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誠
任五奶奶
柏樹莊輩分最高的任五奶奶隻有一個兒子。自兒子從1948年走後她就哭壞了眼睛。直至社教時,工作隊牛隊長才說她的兒子在台灣。從那以後,任五奶奶常在莊口綠蔭蔽天的柏樹下,遙望著天邊飄浮的白雲和那連綿起伏的山巒,久久不願回去。
終於,任五奶奶從廣播裏聽說去台灣的人可以回來了,就讓女兒雲秀設法打聽她哥的消息,她的思緒化成了迫切的期望。一天,雲秀從縣城拿回來一封信,說是哥哥寄來的。任五奶迫不及待地一把抓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眯縫著,激動地顫抖著手,把它舉到眼前,渾濁的眼睛翻來覆去看了個夠。猛然,一把捂在心窩上。“我的……兒啊……”情不自禁放聲大哭起來。
從那以後,任五奶懷揣著這封信,尖尖的小腳歡快地東家出西家進。興致勃勃地盤腿坐在各家的炕上,讓識字的人給她念兒子的信。聽著兒子的信,她臉上總充溢滿足和自豪,經常說:“長興沒有忘記我,我給他去了信,他會回來的。他走那天,我送他到柏樹下,他給我磕了個頭,說:‘媽,你回去吧,早晚我會回來的……’”
那時候,任五奶是幸福、高興、快樂的。她的臉上總像傍晚的天空一樣,溫和而明朗,眼窩裏也似乎有一汪清亮的春水要溢出來。她每天去莊口柏樹下翹望得更勤了,每當有人問候她時,她總是綻出慈祥的笑容,自信而自豪地回答:“是呀,我長興快回來了,他在台灣!”
一個清新明麗的早晨,任五奶病倒了,湯水不進,藥汁無效。她在昏迷中不時產生幻覺,有時會猝然驚起,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抓著,抓著……那雙暗淡的眼睛,放射著一縷奇異的光,氣喘籲籲地喊:“興兒……興兒回來了,快……讓媽看看你。看哪,這是興兒,我說過,他會回來的……他不會忘了媽……”她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那嘶啞的聲音,帶著焦灼的盼望和遺憾的痛苦。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突然從門外衝進來,“媽——”悲痛欲絕地撲在任五奶胸前,聲淚俱下:“媽……我回來了……長興回來了……你的兒子回來了。”
任五奶的眼中,突然閃過一道溫潤奇異的光,淚水頓時盈滿了幹枯的眼睛。她嘴唇翕動了一下,留戀地微微點點頭,手指無力地握住了“兒子”的手,嘴角綻開了一個淡淡的笑容,終於安詳、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雲秀轉身對中年男人跪下,感激的悲聲道:“牛隊長……我……給你磕頭……”大家都明白,如不是有牛隊長在社教時的那句話撐著,任五奶決活不到今天。
昔日的牛隊長,今日的統戰部長噙著淚,慌忙扶起雲秀說:“你媽安心了,我也就心安了。當年,你哥……是我打死的……”
選自《銅川文藝》1988年3月
機遇
陳東者,某縣農業局幹事矣。性直言拙,不善察言觀色,常因話醜理端之事得罪領導而不自知。因畢業於農學院,分配到農業局後常年泡在鄉下而不知苦。幾十年過去了,比他晚幾年進門的小姑娘都升了副局長,他還是老幹事一個。別人說起此事,常為他抱不平。陳東嘿嘿一笑,搖搖頭說:“各求其樂也。”
改革初際,落實知識分子政策,陳東被派到一個偏遠的鄉當第三副鄉長,常年不回縣城,城裏人似已忘卻。
陳東為官一方,鄉人男女老幼莫不識之,皆誇致富多虧其指引。然陳東性情難改,凡虧農不利農之事皆反對,使得個別幹部心中對他不喜。一日,縣裏忙著迎接某檢查團,“特派”他到縣招待所參加一個計劃生育會議。
正開會間,忽有人將陳東叫出會場。陳東一看,竟是縣委書記和縣長親自來請,神色甚是惶恐焦急。原來是北京某位領導考察農業路過此地時問:“你們縣不是有個陳東嗎?他的論文我看過了,很有水平,能不能把他請來?”
縣委書記和縣長麵麵相覷,一時想不起陳東是誰。唯諾出門,縣長猛然想起某鄉副鄉長陳東來。縣委書記疑惑道:“能是他?”
緊急電話打到鄉上,才知陳東恰好在縣上開會,這才急忙把陳東找來,說明原委。
陳東並不知是哪一級領導,跟縣委書記來到北京領導房內,互相寒暄了幾句,那領導就讓縣委書記和縣長忙自己的事,單留下陳東。
縣委書記和縣長不敢遠離,直到兩個小時後,才見那領導和陳東一同出來去餐廳,兩人談笑風生。心中這才鬆了口氣。
北京領導走後,縣委落實他的指示,陳東升任該縣副縣長。好事者說:陳東如不是那天恰好在縣上開會,一輩子怕也當不上副縣長。
陳東老婆說:“你嘴那麽笨,怎敢跟北京領導說話?”陳東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嘛,連這也不懂?”
選自《銅川日報》1999年3月17日
鳥鳴
晚期癌病房,三個患者,目光黯淡,絕望。
一個年輕人被抬進來,睡在門口那張床上,他艱難地舉起一隻手,向三個病友笑笑。
胖子點點頭,臉上仍愁雲密布;長臉沒吭聲,向他投去憐憫的一瞥;“眼鏡”臉色陰晦,心事重重。窗外,天色陰霾,濃雲密布,病房裏死氣沉沉。
突然,一串清脆的鳥鳴在近旁響起,聲音清脆動人,歡快有力,似在窗外,又似在房內。
“咦——鳥!”三個病友不約而同地驚詫。胖子左顧右看,扒著床沿在床下尋找;長臉說:“奇怪,這麽冷的天還有鳥?”目光去窗外尋覓;“眼鏡”不動聲色,凝神聆聽,極力捕捉鳥鳴之處。
沒找到鳥,三個病友各自陷入自己的悲涼中。忽然,那鳥兒又真切地叫起來,不隻一隻,好像還夾著撲棱棱的翅膀扇動聲。三個人又是一陣欣喜,找鳥、議論、說笑,尋不著又罵,又咒。
鳥兒總是在人不太注意時叫,胖子四處尋找,長臉頗內行地發表議論,“眼鏡”則編了一個關於這隻鳥的故事。每個人都因這鳥兒感到一種美好的情感在心內萌發,一種自然的活力在體內衝擊,忘了自身的病痛,眼裏充滿信心和希望。
鳥聲時而響起,時而沉寂。年輕病友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兩天後,他死了,鳥聲從此絕跡。
護士進來為那張空床換被褥。胖子、長臉和“眼鏡”都迫不及待地問:“他是幹什麽的?”
護士惻然道:“口技演員。”
選自《銅川日報》2005年8月8日
作者簡介:
郭誠,西安市人,1949年生。大學畢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陝西分會會員。1979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後在《延安文學》《銅川文藝》《陝西少年》《百花》等報刊發表作品多篇,《學詩基礎》一書被陝西少兒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