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了江炳泉家院子裏的荒草,他們又走了很多地方。很多的山穀、田園都荒蕪了,茅草長得一人高,隨處有野兔出沒。
姚平剛突然說,我就是想當一名醫生。
白蔓兒說,等偉光回來吧,等他回來,當麵兒我跟他慢慢說,求他準許你做醫生。
姚平剛說,我不光想給人治病,我還想給整個石羊溝治病。你看,石羊溝到處都生著病哩,房子不住人,地裏不長莊稼,我每天看著山,覺得山都在哭泣呢!我有時候心裏急得發瘋,恨不能長出一百隻手,把這些荒蕪的田園開墾出來,種上小麥、油菜、蘿卜、大蔥。蔓兒,你不知道,山穀裏長滿綠油油的莊稼那才叫山穀!我們石羊溝長滿莊稼蔬菜的時候,是神仙也羨慕的地方哩。可惜現在,這麽多地荒了。
白蔓兒驚愕地看著表哥,想不到這個身體殘疾的人,心裏會有這麽強烈的願望。白蔓兒說,我們來種地吧,盡量種,最起碼讓我們院子周圍的土地長滿莊稼。
姚平剛說,不,種莊稼是男人的事,你有文化,應該做些更要緊的事。你不是喜歡老人和孩子嗎,你把他們組織起來好不好,你給他們唱歌、念書,我給他們做飯。這樣,他們每天有個去處,就不會孤獨了。
白蔓兒說好啊,咱們回去就幹。
9
白蔓兒骨子裏是個浪漫的人,她熱衷的事,就會幹得出彩。老人和孩子們來到江家大院,除了唱歌、學文化,她還讓他們幹些有益的事情。她去了一趟縣城市場,給每個孩子買回一隻兔子,然後教孩子們做一個圓牌子,寫上自己的名字,掛在小白兔的脖子上。她要孩子們每天給小兔拔青草,唱兒歌,孩子們就快樂得跟兔子一樣了。她讓老人們摘桑葉,喂蠶子。桑條是她和姚平剛從山上砍回來的。老人們坐在春陽裏摘桑葉,拉閑話,就安靜得跟蠶子一樣了。
白蔓兒特別喜歡養蠶。她將蠶室打掃得非常幹淨。每天,忙完了必要的工作,她就待在蠶室裏,看蠶寶寶吃桑葉。蠶兒的馴順、安靜,使她的心也馴順、安靜。她充滿愛意地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看它們安眠、蛻皮,變胖、變白、變亮。蠶兒上架的時候,就是她的節日來了。她在每間蠶室裏穿梭,將發亮的蠶子送上蠶架,迷醉地看它們吐絲結繭。當白雪樣的繭子結滿蠶架的時候,她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雙手捂著胸口,在心裏說,天啊,多美啊。
日子一長,姚平剛知道了她的性情,也會做一些討她歡喜的事情。他翻山越嶺到更深的山裏找來土蠶種,他要讓白蔓兒看到一種奇跡。古老的土蠶子出絲率低,但結下的繭子五顏六色地好看。白蔓兒看著那粉紅的、橘黃的繭子掛滿蠶架,就說,表哥,你知道蔓兒的心,你太好了。
這時候,姚平剛就會走開,或去挑水,或去劈柴。白蔓兒的讚揚會使他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臉紅的時候特別醜陋。
姚平剛會用土辦法煮繭抽絲。白蔓兒懷著崇敬的心情跟他學習。那滾燙的沸水,細細的絲線,讓白蔓兒發出一聲聲輕輕的感歎。
當然,養蠶的事兒也不全是浪漫,有時候,碰上連陰雨,砍回的桑葉需要一葉一葉地擦幹水分,否則,蠶子吃了帶水的桑葉就會拉肚子。那種情況下,他們一夜一夜不能睡,雙手不停地擦桑葉。有一次,連陰雨下了半個月,沒有陽光,桑葉停止了生長。白蔓兒和姚平剛背著背簍,把遠遠近近的桑園都跑遍了,還是供不上蠶子的需要,一簸一簸的蠶子氣息奄奄,不得不將那些可憐的生命倒掉。白蔓兒流著淚,端著蠶簸子出來,又端著蠶簸子進去,反反複複就是舍不得倒。姚平剛隻好跟她一路到更深的山裏去找桑葉。那天,他們滾了幾次坡,弄得滿身泥滿臉傷,才找來兩背簍桑葉。白蔓兒很高興,一路說著,哎呀,這一下,咱們那些蠶寶寶可有救了。
在她的孩童般的歡悅裏,姚平剛又一次想道:這個女人的心腸是多麽柔軟啊。姚平剛想,老天派這個柔軟的女人給表弟,恐怕就是專為泄他的鋼火的吧。表弟是多麽暴烈啊,侄女兒秀萍三歲那年,因為吃飯時不小心將碗摔碎了,當叔叔的江偉光提著她的腿就摔到門外去了。在公司,他更是一個霸王,誰都服從著他。
石羊溝有句老話:石羊溝地方邪,說是烏龜就是鱉。
的確,這天,姚平剛隻不過無意中想到了表弟江偉光,江偉光就天上掉下來似的出現在了麵前。
那是黃昏,百鳥歸林的時光,石羊溝到處蕩漾著暖暖的樹芽風,野花的芬芳彌漫在空氣裏。姚平剛和白蔓兒背著桑條從山野歸來,江偉光雙手叉腰,石獅子樣站在大門口,將他們嚇了一跳。
白蔓兒最先反應過來了。白蔓兒迎上去,眼裏星光閃爍。白蔓兒說,偉光,你怎麽跟從天而降似的,你回來怎麽招呼也不打一個?
江偉光不回答,一把抓過白蔓兒的手,摸到了硬硬的繭。他說,咦,你幹重活兒了,手上繭子都生出來了。
他的臉刷地沉得像鍋底似的。雖然天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姚平剛和白蔓兒還是感覺到了他情緒的劇烈變化。
他摩挲著白蔓兒的手,說,看來你是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啊。我走時說什麽來著?我好像說過,我不喜歡女人把一雙手弄得跟樹皮似的。
姚平剛趕緊說,蔓兒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她已經學會了織布,她天天都在織布。
江偉光說,那麽,她這會兒為什麽沒在織布房裏?
白蔓兒說,我們去找桑葉了。老天下了十幾天雨,我們的蠶寶寶都餓壞了。
江偉光說,我在問表哥話呢。
姚平剛說,蔓兒已經說了原因了。
江偉光說,好啊,表哥,喜歡幹活好啊,山頂頂上,你家那野場子好像活路更多吧?你是不是回去幹活兒更好些哩!
姚平剛就什麽也不敢說,倒退著進大門裏邊去了。一會兒,他就背著一個包出來了。他路過他們身邊沒有停留,隻是看了白蔓兒一眼。白蔓兒感覺到黑暗裏有星光樣的東西閃了一下。白蔓兒就說,表哥你要去哪裏?
江偉光從她的肩上拿下背簍,一腳踢出老遠。然後冷冷說道,表哥回家。表哥的家可比咱家闊多了,好大的屋基場,好大的林子,好大的一片山地。
姚平剛卻在這時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說,偉光,看在我給你看家十年的分上,你別開除我的兄弟姐妹,別開除我的那些親戚朋友好不好?
江偉光說,好啊!你是多大的功臣,幫我看了十年家,就憑這個,我也得給你麵子啊,你說是不是?
姚平剛說,我求你了,山裏人老實,在外謀個生路不容易,你不要為難他們。
江偉光說,我已經答應你了,你還囉唆什麽!江偉光說完,擁著白蔓兒走進大門,然後把門使勁碰上。大鐵門的哐啷聲在石羊溝山穀裏、在白蔓兒的心裏回響了很久。
10
進了院子,江偉光將白蔓兒晾在一邊,對著屋裏大喊:你們滾出來!立即就有三個年輕人應聲出來。他們都是本村後生,生得膀闊腰圓,這些年跟著江偉光在外邊闖蕩,又添了些氣派和威風,神氣裏就是大老板的隨從或者保鏢了。
江偉光說,你們把屋子裏養的蠶統統拿到後山上倒掉。
白蔓兒說,偉光,你這是幹什麽?你走了這麽久,一回來這是在生誰的氣?誰惹著你了?
江偉光不理她,怒衝衝跑進屋裏,也端一個蠶簸子出來,他將蠶子倒在白蔓兒的腳下,恨恨說,我讓你們養蠶!我讓你們養蠶!
白蔓兒蹲下去,捧起那些蠶子,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白蔓兒說,偉光,你為什麽糟蹋我的蠶寶寶?你怎麽這樣狠心啊!
江偉光不理她,衝進屋又端出一個蠶簸子,白蔓兒撲過去跟他搶奪。白蔓兒說,你就是不心疼這些蠶子,也該心疼錢吧?這些蠶種花了不少錢呢!
江偉光低沉著嗓門吼道:別跟我提這個“錢”字,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不管花了多少錢,隻要讓我心裏不舒服,我就統統要把它們消滅了。
白蔓兒緊緊抓住蠶簸子,說,不管你多有錢,你都不能任意胡來。
江偉光說,你最好小聲一點,別驚動了我老娘和侄兒侄女們。
這時候,三嬸走出來,白蔓兒就委屈地哭起來,一頭打進三嬸懷裏。
三嬸說,悄悄兒的,回屋去吧。
回到屋裏,白蔓兒還在抽泣,說道:凡事總得有個理由吧,沒由頭就發這麽大的火呀。
三嬸說,工地上又出安全事故了,偉光心裏煩呢。
白蔓兒說,這是什麽話,他心裏煩,就不讓別人好過!
三嬸說,哎,外邊的事兒你不知道,辦這個公司也不容易,錢是掙了些,熬煎的事兒也多得很,那麽多人要吃要喝,風險卻得偉光一個人擔著,所以別人就都得聽他的話,要我說嘛,你就沒有好好聽他的話,所以他要發這個邪火兒。
白蔓兒說,啊,我沒有好好聽他的話?
沒等三嬸再說什麽,江偉光就進屋了,三嬸趕緊站起來。
三嬸說,熱水燒好了,今天泡的金銀花和紅玫瑰,你看行嗎?
江偉光說,行,你放兩套行頭,我跟蔓兒洗夫妻浴。
白蔓兒想不到,這個暴躁的江偉光,剛才還是忽雷閃電的,現在卻又和風細雨了。他牽著白蔓兒的手走進暖房,親自試了水的涼熱,親自替白蔓兒脫了衣裳,然後將她抱進大木筲裏,一寸寸地替她清洗肌膚。
木筲裏的水熱騰騰的,煙霧將白蔓兒黑瀑似的頭發和雪白的肌膚包裹住,若隱若現,使得她像雲彩裏飄浮的仙女。江偉光的手,在她的乳房上,在她的隱秘部位,輕輕地撫摩著。白蔓兒身體裏沉睡的欲望就被慢慢地逗引出來了。新婚時,由於江偉光的粗暴,她除了疼痛的感覺而外,並沒有欲望湧動,現在她身體裏的欲望醒來了,衝動得她幾欲呻吟出聲。
但是,江偉光似乎被女人身體的幽香和玫瑰花、金銀花的香氣熏醉了,隻是那麽撫摩著,沒有進一步的行動,這使白蔓兒備受折磨。
江偉光用很長時間才完成了給白蔓兒的洗浴,洗好後,他用浴巾包裹了她放在床上,自己又慢慢地洗。讓白蔓兒不解的是,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他一句話也沒跟她說,她想說點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
洗了花浴的江偉光,神采奕奕。他換上雪白的襯衣,係上鮮豔的條紋領帶,再穿上黑色西裝,儼然紳士。白蔓兒希望紳士風度的江偉光這時候引領她到那張顯貴華麗的婚床上去,不管她剛才多麽怨恨他,現在她臣服了。她想要他,非常非常想要他。
然而,江偉光的心似乎遊移到別處去了,他讓三嬸將屋子裏所有的彩燈打開,將老娘扶到躺椅上,再抬到燈光下,他要展示自己帶回來的禮物。白蔓兒見狀,隻好趕緊穿戴整齊。
那些光燦燦的禮物,映得彩燈都黯然失色了,老娘自然是高興得嘴都合不攏。老娘倒不是為那些禮物。老娘隻要看見這個二兒子回來,就歡喜得咧著嘴笑。父母也是偏心的。江偉光從小頑劣,但母親就是喜歡他。
江偉光給母親買了一對和田玉鐲,二龍戲珠造型,幼滑細膩得仿佛能感覺到玉的呼吸。三嬸附在她耳邊說,這鐲子三萬多塊呢。江偉光還給母親買了大紅的閃光緞衣褲,閃光緞被罩,母親就要過八十大壽了。
江偉光給侄兒侄女的禮物也是豐厚的,進口書包、進口文具盒、進口糖果、進口童裝,一切都是最上等的。當然,他給白蔓兒的禮物最多,各種款式的服裝十二件,各種款式的皮鞋十二雙,還有披肩、圍巾、耳環和一個價值八萬元的鑽石戒指。他讓白蔓兒當眾試穿那些華麗的衣裳,還親手給她戴上了耳環戒指。他說,女人的穿戴,反映著男人在社會上的勢力,所以你要天天換穿戴。
白蔓兒幽怨地說,我穿給誰看呢?石羊溝盡是老人孩子。
江偉光說,你穿給天看穿給地看,穿給我看,我女人的穿戴,我隔著千山萬水都能看見。
母親說,偉光掙錢哩,你就好好穿戴著,你穿得好看了,偉光喜歡,媽也喜歡。
三嬸說,就是就是,蔓兒你多好的命,你就好好兒惜福吧。
偉光說,拿酒來,我要提前給媽祝賀生日。
三嬸立即跑去拿來一瓶五糧液。江偉光打開,分倒在幾個玻璃杯子裏,自己一口氣喝下半杯去,然後招呼大家喝。
山裏人好酒,尤其好喝好酒。有了好酒,恭維話就像泉水那樣湧出來。
一切溫馨得都要融化了。白蔓兒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回臥室,一進門,她就將外套撕扯下來。心潮澎湃的白蔓兒坐在床邊,鏡子裏恰好映出她春意蕩漾的眼睛和一抹酥胸,想到一會兒將要發生的事,她不僅耳熱心跳,羞澀地垂下了頭,但她的耳朵卻機敏地聽著外邊的動靜,等待著那有力的腳步聲。但是,很長時間過去了,外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正疑惑間,三嬸進來了。
三嬸說,我們馬上就要走了,你今天晚上要搬到西屋裏去睡,記住,晚上千萬睡醒些,你婆婆和侄兒侄女們,一個都馬虎不得,那都是偉光的命哩。
白蔓兒瞪大了眼睛,問道:就走,這麽遠的回來,待幾個小時就走,為什麽?
三嬸說,這次回來是招兵買馬,本來沒打算回家,偉光放心不下你才回來看看。
白蔓兒說,偉光為什麽不親自跟我說?
三嬸說,他喝醉了,沒法兒過來,你去跟他打個招呼吧。
白蔓兒趕緊跑出去,江偉光從車裏探出頭來說,我還是那句話,在家好好養著,養著……
白蔓兒沒有說話。三嬸兒上車,車轟的一聲啟動,就開走了。
11
白蔓兒伺候過婆婆和侄兒侄女一夜,才知道不能睡個囫圇覺是多麽痛苦的事。在江偉光的車開走的一刹那,她的眼淚洶湧而出。她想,她可能要哭著度過這一夜了。但是,立即她就明白,傷心也是要有條件的。剛進婆婆他們臥室的時候,她強忍著不能流淚,等到把老的小的伺候完了,她困得眼皮直打架,剛剛睡著,又被勇勇大呼小叫地喊醒來,接著就是華華,接著又是婆婆,一晚上這麽來回地被人呼喚著,她竟沒顧得上流淚。忽然,就想到表哥姚平剛,他在這個家裏的十年是多麽不容易,十年來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十年來像老媽子一樣地洗衣做飯喂豬養雞,被人趕走時連一句好話都沒有得著。江偉光說,表哥的家在山頂頂上。石羊溝這麽多的山,表哥的家在哪一個山頂頂上呢?表哥說過,他家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事實上已經沒有家了。那麽,他回去怎麽生活呢?
秀萍和華華早晨上學是要在家裏吃飯的,因為怕驚著老人孩子,家裏從來不備鬧鍾,姚平剛養成習慣,每天早晨像鍾一樣準時起床。白蔓兒就不行。白蔓兒前半夜不能睡,後半夜不敢睡,不停地起來看表,生怕誤了孩子們上學的時間,做飯時手忙腳亂,不是撞響了杯盤,就是掉了鍋蓋。
婆婆在被窩裏喊:平剛去了哪裏?平剛從來不出門的,怎的昨晚不在屋,早晨還不見回來?
秀萍也說,真怪,表叔怎麽放心把我們扔下不管?早飯也不回來做。
華華說,表叔做飯可快了,表叔都是頭天晚上把早飯要用的東西準備好。
白蔓兒沒辦法,隻好實話實說:你們偉光叔讓他回家去了。
婆婆說,他家都沒人了,他回去做啥?你趕緊著人把他叫回來。
白蔓兒說,他不回來了。偉光不讓他回來。
剛剛醒來的勇勇聽見,哇地哭起來,喊著:我要表叔!我要表叔。白蔓兒趕緊去哄他,要給他穿衣裳,他亂踢亂打,一會兒就把白蔓兒折騰得氣喘籲籲。
秀萍恨恨說,偉光叔叔最壞,他就不讓誰好過。
婆婆說,看看,這一家子誰離得開平剛。你安頓了他姐弟兩個上學,把勇勇寄在你舅舅家,就去山上叫他去。
白蔓兒說,偉光那邊怎麽辦?
婆婆說,你隻管去叫,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哩。偉光他個渾小子,他在外邊風光哩,不知道撐持這個家多不容易。
白蔓兒覺得心裏頓時豁亮起來,她應道:好,哪天空了我就去接表哥。
話雖這麽說,想到江偉光的脾氣,她還是不敢貿然行事,就那麽強撐著,直到有一天,婆婆半夜從床上滾下來,加重了病情,她才下決心去請表哥。
那天早晨,仿佛要去幹一件天大的事似的,她四點鍾就起了床,一邊在廚房蒸饃饃,一邊收拾屋子,一邊反反複複叮囑婆婆什麽時候吃藥,叮囑秀萍怎樣照顧弟弟,忙亂到七點,才背了勇勇,和秀萍姐弟兩個一起出門。
勇勇是個聽話的孩子,交代了幾句,他就乖乖地待在舅爺家了。七十五歲的舅爺牽著勇勇,站在院邊給白蔓兒指點:你翻過鬆埡子,再翻過雞冠嶺就到了。他家住在明崖上,枯焦得很。
白蔓兒走在山路上的時候,有種獲得解放的輕鬆感,心情一好,就覺得自己擁有整個的山野了。山間是那麽空曠,花的清香,鳥的鳴囀、溪流的歌唱,都像是從天空裏傾倒下來的,丁零零地引著你的靈魂飛翔;還有陽光,多麽親切暖人的山間的陽光啊,那是要讓人的心融化掉的溫暖!白蔓兒不由自主就對著大山歌唱了。她唱四川民歌:
太陽出來約嗬
喜洋洋嘍嗬嗬
扛起扁擔上山岡約嗬
上山岡嘍約嗬——
這久違了的鄉音的溫習,使她眼角滲出了熱潮。真開心啊!糊裏糊塗離開家園的白蔓兒很久都沒有這樣開心了!
可是,開心的時刻很快就過去了,翻過一座大山,她立即就被山野的恐怖攫住了,狗哦雀的叫聲就像狐狸,冷不丁就從你的頭頂上響起來了,讓人的心猝不及防地猛烈抽動。她東張西望,莫名其妙地大喊:表哥!表哥!心裏一慌,腳下就亂了,幾次踏落山石,自己跟著一起滾下坡去。這麽磕磕絆絆地走,就像永遠走不到似的,但是她明白,她必須找到表哥。為了給自己壯膽兒,她每次滾坡後爬起來就對著大山喊:表哥!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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