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此奏,字雖不多,卻含有深意,主要意圖是希望皇上要對他信任到底,倚托到底,毋受臣僚影響,處處掣肘。洪承疇年逾花甲,從政三十餘年,身仕兩朝,曆任要職,飽經風霜,宦海風波,曆曆在目。尤其是必然使他感受特深的是群臣相互傾軋和伴君如伴虎,今朝位極人臣,蒙帝特寵,明日便會因有人進讒,或流言蜚語,而使君頓改初衷,變愛為憎,從而使天子第一寵臣一下變為打入天牢的奸邪小人,革職削爵,抄家問斬。袁崇煥之冤死,即其明證。想當初,袁崇煥困守寧遠孤城,遭受清太祖雄兵十餘萬圍攻,眾寡懸殊,人皆雲必敗必亡,然而,他對將士“激以忠義”,拚死堅守,終於大敗敵兵,使太祖負傷撤退,成為明朝第一位打敗金兵之守臣,因而立從按察使升巡撫,不久又以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主持對金征戰。崇禎帝還親自召見袁崇煥於平台,“慰勞甚至,谘以方略”,且許願說:“複遼,朕不吝封侯爵。卿努力解天下倒懸,卿子孫亦受其福”,真是寵冠群臣,有求必應,言聽計從。然而就在此時,袁崇煥便顧慮到小人進讒,迷惑帝君,招來飛禍,特地奏稱:“以臣之力,製全遼有餘,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裏。忌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臣謀。”崇禎帝一聞此言,竟“起立傾聽”,且“諭之曰:卿無疑慮,朕自有主持”,又特賜以尚方劍,“假以便宜”。如此寵信保證,最後竟成廢話,盡管袁崇煥矢死報國,忠於朝廷,屢建功勳,但崇禎帝卻終於聽信讒言,中了清太宗反間計,以其通敵謀叛,磔殺於市,家產籍沒,兄弟妻子流徙三千裏,成為明季第一特大冤案。《明史》第259卷,《袁崇煥傳》。此情此景,焉能不令洪承疇深思!他現在所處境遇,和當年之袁崇煥平台召對,頗多類似,因此,他不得不存有戒心,在就任之前向帝奏請,既堅決表示要“盡心竭力,所期剿撫中機,無負皇上承天愛民本意”,又重述君言,“伏讀聖諭,信臣任臣,懇至周詳”,而請求“皇上勿忘今日信任初心,時諭吏戶兵三部仰承天語,遵依條款,毫無改易,俾臣得以竭蹶展布,庶可仰報隆恩於萬一”(即方能成功)。此番奏語,與袁崇煥當日之話,何其盡似!
順治帝當然不會不明白洪之心意,特降旨批答說:“卿練達民情,曉暢兵事,特假便宜,往靖南服,一應調度事機,悉以委托。距親雖遠,眷注彌殷,務殫忠猷,副茲信任,凡有奏請,朕靡不曲體。內外諸臣,須同心共濟,著照傳諭遵行。”②③《清世祖實錄》第76卷第2頁;第6頁;第25頁。不久又於賜洪之經略敕書中,重申諭意,且特允洪承疇保舉因過革職的原任大學士李率泰為兩廣總督之請,降旨說:李率泰“本當永不敘用,既經略輔臣保為兩廣總督,特允所請,著改過自新,以圖報稱”。②。
洪承疇受命離京前,皇上特賜經略大學士蟒朝衣袍帽帶靴襪、鬆石嵌撒袋弓矢、鞍轡二副、馬五匹,又賜洪承疇奏請同往的精奇尼哈番(子爵)以下拖沙喇哈番(雲騎尉)以上之李本深等八十七員將領朝衣袍帽帶撒袋弓矢鞍轡馬匹等物。③。
洪承疇奏請命李率泰與平南、靖南二王駐守廣東,改撥“土賊未靖”之江西隸己轄治,帝從其請,命鑄給“經略湖廣、江西、雲南、貴州內院大學士”印,又將廣西撥歸洪管轄,複從其請,將“隨營犯令,酗酒淫掠”的騎都尉(正四品)張任先於軍前正法,將“防剿怠玩,養寇貽害”的鄖襄總兵官(正二品)罷官,優恤死守辰州屢立戰功英勇陣亡的辰常總兵官徐勇,贈太子太保,晉爵二等男。《清世祖實錄》第79卷第3頁,第82卷第23頁,第85卷第19頁。
四、調遣得宜湖廣兩廣平定。
經略五省大學士洪承疇雖奉命撫剿兼施,偏重於撫,但多年戎馬生涯,使他清醒地看到,純賴於撫是不行的,尤其是在李定國“兩蹶名王,天下震動”的形勢下,更離不開強大的軍威,而這一點,僅靠綠營兵,無法體現,還需仰仗於八旗勁旅。因此,他率領將士到達湖廣後,即於順治十年(1653)十一月奉陳用兵機宜說:楚省寇亂多年,“人知逆賊孫可望等抗拒於湖南,而不知郝搖旗、一支虎等肆害於湖北”。今湖南分駐重兵,足備防剿,而各郡?遠,不免首尾難顧之憂。其荊州“賊孽”,倘或由澧州犯常德,或截嶽州以犯湘潭,則我軍腹背受敵。臣與督臣議,臣宜往來長沙,四應調度,督臣移駐荊州,提督標下官兵宜赴荊州鄖襄間聽調,仍俟另撥各營官兵,增武昌城守,以壯聲援。近來桂林雖雲恢複,其實附郭止臨桂一縣,外郡止靈川、興安、全州三州縣而已,李定國距省城僅二百裏,“眈眈思逞”,滿洲援剿官兵豈能久留,將來如有恢複州縣,何以分守。“兵至,則賊退,兵去,則賊複合,彼逸我勞,甚犯兵家之忌”。又若孫可望探知我兵出援,以靖州沅州之敵兵截斷粵西險道,則我首尾難顧,反置孤軍於徼外,種種危形,顯而易見。目前已嚴促所調官兵,速往協同戰守,俟臣親曆衡州、永州後,再商機宜以聞。此疏於十一月二十八日送到帝前,帝命下所司速議。《清世祖實錄》第79卷第15頁。
順治帝聰睿機智,深刻地理解了經略的想法和意圖,也感到需要有所改變,顯示八旗軍或以利於撫故,過了六天,十二月初五日,他便授固山額真陳泰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同固山額真藍拜、濟席哈、護軍統領蘇克薩哈等將,統領八旗官兵,鎮守湖南,賜其敕說:“逆賊孫可望等,煽亂湖南,蹂躪地方,茲特命爾陳泰為寧南靖寇大將軍,同藍拜、濟席哈、蘇克薩哈等,統率大軍,鎮守湖南。爾等公同經略輔臣洪承疇悉心商榷,擇湖南湖北扼要之處紮駐,其用兵機宜,悉同經略議行”。又命撥發銀兩,騎兵無馬者,每牛錄發馬十匹。《清世祖實錄》第79卷第17、18頁;《清史列傳》第4卷,《陳泰傳》。十一年二月帝又詔靖南王耿繼茂移鎮桂林,以聯聲援。陳泰至湖廣後,與洪商定,駐於荊州。
陳泰的統軍出征和靖南王之移鎮桂林,都是根據洪承疇之奏而調發的,但也充分顯示了順治帝雖僅年方十五歲餘,卻頗有識見,在有關用兵的重大問題上作出了明智的正確的抉擇。他沒有命定遠大將軍屯齊統領大軍留鎮湖廣,擔負洪承疇奏請的重大軍事任務,而是讓屯齊率部於十一年班師回京。這可能是他考慮到屯齊雖於十年春天擊敗過孫可望,擊走李定國,但畢竟這支部隊曾慘敗於衡州,主帥尼堪親王敗死,士氣沮喪,恐難完成平定湖廣和廣西以至進取雲貴的艱巨任務,因而另派他將。在委任新帥時,他選中了陳泰,這一任命非常英明。陳泰不是平庸之輩,而是將門虎子、元勳之後。他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清朝開國元勳弘毅公額亦都,他的父親車爾格亦是一員虎將,曆任固山額真和戶兵刑三部承政(尚書),軍功累累,政績可觀。陳泰本人很早就披甲出征,屢次以少敗多,為擴大金國、入主中原建立了不小功勳。順治四年他以禮部侍郎從征湖廣,敗大順軍餘部將領一支虎於荊州,隨即奉命為靖南將軍,平定了全閩。六年授護軍統領,七年擢刑部尚書,八年二月遷吏部尚書,三月授國史院大學士,世職晉至二等男,尋因小過罷任,九年正月即起用為禮部尚書,三月授鑲黃旗都統,晉二等子。這樣一位將門虎子,久戰沙場,從政多年,能文能武,且曾馳騁於湖廣與福建的大將,出任寧南靖寇大將軍,是最恰當不過了。
順治帝又因李定國進攻廣東,於十一年六月初九日諭派固山額真朱瑪喇為靖南將軍,同護軍統領敦拜,率領江寧駐防八旗官兵,援剿廣東,賜其敕書說:“茲因逆賊侵犯廣東,以爾朱瑪喇為靖南將軍,同護軍統領敦拜,總統弁兵,前赴廣東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總督李率泰處,與二王及督臣計議,將延擾廣東賊寇相機除剿。其廣東地方,亦與二王、督臣商議,相機剿撫。”《清世祖實錄》第84卷第6頁。這一任命,亦很妥當。朱瑪喇雖年逾半百,但卻是身事三朝,幼年從征,軍功累累的宿將,曆任佐領、參領、副都統、都統、侍郎、尚書等職,驍勇善戰,且入關後他先後統兵廝殺於浙江、福建、江西等省,有在南方作戰的經驗。
戰局進展,果然不出洪承疇和順治皇帝之所料。順治十二年六月,孫可望遣安南王劉文秀率盧明臣、馮雙禮統兵六萬,樓艫千餘,分攻嶽州、武昌和常德。陳泰遣護軍統領蘇克薩哈設伏以待,參領呼尼牙羅和先與盧明臣、馮雙禮之兵相遇,敗其眾,複令參領蘇拜、希師等以舟師迎擊,“八旗繼進,三戰三捷”。“賊複列艦拒戰”,清伏兵出擊,“焚其船,賊大敗”,“焚獲船艘甚多”,盧明臣赴水死,馮雙禮受重傷逃走,劉文秀遁走貴州,降敵將四十餘員兵三千餘人,清軍大勝。《清世祖實錄》第92卷第8頁;《清史列傳》第4卷,《陳泰傳》。
在此之前,由於湖廣駐有清朝大軍,又恐孫可望襲擊,李定國於十一年春率軍進攻廣東,連下高州、廉州、雷州,十月聯絡粵東水陸義師,號稱二十萬,圍攻新會。平南、靖南二王率兵往援,至三水縣,分布沿江隘口,等待八旗軍。十二月,朱瑪喇率軍趕到,合兵進剿,先敗敵於珊州,繼至新會,大敗李定國所領的四萬馬步兵。朱瑪喇統軍追擊,於順治十二年二月連敗敵軍於興業縣境和橫州江,李定國渡江退入廣西南寧府,再退至安隆。於是廣東高州、雷州、廉州三府三州十八縣及廣西橫州二州四縣悉平,獲象十六頭及馬二百餘匹,“器械無算”。《清世祖實錄》第88卷第27頁,第89卷第11頁,第91卷第6頁。
順治帝大喜,於順治十二年四月遣使齎敕,嘉諭二王及朱瑪喇、敦拜、李率泰說:“朕惟折衝禦侮者,社稷之良臣,顯績褒勳者,國家之盛典。爾等或受命以擴靖疆場,或率師以協平寇盜,皆朕之故舊大臣倚為腹心者也。頃者逆賊李定國棲處南方,頻侵兩粵,二王及諸臣宣厥忠勇,謀操必勝,於新會等處殺賊既多,複追至橫州江岸,降其軍將,獲其器械無算,克定高、雷、廉等府州縣,先後屢捷,功越尋常,績臻茂著,朕甚嘉悅,特賜敕諭,以示朕嘉勵至意,爾等其益盡忠勤,垂名永久,欽哉!”《清世祖實錄》第91卷第6、7頁。
順治帝厚加賞賜,晉二等子寧南靖寇大將軍陳泰為世襲一等子兼一雲騎尉。部臣擬晉靖南將軍、二等男朱瑪喇為一等男兼一雲騎尉,順治帝以其功多,不應循常格議敘,特諭吏、兵二部說:“都統朱瑪喇等率兵擊賊李定國,雪衡州、桂林之忿,快慰人心,其軍功再加議敘。”部臣遵旨奏準,晉其爵為三等子。《清史列傳》第4卷,《陳泰傳》《朱瑪喇傳》。
到順治十二年底,劉文秀、李定國連敗皆弱,定國隻有兵六千,據南寧自守,兩廣及湖廣絕大部分州縣皆為清有。順治帝之調遣得當,對促進統一兩廣與湖廣,起了一定的作用,下一步就應該是乘勝前進,攻取雲貴了。
五、攻守維穀皇帝經略為難。
湖廣、兩廣平定之後,本應乘勝前進,奪據雲貴。五省經略輔臣洪承疇和倚任他的皇上福臨,也都渴望早日平定滇黔,以徹底全麵地統一全國、安定民心,減少軍費,改善國家財政極其困難的窘況,但是洪承疇卻又害怕進攻雲貴之事過早提上日程。這倒不是他念及前明崇禎帝對他的破格擢升,幾年內由一個四品督糧參政一躍而為巡撫、總督,統領大軍,備受皇上寵愛,馬上就要入閣拜相了,因為有此隆恩,現在不忍對其後裔永曆帝動手。他之遲遲不願大規模進攻雲貴,主要是因為對手太強,永曆帝是由大西軍“保衛”著的,這可是一支不可輕視的勁敵。
此時大西軍相當強大,士卒數十萬,驍將眾多,原稱平東將軍孫可望、安西將軍李定國、撫南將軍劉文秀、定北將軍艾能奇,皆係能征慣戰的猛將,現皆已封王。原來的前軍都督白文選,有勇有謀,被孫可望視為親信大將,封鞏昌王,曾代劉文秀坐鎮四川,又於順治九年十一月猛克湖南辰州府,擊殺清朝名將辰常總兵徐勇。另外漢陽王馬進忠、敘國公馬惟興、淮國公馬寶、慶陽王馮雙禮等等將領,亦長年征戰,屢敗清軍。大西軍據有雲貴,地形險阻,易守難攻,時襲兩廣湖南,還與四川義軍和大順軍餘部及福建鄭成功遙相呼應,照說是金城湯池,難以失陷了。
正是由於這些原因,老成持重的清朝經略大學士洪承疇,肩負經略五省重擔後,一直主張“以守為戰”,先定湖廣,鞏固南方,再圖進取。順治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他提出了總的戰略方針:“安襄樊而奠中州,固全楚以鞏江南”。他主張軍事上“以守為戰”,采取防守之法,政治上“廣示招徠”,采取攻勢,經濟上“開墾田畝”,恢複生產,待“兵廣糧足,戰守周備,然後可以會師前進”,攻取雲貴。《明清史料》甲編第4本,《經略大學士洪承疇密揭帖》,第6本,《經略洪承疇揭帖》(順治十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周祚:《洪承疇墓誌銘》。直到順治十二年十二月初三,他仍奏稱:“進守無兵,駐守無糧,旋得旋失,數年往事,可為明鑒。”《明清史料》甲編第6本,《經略洪承疇揭帖》。經過一年多的努力,原先“湖北一帶已無寧宇”,湖南“人心日變一日,地方日壞一日”之危局,已大有改變,“人心漸有固誌”。順治帝曾因“湖南寇氛未靖,殃及生民”,下旨“增遣滿兵,攜家口,駐防武昌”,今因“五省經略撫臣洪承疇在彼操練軍兵,修整器械,軍威殊壯,招徠撫戢,民情悅安”,於十二年二月降諭停止。《清世祖實錄》第89卷第2頁;《清代檔案史料叢編》第6輯第155―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