親說:是你自己沒有看好媳婦,你以為有幾個錢就能把人的心拴住?你錯了。我看蔓兒跟平剛挺般配。你就放了他們吧。

  江偉光不敢跟母親頂嘴。他跑回自己屋裏,就是一頓瘋狂亂砸。那價值萬元的、雕刻滿吉祥物的床在他的瘋狂裏頃刻化為烏有。白蔓兒要去阻攔,被婆婆擋住。婆婆說,你盡他去。他是任性慣了的。

  江偉光在家裏發泄後,又跑到山上表哥的家裏去。他見了姚平剛一句話不說,上去就是一頓暴打。末了他問:你個瘸子,你還敢不敢跟我的女人來往了?

  姚平剛擦著嘴上的血跡說,她是我的女人。我們相愛,她是我的女人。

  江偉光說,我要殺了你。

  姚平剛就把脖子伸得長長的,說,你殺吧。廚房裏有刀呢。

  江偉光咆哮一聲跑出屋去。他知道,他如果再看一眼表哥那張平靜的臉,他就可能真的要殺人了。

  江偉光沒有回家。他在山梁上跑了半夜又坐了半夜。他怎麽也不相信,如花似玉的白蔓兒會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會放棄風流倜儻的他,去跟一個殘廢的表哥。這太荒誕了。這些年習慣了用金錢衡量一切的江偉光已經不習慣這種思維了。可是,他卻遭遇了這樣的現實。

  第二天,清早起來的白蔓兒看見門外走來的江偉光,著實嚇了一跳。一夜之間,江偉光就像老了十歲,臉上刀劈了般的難看不說,神情裏那股左右一切的神氣也不見了。

  他說,蔓兒,過去是我不好,你做下的事我不怪你,你今天就跟我進城,把那野種做了,今後我走哪兒都帶著你,再不讓你受一點兒恓惶。

  蔓兒說,晚了。表哥已經住我心裏了,做不掉的。

  江偉光“謔”的一聲,山搖地動的可怕。他說,蔓兒,你這是在逼我呢。我跟你說這個話,已經是把自己殺了一千遍了,你不要把我的話當兒戲。

  白蔓兒說,我說的話句句為自己、也為你負責。我沒有兒戲。

  江偉光看著她,眼裏的冷光使她打了一個寒戰。

  江偉光說好吧。看來你不給咱們留任何後路呀。

  江偉光到村子裏去了。一會兒,他牽回一隻健壯的白山羊,手裏還提著一罐蜂蜜,臉上不陰不陽笑著,還哼著歌曲。他專門唱那支“郎在對門唱山歌”,唱到“姐在房中織綾羅”的時候他就哈哈地笑。

  白蔓兒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她加緊做飯,打發秀萍和華華到學校裏去,又將勇勇送到大舅家,才敢跟他搭話。

  白蔓兒說,你吃飯吧。

  他說,吃飯。他吃了滿滿兩碗米飯,吃了很多的菜。當了大老板之後很少吃主食的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他說,真香。家裏的飯真香啊。這使白蔓兒心裏升起一絲憐惜。她想:這個看起來很強悍,看起來頤指氣使,看起來擁有著很多財富的人,實際上是很可憐的。

  江偉光吃飽了飯,斯斯文文地刷了牙,而後對白蔓兒說,我今天要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白蔓兒說,我們應該去辦離婚。

  江偉光說,離婚嘛,這個好說,不過沒離婚前你還是我老婆呀,是我老婆就得聽我的對不對。我勸你也多吃一點,我們今天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呢。

  白蔓兒說,我不去。我得上山看看,菜地該澆水了。

  江偉光用歌唱的調子說,這就由不得你了。

  15

  江偉光牽著羊提著蜂蜜罐子在前邊走,白蔓兒在後邊跟著。看見他們的村裏人都以為他們走親戚去哩。

  江偉光領著白蔓兒一連翻了三座大山,越走山越高林子越深。白蔓兒這才知道,石羊溝這裏的山是大海那樣無邊無際的。以前,她總以為,山的那一邊就是平原就是城市了,現在她才知道了大山的嚴峻。

  眼見得太陽就要落山了,他們已經在沒有路的山林裏走了半天了,白蔓兒滿腳打起了血泡,幾乎是趴著往前挪了,但她一聲不吭,不遠不緊地跟著江偉光。

  江偉光在石羊山主峰的青樹林裏停了下來。他將山羊拴在一棵高大的樹上,回頭看著跟上來的白蔓兒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狠人呀,你這麽細皮嫩肉的,心為什麽這麽硬呢?你靈活一點多好,靈活一點,咱們不就都有了退路了。

  白蔓兒說,江偉光,別廢話,你想幹什麽你就幹吧。

  江偉光說,我想幹一件浪漫的事。你跟姚平剛那小子不是很浪漫嘛,我今天就讓你徹底浪漫一下。看見這隻饑餓的羊了吧,羊餓了,羊很愛吃蜂蜜。我現在把你綁在剛夠著它嘴的地方,給你的腳底抹上厚厚一層蜂蜜,它就會輕輕地舔你的腳底,你就會癢酥酥地忍不住大笑,並且在癢酥酥的笑聲裏永遠睡去。

  白蔓兒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以為你有什麽治人的高招呢。

  江偉光說,的確,我沒什麽治人的高招。就這一招,還是先人傳下來的哩。你知道吧,我的祖上就是這樣懲罰那些偷情的女人的。你說這個法子不高明?我看高明得很!你不是偷情找樂子嘛,我讓你笑死,這還不夠高明嗎?

  白蔓兒瞪著他不說話。

  這時候,一陣風吹過,林濤像海浪那樣卷過來又卷過去,陰森森的氣息使人的心裏陣陣發緊。江偉光又說,你得承認,我們的祖先非常高明。你說我殺了你嗎,我沒殺你。你說羊殺了你嗎,羊也沒殺你。羊隻是讓你笑了笑。他說著就把白蔓兒拉過去綁在另一棵樹上,然後把她的兩隻腳並攏也綁了,抹上厚厚的蜂蜜。饑餓的羊果然迫不及待地伸出舌頭舔舐。那種奇異的感覺,使人的神經仿佛要崩潰。但是她忍耐著,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江偉光往山下走去。他走出幾步回過頭說,我得趕緊走開,因為我害怕自己心軟。不過,這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你怨不著我。

  江偉光往山下走的時候,另一個人,從另一條小路上正往這裏爬行。這個人在攀緣的過程裏摔散了假肢,他在草叢裏急切地扒拉著,找固定假肢的螺絲,卻像見了鬼似的,怎麽也找不著,兩滴無奈的熱淚湧出眼眶,他望著頭頂暮沉沉的天,在心裏說:天啊,你真要絕我們嘛!

  一隻小鬆鼠從青樹上躥下來,對他探頭探腦地看著。他說,鬆鼠啊鬆鼠,幫幫我吧。小鬆鼠當然不能領會他的心事,它那機靈的眼睛對著他骨碌碌轉了幾轉就跑走了。

  讀者肯定知道,這個人就是我們的姚平剛。姚平剛被江偉光暴打一頓之後,立即預感到江偉光會對白蔓兒做什麽。他太了解江偉光了,這個在金錢的魔道裏轉得太久的人,已經忘記了生活的正常法則,他絕不會容忍有人蔑視他的金錢以及他的金錢帶來的權威。誠然,他不缺女人。但是,他的魔棍指定了你,你就不能違抗,否則,他就要置你於死地。當姚平剛一瘸一拐地趕到山下,有人告訴他看見江偉光牽了一隻羊和白蔓兒往後山走了時,他就知道江偉光要幹什麽了。他和江偉光都聽老輩人講過那個治人的絕招。不同的是,他隻是聽,江偉光卻不僅記下,而且用來治人了。姚平剛知道江偉光會將白蔓兒帶向哪個山頭。在石羊溝一帶,隻有石羊山主峰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隻有在那裏實施他的惡毒計劃,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姚平剛想到這裏,索性放棄了尋找螺絲的念頭,拽著沿途的樹枝葛藤一步步攀行。那自然是太艱難了。當他終於找到白蔓兒,他的那條丟了假肢的大腿根已經是血肉模糊的血樁了。

  白蔓兒已經昏過去了。姚平剛顧不得呼喚她。他趴在地上,發狂地啃斷繩子,將白蔓兒拖到離開山羊口舌的地方。他掐她的人中,給她做人工呼吸,但白蔓兒好像睡得太沉了,一絲醒過來的跡象也沒有。姚平剛就用手指將她的頭發輕輕地梳理好,又把她的衣衫扣整齊,將她臉上的每一絲汙垢都擦幹淨,又將自己整理了一番,然後他在她身邊躺下,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他立時感到天光的照耀。那光是玫紅的,絢爛的,溫暖的,是浸透身心的。姚平剛抱著自己心愛的人,靜靜地睡去了。

  16

  不知道是哪一陣風兒吹過來,白蔓兒忽然醒了。她看見自己在姚平剛懷抱裏躺著,一時竟想不起他們怎麽會在這裏,直到她看見了那隻羊,聽見了那響徹山穀的“咩咩”的叫聲,她才想起自己已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兒了。而這個抱著他的人,就是她的救星。想到這裏,她一骨碌爬起來,猛烈地搖晃姚平剛:表哥!表哥醒醒!

  姚平剛睜開眼睛,許久地看著白蔓兒。他說:蔓兒,我們還活著嗎?

  白蔓兒使勁點頭。白蔓兒說:表哥,我們活著,好好地活著。

  (發表於《安康文學》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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