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天文的神話中有大量采用禽鳥類動物形象,這其實反映了一個從遠古一直蔓延至今的命題:崇鳥敬日。
距今六七千年的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出土了一枚骨匕,圖案為雙鳥拱日。圖中光焰騰騰的太陽居中,兩隻長羽飛禽呈對稱狀,負日而翔。1996年郵電部發行《河姆渡遺址》郵票,其中一枚即以此為圖案。有首題郵票詩寫道:“日出的壯觀日落的輝煌/每一天裏照亮原始人的猜想/是羲和馭太陽神車經天而過/是金烏十隻輪番飛離扶桑/該禮拜這有著三隻足的神鳥/春分秋分就係在它的翅膀/神話把初期天文學講得絢麗/羿射九日射落鳥羽飄金黃”。
負日飛行,不必總是雙鳥。河南新鄭漢代畫像磚上的三隻鳥,雙翅展開,鳥體突出一個圓,那圓即是太陽。關於太陽、金烏、扶桑的神話,不妨講,都是河姆渡人關於雙鳥拱日的神奇想象的後來者,它們的排列形成一個過程,反映出遠古先民探索自然奧秘的努力,也從一個側麵反映了天文學的萌芽狀態。
對於崇鳥敬日的文化現象,可以多角度地給予解釋。
太陽東升西落,在天空鳥瞰而過,引發了先民們關於太陽鳥的聯想。太陽乘車運行,六龍駕車,羲和禦之,這樣的故事自是富麗輝煌。與之相比,飛鳥負日而行的想象則顯得更質樸。質樸愈甚,則愈多原始思維的原汁原味。陝西華縣泉護村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彩陶片飛鳥負日圖案所反映的,正是樸素而非華麗,簡潔卻具張力的暢想。山東莒縣大汶口文化陶尊上刻畫的符號,有人將其識為“炅”字,釋義為熱;有人則將它解釋為甲骨文“旦”字的前輩,是個更古老的象形字;也有人認為,在此圖案的日紋與山紋之間,是載負著太陽飛行的神鳥。觀其線條,雖然簡約,但圖形所表現出的悅目的弧度,卻頗為符合空氣動力學的要求,也就是說呈現為飛鳥翔空的良好姿態。此外,篆書“日”字寫作□,□即太陽的外輪廓,□則像馱著太陽飛行的神鳥。這是朱荻《原始文化研究》對古,寫“日”字的持論。
以崇鳥的形式,表現敬日的內容,原始人具有這樣的審美需求。但是,在他們的時代,畫這些符號,更多地不是為了陶冶、愉悅和消閑。原始藝術的題材意旨,體命運、支配外部世界的渴望。更多地在於使人與大自然溝通,包括人對未知的探索,對奧秘的解釋,以及掌握本這裏我們說說又似鳥神又像日神的少昊。
上麵已談及大汶口文化陶尊上的刻畫符號,對於那一如同飛鳥馱太陽的符號,有研究者指出,它就是“昊”字的初文;並提出假說,早在禹建夏之前,源起於山東的少昊部落聯盟就已具備了早期國家的雛形,以鳳鳥為首的東夷人已經在叩擊文明時代的大門。
《左傳·昭公十七年》中關於少昊(即少遊)以鳥名官的神話,很是著名。它以神話的方式,表現了原始先民觀天測日,劃分季節的寶貴成果。並且,從形式到內容,生動地體現了崇鳥敬日的文化取向。《左傳》的故事是:
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於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曆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洸鳩氏,司馬也;洩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發者也。九扈為九農正,扈民無淫者也。
少昊組建的,儼然是一個鳥國。各種鳥官分司其職,表現出早期國家形式的萌芽。以鳥名官,蔚為大觀,讓人想到東漢畫像石上人也插翅、獸也生翅,漫天飛翔的圖景。
有關少昊的神話具有豐富的信息量。其中包括:五行中的金,方位的西與東,以及鳳鳥——所有這些相互交織的存在,可視為與酉屬雞相關的文化因子。因為,地支酉方位正西,五行屬金,而酉的屬相雞,借用朱熹的話,恰是“鳥屬”。此外,太陽神話中扶桑樹是大有名氣的,在少昊鳥國神話裏出現了窮桑。神話學專家袁珂根據古地名,認為窮桑應在東方而非西海水濱。其實,對於窮桑,視之為西方日落之樹也未嚐不可。
晉代王嘉《拾遺記》以大段文字記錄少昊的神話傳說,雖較《左傳》年代晚得多,但它至少是當時人所樂於接受的少昊故事,不僅反映了那時對少昊神話的詮釋,也或多或少地保留了少昊神話本初的材料。現節錄如下:
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處璿宮而夜織,或乘桴木而晝遊,經曆窮桑滄茫之浦。時有神童,容貌絕俗,稱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際,與皇娥宴戲,奏炤娟之樂,遊漾忘歸。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葉紅椹紫,萬歲一實,食之後天而老。帝子與皇娥泛於海上,以桂枝為表,結薰茅為旌,刻玉為鳩,置於表端,言鳩知四時之候,故《春秋傳》曰“司至”是也。今之相風,此之遺象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曠浩茫茫,萬象回薄化無方。牴天蕩蕩望滄滄,乘桴輕漾著日傍。當其何所至窮桑,心知和樂悅未央。”……白帝子答歌:“四維八埏眇難極,驅光逐影窮水域……”及皇娥生少昊,號曰窮桑氏,亦曰桑丘氏。至六國時,桑丘子著陰陽書,即其餘裔也。少昊以主西方,一號金天氏,亦曰金窮氏。時有五鳳,隨方之色,集於帝庭,因曰鳳鳥氏。
《拾遺記》與《左傳》所記的故事,都反映出原始時代的鳥圖騰崇拜就是對於太陽的崇拜。
其一,《拾遺記》曰:“少昊以金德王”。《屍子輯本》曰:“少昊金天氏”。戰國時齊人鄒衍《主運》提出五德終始說,鼓吹世事興替以金木水火土五德興衰為轉移,做天子者要靠五德中的一德,他的那一德衰了,江山也就失了,於是會有能勝此德的另一德,伴隨新的天子,改朝換代。少昊稱“金天氏”,“以金德王”,所言即指少昊與五行之金的關係。當然,不論五行說,還是五德終始說,同少昊神話相比,均是晚出的。也就是說,少昊與金行的關聯,表現的是後人眼裏的少昊。
其二,少昊神話所反映的,應是源於我國東部、以鳥為圖騰的部落聯盟的情況。然而,對於少昊的出身,《屍子輯本》說:少昊“邑於窮桑。日五色,互照窮桑”。《拾遺記》說:少昊的母親皇娥,經曆窮桑滄茫之浦,遇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相與宴戲,生少昊,號曰窮桑氏,亦曰金天氏。又因五鳳集於帝庭,也稱為鳳鳥氏。少昊是皇娥與太白星之子。白帝,依然與西方相關,他是掌管西方的神,所以色白,五行取金。
其三,窮桑在西,《拾遺記》特別指出:“窮桑者,西海之濱,有孤桑之樹,直上千尋”。與日出東方紅相對應,西海之濱是夕陽紅似火的方位。《淮南子·天文訓》:“日出於暘穀,浴於鹹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登於扶桑,爰始將行,是謂郃明。”這是對於日出東方的想象。想象中日落西山又是何樣圖景呢?《天文訓》說:“至於虞洲,是謂黃昏。至於蒙穀,是謂定昏。日入於虞淵之汜,曙於蒙穀之浦”,《初學記》引作:“日入崦嵫,經於細柳,入虞泉之池,曙於蒙穀之浦。日西垂景在樹端,謂之桑榆。”從東西對應的角度看,東有扶桑,西必有與太陽相關的神木。果然如此,西有細柳,西有落日照桑榆,還有窮桑——單木而孤,卻高直得可以的桑樹。此桑所謂窮者,用意是不是日暮帶來白晝的窮盡呢?
其四,少昊的父母戲嬉之際,皇娥歌:“天清地曠浩茫茫,萬象回薄化無方。倣天蕩蕩望滄滄,乘桴輕漾著日傍。當其何所至窮桑,心知和樂悅未央。”白帝子答歌:“四維八埏眇難極,驅光逐影窮水域……”乘木筏,晝遊,著日傍,至窮桑,及追光逐影窮水域,都是以神話的形式,表現對太陽的探求。驅光逐影,大約包含著像誇父逐日一般的努力,且是晝遊——由東方向西方,追著太陽,探索奧秘。
綜上四點來看,盡管少昊神話的五行印記可能是後加上去的,但其多側麵地同地支酉的特點相吻合,這是值得注意的。酉的方位西,五行金,色白,在少昊神話中都能找到影子。酉是日落時辰,而少昊神話中的窮桑,不僅可視為扶桑的對應物,而且,其所冠“窮”,又同《史記·律書》“酉者萬物之老也”,語異而義同。
或許有人會說,《山海經·大荒東經》開篇即言“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明明是東,何西之有?有的。同書《西山經》又說:“又西二百裏,曰長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其獸皆文尾,其鳥皆文首。是多文玉石。實惟員神浄氏之宮。是神也,主司反景。”同一部《山海經》,記少昊國在東海海外深壑處,又記極西的長留山有斑斕玉石建造的宮殿,那是少昊居住的宮殿。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縱觀《山海經》全書,東西南北中,方位感很強。方向不隻是處所問題,更是關係著五行歸屬的問題。書中涉及日月出入,東、西方向,並不含糊。神話學家袁珂作過統計,《山海經》記日月所出之山凡六,如大言山、合虛山等,皆在《大荒東經》;記日月所入之山也是六座,如玉門山、常陽山、大荒山等,皆在《大荒西經》;記日月出、入之山一座,名方山,也在《大荒西經》。
為什麽偏偏輪到少昊,出現東、西對立的記述呢?其實,這並非《山海經》以及其他古籍的記載自相矛盾。這種矛盾,在“昊”本身已經強烈地表現出來。屈原《天問》有:“九天之際”的句子,漢王逸注:“九天,東方琍天。”《呂氏春秋·有始》說“天有九野……西方顥天”,東漢高誘注:“西方八月建酉,金之中也。金色白,故曰顥天。”昊、琍、顥,三字通;既指東又指西,真是東、西難辨。《呂氏春秋》講四時與四帝,說到孟秋、仲秋、季秋,概為“其帝少琍”,今本高誘注為“西方金德之帝”,雖被人指為“係淺人臆改”,但畢竟是言之有據的。
少昊大約有過由東向西的曆程。這一曆程,《拾遺記》以少昊之母皇娥經曆窮桑的故事表現出來。《後漢書·張衡傳》載《思玄賦》,妙思遐想以寄情誌,頗得《離騷》遺風。在文中,張衡借少昊傳說抒己情懷,也就保留下少昊神話的一些片斷。張衡的文思,沿著少昊的行跡,忽而東,忽而西,比如:“過少琍之窮野兮,問三丘乎句芒……夕餘宿乎扶桑”,緊接著“發昔夢於木禾兮,穀昆侖之高岡”。扶桑為日出之處,在東;昆侖在西。“顧金天而歎息兮,吾欲往乎西嬉”,金天即金天氏,指西方之帝少昊。隨後,“思九土之殊風兮,從蓐收而遂徂”。蓐收,西方之神。徂,往,又從西折返。
方位,東還是西的謎團,恰恰是少昊神話的精妙所在。時東時西,確實表現為一種矛盾,但這一矛盾對立的兩個方麵,在少昊神話之中又得到了統一。少昊傳說的主題是崇鳥敬日,日出日落的經天軌跡恰似一條紐帶,將亦東亦西的少昊,統一在鳥飛東鳥飛西、日出了日落了的神話故事裏。
少昊神話體現了崇鳥敬日的原始思維。少昊稱為“鳳鳥氏”,鳳以百鳥之王;少昊以鳥名官,少昊的“鳥國”對於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劃分,就天文學而言,是對一個回歸年長度的觀測和劃分。《拾遺記》的故事說,白帝子與皇娥浮槎海上,“以桂枝為表,結薰茅為旌,刻玉為鳩,置於表端,言鳩知四時之候”,即《左傳》所言太昊鳥國的天文學成就——“司至”。上端置玉鳩的表,就是測量日影的天文儀器。可以想象,先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途徑,通過對太陽周年運行軌跡的觀測,得到了一歲的長度,進而知曉了春分、秋分,夏至、冬至。於是,原始農業的春種秋收有了時間表,在當時人們心目中,這簡直是神諭的天書,是體現天神之意的聖典。
少昊國為了由太陽得到的這一切,而將虔誠的崇敬回報給太陽,請看:少昊鳥國,不僅司分司至的官員以鳥命名,而且各個有司,乃至五工正、九農正,都用鳥類名字。以崇鳥的形式表達敬日的內容,在少昊鳥國神話中,二者結合得盡善盡美。
少昊神話裏有關東西方位的精妙內容,正與生肖文化的一道難題相契合——既然日中有金雞,那麽,屬酉的雞應該居西還是居東?清代《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七引範育論金烏玉兔之語,就曾指出卯兔酉雞的東、西錯位問題:“日出於卯,卯屬兔……月出於酉,酉屬雞。”
雞入十二生肖,配酉而沒有配卯。對這一文化奇觀,少昊神話確實可以提供一種有說服力的解釋。上引《山海經·西山經》說,住在西方長留山的少昊神,“主司反景”——景即影。少昊由東方海壑的鳥國,來到西方高山的宮殿,為了觀察太陽西落時光線射向東方的反影。
借助光影,解說酉雞卯兔,正是古人探討生肖來曆的重要思路之一。我們且把它作為本書後麵章節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