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太宗暴逝。
崇德八年八月九日,一個秋風習習的夜晚,忽然,從清寧宮中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女人們的哭聲。人們從四麵擁來,很快就意識到出了一件大事:一國之主皇太極突然死去了。
噩耗來得十分突然,任何人都沒有思想準備。因為就在當日白天,他還一切如常,沒顯出任何不適。於是,《清史稿》就這樣為皇太極的曆史寫下最後一筆:
“是夕,亥時,無疾崩。”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三,太宋本紀第三,第80頁,中華書局,1976年。
仿佛一個下世的神佛、得道的高僧,在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使命後竟“坐化”而去,達到“涅”的境界。
實際上,皇太極一生鞍馬勞頓,又費神焦思,早有“風眩”之症,加上他晚年體態肥胖,易於中風。這樣一種病症,平時休養得好便無事,如果著急,煩躁,便可突然發作,無暇搶救,這與他的“暴逝”也是十分吻合的。參見孫文良、李治亭:《清太宗全傳》,第445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83年版。而七年多之後,他的十四弟多爾袞競也因為同樣的病壯年而折,卻不能說僅僅是一種巧合。
沒有多久,諸王大臣便從一時的哀痛中清醒過來,次日將先帝的遺體裝殮完畢,梓宮暫時安放在崇政殿內,下令為他舉哀三天。這時,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公以下,牛錄章京以上,朝鮮世子李,以及公主、和碩格格,多羅格格、固山格格、和碩福金、多羅福金、固山福金以下,牛錄章京等官命婦以上,全部換上素裝孝服,女眷們還截去發辮,以表哀痛。他們聚集在一起,設下鹵簿,排列鞍馬三十五匹,披甲胄馬二匹,載囊橐馬一匹,空馬百匹,載帷幄的駱駝二十頭,空駱駝二十頭,以示送別。宗室們還會集在清寧宮前,在皇太極生前的寢宮裏焚香跪奠,三巡後起立舉哀,以下各官集於崇政殿前,命婦們集於大清門外,各按所屬旗分的順序肅立舉哀。
為了表示對先皇的哀悼,朝中規定,初十日一天,王公大臣們俱持齋戒,諸王率固山額真等每日黎明哭臨一次,凡此七日,十三日之內舉國禁止屠宰。甚至,原曾服侍過皇太極、現屬豪格的章京敦達裏和安達裏願以身殉!這二人臨殉之前,曾問諸王貝勒:
“如果先帝在天之靈問起後事是如何安排的,我們該如何說呢?”
諸王貝勒們說:“先帝肇興鴻業,我等翊戴衝主,嗣位承基,務當實心輔理。如當得先帝在天之靈垂鑒保護,那正是我等心願。”《清世祖實錄》卷1,崇德八年八月辛亥。
顯然,皇太極突然死去,沒有留下關於繼承人的遺言,但是,他死之後,諸王貝勒也絕沒有立刻決定“翊戴衝主”,而是醞釀著一場對皇位的激烈爭奪戰!
就在諸王、大臣、命婦們為先帝號啕痛哭的時候,站在最前麵的代善、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豪格等人都想起了十七年前太祖努爾哈赤駕崩的前前後後。那時,究竟誰來繼承汗位,也是個十分棘手的問題。當然,大貝勒代善的條件最好,既有赫赫戰功,又有努爾哈赤的信任和栽培,再有兩紅旗的實力,所以朝鮮人李民突就曾說過:“酋死之後,則貴盈哥必代其父,胡中皆稱其寬柔能得眾心雲。其威暴桀驁之勢,必不及幹奴酋矣。”李民《建州聞見錄》;潘?、孫方明、李鴻彬等編:《清入關前史科選輯》,第3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標點本,第474頁。排在第二位的是四貝勒皇太極、後來的清太宗。此人智勇雙全,對手下有威有德,也頗得太祖的喜愛,特別是他與代善的嫡係、長子嶽托和三子薩哈廉關係不錯,使他在繼位問題上很有發言權。再就是二貝勒阿敏和三貝勒莽古爾泰了,這二人雖說戰功赫赫,但都是一勇之夫,殘暴魯莽,雖有爭位之野心,但無為主的才幹。除了四大貝勒之外,具有一定勢力的還有多爾袞三兄弟,這主要是他們據有兩個多旗的勢力,還有工於心計的母親在背後籌劃。但是,代善自知能力不及,無法完成汗父的生前宏願,也很難駕馭幾個咄咄逼人的兄弟,所以,他接受了嶽托和薩哈廉的建議,把皇太極推上汗位,自己退居幕後,其他人無力提出異議,隻得承認這個現實。
可是,這樣一種現實首先無情地打擊了多爾袞三兄弟,母親阿巴亥的被逼自殺,使他們多年不能忘懷。緊接著,阿敏,莽古爾泰,甚至代善都分別嚐到了擁立皇太極的苦果。阿敏,莽古爾泰心中不服,便分別遭到幽死及死後追罪的下場,代善縮頭藏尾,與世無爭,以避免加害,隻有多爾袞把仇恨強咽在肚裏,裝出一副馴服的樣子,攀著皇太極往上爬,暗暗地擴充著自己的實力,從旗主貝勒到和碩親王。到這個時候,機會終於來到。
經曆了上一次汗位爭奪的王公們,開始思考這一次汗位繼承的結局。但是,不同於上次的是,爭位者及爭位者的實力已經有了變化。禮親王代善的勢力已遠不如前了。他年過花甲,暮氣沉沉,多年退居幕後,不問朝政,那時能力才幹不敵皇太極,現在更不如彼時。他有八個兒子,最能幹的嶽托和薩哈廉已青年過世,使他失去了左膀右臂。其第二子碩托本是個年輕有為、頗有戰功的人物,但代善很不喜歡他,這時碩托與多爾袞又過從甚密,父子二人已經離心離德。其他如第四子瓦克達,皇太極時期才初露頭角,又因過被籍沒,沒有多大影響;第七子滿達海也是崇德年間才開始立功,雖然地位上升很快,但畢竟還沒有多少發言權,比不了哥哥嶽托和薩哈廉當年。代善孫子輩中,也已有數人長成,積極參與政治。如薩哈廉之子阿達禮,但也和多爾袞關係不錯。嶽托第二子羅洛渾年輕有為,代善也頗中意,崇德四年嶽托死後,他即繼為鑲紅旗的主旗貝勒,後又在鬆錦之戰中立有戰功。但是,皇太極卻對他屢加壓抑。崇德八年正月,繼處罰碩托、阿達禮之後,又以六罪將羅洛渾革去貝勒,追奪冊文。是年五月,皇太極雖複他主旗貝勒之爵,但仍遣濟爾哈朗和多爾袞告誡他,說,其父嶽托在時,“有數大罪”,他還“嗜酒作惡,致獲大辜”,如果屢教不改,“不第官職人口,即置爾於法,亦所不赦”。《清太宗實錄》卷40,崇德八年五月初四日。代善之其他諸孫,更是年輕資淺,無法應付大場麵。這些人既不能自己跳出來競選,也不能推舉共主代善爭位。因此,在皇位的人選中,除非有人推舉代善出來,否則他自己是絕不會走到前台來競爭的。十七年前壯年之時就無意爭取的東西,今天更不會有什麽吸引力。
但是,代善仍據有兩個紅旗的實力,資曆最老,地位最高,還有一群雖然年輕、卻蠢蠢欲動的兒孫。他雖自己不願出政,但仍有可能被其他人抬出來。更重要的是,他在繼承人的問題上最有發言權,如果自己不參與此事,他的支持或反對也對其他競爭者關係重大。他們都沒有忘記,在太祖努爾哈赤死後,正是代善出來主持定議,才使皇太極穩坐禦位,此時此刻,他仍有足夠的實力和資曆再次扮演這個角色。
皇太極生前集權的努力和滿洲社會的日益發展,使皇太極長子豪格參加到競爭皇位的隊伍中來。若是在努爾哈赤死去的時候,像豪格這樣的人是不會有多少發言權的,因為作為汗王本人並沒有多麽超過他人的強大實力,另外隻有汗子或皇子才得繼承大統的觀念也比較薄弱。這時就多少有些不同了。皇太極在世時,頻頻打擊各大貝勒、旗主的勢力,拉攏、分化中間勢力,形成了以兩黃旗和正藍旗為核心、兩白旗和鑲藍旗為左右羽翼的強大向心力量。這樣,皇子就具有爭奪皇位的實力,而兩黃旗大臣也希望由皇子繼位,來繼續保持兩旗在諸旗中的優勢地位。當然,隨著滿洲社會的日益發展,漢人之正統觀念的不斷傳入,皇子繼承的觀念也在滿洲貴族當中普及開來,對豪格之流爭位也頗有利。
當然,豪格作為皇位的競爭者並非盡靠著先人的餘蔭,他自己的軍功才能也是重要的競爭條件。皇太極有十一個兒子,豪格是長子,次子洛格和三子格博會均夭折,以下葉布舒和碩塞均比豪格小十八、九歲,高塞以下就更小,皇太極死時都是無功無祿的少年或幼童,唯有長子豪格在天命、天聰及崇德年間能夠通過自己的文韜武略,構成日後爭位的實力。他在天命年間便因征討蒙古有功,被封為貝勒,以後在對蒙古和明朝的作戰中又屢立功勳。天聰六年被晉為和碩貝勒,勞績不在幾位叔輩之下。自崇德元年始,他晉為肅親王,掌戶部事,在處理政事方麵積累了不少經驗,後又在征山東和鬆錦之戰中立下大功,這都為他競爭皇位創造了條件。可以說,豪格是繼承汗位可能性最大的一個人,僅僅在資曆方麵比代善略遜一籌。
爭奪皇位的另一位炙手可熱的人物就是我們的傳主多爾袞。對於多爾袞的生平,通過我們前麵的敘述已可詳知。他還未成人之時,就因為他們三兄弟可能構成威脅,其母被逼殉死;他從小勢孤力微,受盡他人冷眼,這時盡可通過爭位來進行報複。特別是他在皇太極時期立下了赫赫戰功,在處理軍政大事方麵又被公認為宗室中的最強者,從能力上的文武雙全來看,他最像八兄皇太極。雖然他比豪格小三歲,但爭奪皇位的實力並不太差,因為他的背後還有兩白旗以及兩位以勇猛善戰著稱的兄弟阿濟格和多鐸,甚至紅旗、藍旗和黃旗中的部分宗室也有暗中支持多爾袞的,這就更使他如虎添翼。如果說豪格是先皇長子是繼承皇位的有利條件,那麽,皇太極生前對多爾袞的高度評價也為眾所周知:皇太極曾派人對他說:“朕愛爾過於諸子弟,賴爾獨厚,以爾勤勞國政,恪遵朕命故也。”《清史列傳》卷2,“多爾袞”,中華書局,1987年王鍾萌點校本,第25頁。他自己後來也回憶說:“夫太宗恩育予躬,特異於諸子弟者,蓋深信諸子弟之成立,唯予能成立也。”《清世祖實錄》卷22,順治帝十二月癸卯。的確,皇太極對多爾袞的重視,不僅超過其他兄弟,而且超過了自己的兒子豪格。
還有一個人我們不能忽視,那就是鑲藍旗主濟爾哈朗。雖說他是太祖的侄子,又是靠皇太極的恩賜作了旗主,當上親王,主管刑部事,似乎不是皇位的有力競爭者,但是,他的向背卻對其他派係有重大影響。如果代善的兩紅旗忽略不計的話,豪格有正藍和兩黃三個旗,多爾袞有兩白旗和其他旗中個別勢力的支持,也近三旗的勢力,這樣,濟爾哈朗傾向任何一方,都會打破實力對比的均衡。後來的事實證明也即如此,而且濟爾哈朗上台作第一輔政王,與此也有極密切的關係。
平心而論,皇太極身後留下的空位有三個可能的繼承者:代善、豪格、多爾袞。但實際上競爭最激烈的當是後麵兩人,因為代善是不大可能主動參加競爭的。就後二人來說,豪格的力量要略強些,這不僅因為他據有三旗在手,更重要的,是代善和濟爾哈朗已經感受到多爾袞的咄咄逼人,已經準備投豪格的票了。
就這樣,當人們還沒有從皇帝的暴亡中完全清醒過來時,八旗貴族們又已投身於爭奪皇位的鬥爭中去了。局內人的心中都存在著“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感覺。
難道真要出現骨肉相殘的結局嗎?
第二節叔侄爭位及其結局。
早在崇德初年,朝鮮使臣就曾看出:“彼諸王輩皆分黨,多有乖爭之事,汗死則國必亂矣。虎口即汗之側生子,不定名位。又有十四歲子,而以側生,故不得為嗣,他日必有爭立之舉。”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中華書局,1980年,第3627頁。
“虎口”即豪格,雖屬長子,但由於是側妃伊爾根覺羅氏所生,所以當時並沒有被立為太子。所謂“十四歲子”不知何人,因為這段話是在崇德三年時說的,當時皇太極諸子中,除豪格之外,葉布舒十二歲,碩塞十一歲,為比較接近者,且都是庶妃或側妃所生,或許是指葉布舒?拋去朝鮮人話中由於正統禮法觀念而對清初繼嗣問題的不理解,裏麵至少有一點是正確的,那就是預示了“他日必有爭立之舉”。
果然,皇太極死後不久,兩黃旗大臣們會於豪格之家,圖爾格、索尼、圖賴、錫翰、鞏阿岱、鼇拜、譚泰、塔瞻八人倡議立肅王豪格為君,在一起密謀良久。肅王豪格在眾人慫恿之下,決心爭位,並積極活動,爭取支持。他派何洛會和楊善找到濟爾哈朗,對他說:
“兩黃旗大臣已決定立肅親王為君,當然還需要和你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