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萬泰
麻疹
正是蘋果樹疏花、農作物下籽的大忙季節,東王村高二強的兒子小保卻病倒了。一夜高燒不退,害的村醫療站王大夫一宿未能睡個安穩覺。
二強和媳婦小芹還有小保的爺爺高老大,三人一夜未能合眼。二強和媳婦小芹愁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守在兒子跟前。小保枕頭前放著半碗涼水,水裏麵放一塊王大夫順手撕下的藥棉。隔不到3分鍾,小保他媽用一雙粗糙發黑的大手,從碗裏抓起藥棉在小保發白幹燥的嘴唇上抹一下。
小保的爺爺高老大煩躁不安地在家裏不到10平方米的空間來回走動,脖子上搭著旱煙袋,隨著人的走動搖擺不停。
小保說著發燒後的胡話,一會叫媽、一會叫大、一會叫爺,還叫著隔牆鄰居高二爺家的孫女玲玲的名字。冷不丁孩子猛睜開雙眼,恐怖的小眼睛盯著牆壁喊到妖怪、妖怪、我怕、怕!怕……高老大和高二強、小芹一起圍在小保跟前。三人成串的眼淚往下掉。小芹用手使勁地拍著小保,說著安慰孩子的話。你大、你爺都在哩,我娃怕啥嘛,我娃啥都不怕。
小保在母親的拍打下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3歲的孩子吊針裏的青黴素都用到最大的劑量了,孩子體內的溫度還像燒紅的火炭一樣。王大夫又一次被二強叫醒,醒後的王大夫揉著發困的眼睛,把測身體的體溫表拿起來,戴上老花鏡,照著25瓦的燈光看了一下體溫表,隨手用力甩了幾下,又在燈光下看了一下,遞給小保他媽,用頭示意夾在小保胳肘窩裏。
過了約摸二鍋子煙的工夫,王大夫又用頭示意小保媽取出體溫表給他。王大夫在燈光下看了看體溫表,頭慢慢地搖了兩下,嘴上沒有說話,明眼人看到王大夫的表情,已經沒有剛開始給小保打吊針的那種小菜一碟的感覺了。
王大夫剛開始給小保紮吊針時,給小保爺爺和二強夫婦說:“這瓶藥給娃吊上,半個小時不到,娃的燒就退咧,明天又活蹦亂跳地下炕耍去咧。”
王大夫手拿體溫表,看著小保他爺、他大、他媽焦急的眼神,用安慰的口氣說:“燒退了一點,吊完針,天亮了看情況,我再定治療辦法。”說完又去睡覺了。
高老大看著昏睡過去的孫子,又看著走了的王大夫,焦躁的在屋裏又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抬起頭來又一次問二強夫婦,西窯科的白寡婦昨天到底到咱家來咧沒有。
二強媳婦小芹說:“家裏沒見來嘛,就是昨天我和二強還有尋的幫工三嫂在樹上疏花哩,小保在樹下和尿泥玩哩,我看見竹鳳嬸子提個籠子從果園門口一閃過去咧。”
高老大又問:“你到底看清她進咱園子沒有?”
小芹說:“我看果園門口是她,沒進園子來。”
高老大氣的一下子蹲在通炕的鍋台口跟前,兩手痛苦地抱住了頭。
高老大咋能不生氣哩,小保的病又勾起他30年前的痛苦經曆,像演電影一樣在腦海裏一一閃過。
30年前的現在高老大還是一個虎虎生威的小夥子。媳婦剛坐二強月子10多天,父母健在,日子過的雖說貧窮,但他健康的身體、和睦溫馨的家庭,日子也過的有滋有味的。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天中午本村和自己一輩分但大自己8歲的本家哥哥高牛牛老婆白竹鳳拿半斤紅糖來看坐月子不久的二強媽。那時村裏有娃的人像防賊一樣防著白竹鳳,都說白竹鳳是“雞角子命”,定時給閻王爺抱孩子。如果到時間抱不到別人家裏的孩子,那麽自己的孩子也要抱給閻王爺。村裏人說的有眉有眼的,那一年抱了誰家的孩子,那一年又抱了誰家的孩子,那一年又因為沒有抱下別人家的孩子,就抱走了自家的孩子。因為白竹鳳生了兩個孩子都先後夭折了。說的是閻王爺催要孩子催得太急太緊,她進不了別人家的門,村裏也碰不上別人家的孩子,沒有辦法才出自下策,抱了自己的孩子送給閻王爺。
白竹鳳有事到誰家,誰家的孩子在家裏,大人就千方百計把白竹鳳擋在大門口說話,不讓她和孩子見麵。如果孩子不在,白竹鳳才可以進家坐坐。高老大不相信這一套,他在院子裏麵劈柴,白竹鳳進了院子,進了二強媽屋子,他都沒有找借口阻擋。兩人在二強媽月子屋裏嘮叨了有兩袋煙工夫,白竹鳳起身要回去了。她走出屋子,高老大3歲的兒子大強正在院子玩,白竹鳳笑嘻嘻用手摸了摸大強的臉,嘴裏還說大強長的親的話,蹲下來用胳膊摟住大強,在大強臉上親了一口。
高老大挽留白竹鳳說:“你再坐一會嘛,慌啥哩。”
白竹鳳嘿嘿一笑說:“不坐咧,大強媽坐月子我過來看看,順便捎點紅糖給大強媽補身子哩。”
高老大當時還非常感激白竹鳳,那時候市場商品奇缺,白竹鳳送半斤紅糖,這個情就很重了。
白竹鳳走後的當天下午,大強突然發起高燒,天剛黑孩子燒的說起胡話,說的話全是妖怪、鬼怪。當時村裏的醫療站成立不久,醫生就是現在的王大夫,王大夫剛從縣醫院短訓班培訓回來,是一個年輕的赤腳醫生。他到醫療站叫來王醫生,王醫生用手摸了摸大強的額頭說:“娃燒的不輕哩,我沒辦法嘛,啥針劑都沒有,隻有些去痛片和治胃的藥嘛。”
高老大和大強媽慌了手腳,用農村的土辦法,紅糖、生薑熬在一起給孩子灌進肚子出汗降溫,還商量著叫5裏路之外的神婆給孩子驅邪治病。前半夜剛過大強突然全身抽搐,孩子嘴唇發紫、發青、呼吸急促。在高老大他大和他媽的催促下,高老大抱起孩子急忙往40裏之外的縣醫院趕,趕到縣醫院天已大亮,醫生拿起聽診器在孩子胸口聽了沒有2分鍾,搖搖頭說不行了。
高老大當時大吼一聲跌倒在地,什麽也就不知道了。醫生和村裏來的人急忙扶起高老大,掐住高老大人中穴位,蘇醒後的高老大腦子一片空白。埋了孩子,高老大回到家裏,正在二強月子的二強媽,看到高老大空蕩蕩的手,發黑發呆的眼睛什麽都明白了。
二強媽哭的昏死過幾次,從此後落下月子病,骨瘦如柴,幾個月光景就走黃泉之路了。
“喔!喔!喔!”一聲雞鳴打斷了高老大痛苦的回憶。高老大立起身子,走到小保跟前用顫抖的手摸著小保的額頭,手下的感覺告訴他,孩子的頭已經不燙了。高老大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二強和媳婦小芹說:“你倆睡會覺去,明天還要到果園疏花哩。”
二強說:“大,你年齡大了睡去嘛,我倆看娃哩。”
高老大搖頭說:“我昨天把三保家的地耕完咧,白天沒事咧,我看娃。”
高老大說的白寡婦叫白竹鳳,今年已經65歲的老人了。老人18歲那年被本村的高牛牛用幾頭毛驢娶回來,一生備受艱辛。生了兩個兒子都是幼年夭折,35歲守寡,現在仍然孤寡一人。
年輕時的白竹鳳身高馬大,走起路來腳底生風,雖說人長的不很漂亮,但強壯的身子,幹活的麻利潑辣,說話直言直語,還是招引了部分人的喜愛。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一年已無法考證,白竹鳳成為村裏乃至方圓村幾裏路人的眾矢之的,大家背後都叫她“雞角子”,大人小孩見了她都是退避三舍。她死了孩子、死了男人,她大聲嚎叫,哭得死去活來,沒有引起人們的同情。還有人當麵罵她你咋不死哩。她痛苦過,她迷惑過,她回娘家問過娘家她媽,她媽摟著她眼淚掉的像串線一樣,嘴裏喃喃地說:“娃呀你認命吧,都怪媽生你時時辰不好哩。”
65年來的白竹鳳認命了,男人死後35歲的白竹鳳形影孤單,見人低垂眼簾。那時候還是生產隊集體幹活勞動,隊長卻派她一個人幹能幹的活,如果沒有一個人能幹的活她就隻有歇工了。
高老大死了大強,又死了媳婦。那一年,一天中午,她做下飯,端起碗正準備吃飯,高老大手裏拿著一根打牛棍,瞪著牛一樣的眼睛,進了她家的門,一棍子打掉了她的飯碗。打牛棍指著她的眉心破口大罵:“白寡婦你這個害人精,你咋不死哩,你抱走了我的兒子,又害死了我老婆,你、你、你……”說著他舉起打牛棍狠狠地在她頭上打了一棍。她兩眼一冒金星什麽也不知道了。
她醒來後,頭上的血流下來糊住了雙眼,她沒有哭,她也不想哭,她甚至懷疑自己還活著。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有疼痛的感覺,她恨高老大,你為什麽不打死我。
她爬起來,洗掉臉上、手上的血跡。頭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但受傷的部位鑽心似的疼痛。她沒有包紮傷口,也沒有到書記隊長跟前告高老大,她沒有吃飯,她扛起钁頭幹隊長分配給自己的活去了。
她很想讓她的傷口感染或得破傷風,讓她晚上一覺睡下去,永不起來,那她就幸福了。可她偏就是死不了,她這雞角命咋就這麽硬實,越活越精神,頭疼、感冒都很少發生。
土地分到戶,實行了責任田以後,大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村民們解決了衣食問題後,住宿也從舊宅閉塞陰暗潮濕的屹嶗窯科遷居到明亮寬闊的平地。
白竹鳳的生活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經村委會研究報請鄉政府同意,對孤寡老人白竹鳳實行了五保戶管理。書記村長多次提議讓她住進新修的村委會院子。
白竹鳳成了五保戶,不愁吃不愁穿,但她拒絕了村長的好意,沒有住進新修的村委會院子,她一人還住在村裏的舊宅偏僻陰暗潮濕的窯科。大家似乎已經忘記了她。因為她幾十年來,自從挨過高老大打後以來,從沒有串過誰家的門子,見了人都低著頭回避著走路。誰是誰家的小孩,她已經不認識了。
改革開放後王大夫獨自承包了村裏的醫療站,自費在市衛校進修兩年。進修回來後村民們把王醫生改口叫王大夫了。
不知是村民生活飲食改善了,還是村級醫療保健工作上去了,要不就是白竹鳳被高老大打怕了,限製了白竹鳳“雞角子”的自由。村裏多年來再沒有死過一個孩子了。
總之,白竹鳳的過去人們似乎已經淡忘了。盡管她現在見了人還是低著頭,耷拉著眼皮,但口甜心靈的小夥子、大姑娘偶爾碰上白竹鳳也叫起大媽、奶奶地問上好了。
清晨,一夜高燒後的小保醒來了,他看見守在自己身邊的大、媽、爺爺咧嘴笑了。孩子不會藏情,一會要吃,一會要喝的。
王大夫走過來拿起聽診器,彎下腰在小保的前心後背做了詳細檢查,拿起體溫表夾在小保的胳肘窩裏。15分鍾後,他取出體溫表看了看,笑嘻嘻地說:“小保的病問題不大咧,這次娃感冒的不輕,我留些藥給娃吃上,有事叫我,我回去咧。”
高老大和二強夫婦留王大夫吃早飯,高老大說:“王大夫昨晚上你為小保勞了一晚上咧,沒有睡好覺,叫二強媳婦給你打幾個荷包蛋吃了,再走不遲嘛,慌啥哩。”
王大夫說:“客走主安哩,二強和媳婦今天還要疏花哩,忙天嘛。”
王大夫走後,二強媳婦急忙生火做飯,吃完飯,留下高老大照看小保,二強和媳婦果園疏花去了。
二強夫婦走後,高老大脫鞋上炕,蹲在小保枕頭邊和小保說起話來了。
高老大說:“小保,爺爺問你哩,昨天在果園玩,看見白寡婦咧?”
小保瞪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爺爺神秘的眼神,不解地問:“啥是白寡婦嘛,能吃嘛?爺爺。”
高老大聽著孩子幼稚的回答,看著孩子高燒後蒼白的臉蛋,心疼的像刀割一樣。又給孩子解釋說:“白寡婦是個人,比爺爺年齡還要大的女人嘛。”
小保似乎聽懂了爺爺的話,笑著說是奶奶哩。
高老大說:“是哩,是奶奶年齡的一個女人哩。”
小保說:“我看見一個高高胖胖的奶奶提一個籠子從咱果園門口過去咧。”
高老大急問:“她和你說話咧。”
小保搖了搖頭。
高老大生氣的大罵一句:“白寡婦你不得好死哩。”
小保又問高老大:“爺爺你昨天幹啥去咧。”
高老大說:“爺爺昨天給村裏你三爺家還工耕地咧。爺爺沒有照看好我娃嘛。”高老大心裏難過地低下了頭。
小保的病白天一天無事,天剛黑小保又發起低燒,高老大急忙叫來王大夫,王大夫又拿出聽診器、體溫表檢查起來。檢查完畢,王大夫用安慰的話說:“沒啥大事嘛,低燒哩,我給娃一會把針吊上就沒事咧。”
晚上10點小保頭皮紮上吊針,滴滴藥水從藥瓶流進小保體內。
二強和媳婦昨晚上一晚沒睡,白天又疏花勞累一天,口張得一會一個哈欠,一會一個哈欠,眼皮沉重的抬不起來。
高老大卻一點睡意沒有,心煩意亂的沒有頭緒。他一會用眼睛看著兒子和媳婦疲憊的麵容,一會又看看孫子因發燒喘氣紫紅色的臉蛋,嘴裏發出長長歎息。
12點鍾小保呼吸急促、驚厥,高老大用手摸了摸小保的額頭,小保額頭滾燙滾燙的發熱。高老大慌神了,看看兒子和媳婦,兒子和媳婦卻靠著被子睡著了。高老大生氣地叫醒兒子和媳婦:“快去叫王大夫,小保的燒咋還高咧。”
二強和媳婦揉著發困的雙眼,下炕叫王大夫去了。
王大夫進門後又是一番檢查,檢查完結,王大夫說:“日怪哩,剛才10點鍾檢查體溫是37.5度,現在是38.5度,體溫沒降還升高咧。”
高老大問:“那咋辦哩。”
王大夫說:“拿吊了針的鹽水瓶子灌上涼水,放到娃的腳下和頭上給娃先降溫嘛。”
就這麽折騰來折騰去,到了下夜兩三點鍾,小保又開始燒的說胡話了,喊媽、喊大、喊爺、喊妖怪,叫白寡婦,他怕!怕!怕……
王大夫測了小保的體溫39度,王大夫麵有難色了。他給高老大和二強夫婦說:“怪得很嘛,小保這病就像有魔哩,藥都不管用嘛,我沒良法嘛。”
高老大聽了王大夫的話,看看小保粗重的喘息聲,仿佛一下子又回到30年前的今天。他心跳急速加快,腿不由己地顫抖起來,他手扶炕沿,不知所措地看著王大夫,他心裏明白,王大夫推手不看小保的病了。
二強用眼睛盯著王大夫說:“要不轉縣醫院吧。”王大夫同意地點了點頭。
二強又說:“大,你和王大夫照看小保,我和小芹找咱村鎖鎖的三輪蹦蹦車去送小保。”
一會工夫,二強和小芹回來了,二強說:“我把鎖鎖叫起來咧,鎖鎖給三輪加油哩,一會就來咧。”
高老大見兒子和媳婦回來了,順手從門後拿起一根棍子拄在手上,默默無聲地走出去了。
高老大看見了死去的老伴,看見了死去的兒子大強。大強在哭,老伴用手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問他為什麽沒有管好小保,小保又要讓“雞角子”抱走了。高老大蹲在地上哭了,哭的很傷心。哭了很久的高老大突然站起來,他想到死,我先死了,死了到地下見閻王爺,閻王爺為什麽和我高老大過意不去。我還要告白寡婦,為什麽就抱我們家的孩子。高老大走出村子,不知不覺卻走到了老宅子窯科。
白竹鳳老太婆前天提籠子到地裏拾野菜下鍋,可能有點傷風感冒了,這兩天有點發熱咳嗽,半夜起來倒水吃藥。咳嗽聲驚動了高老大,高老大尋聲望去,看見白竹鳳家的燈光。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腳踢開了白竹鳳的窯門,怒目睜圓地闖進了白竹鳳老人家裏。
白竹鳳老人被突如其來的高老大嚇得一下子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高老大,不知道該說什麽。
高老大發出一聲駭人的狂笑說:“白寡婦,老子今天找你算賬哩,你抱走我兒子大強,害死了我老婆,現在又要抱走我孫子小保,你良心叫狗吃咧。咱倆今天一同到閻王爺跟前評理去。”說著高老大舉起了手裏拿著的棍子,照著白竹鳳老太婆的頭顱狠狠地打下來。
鎖鎖的三輪車開來了,二強和媳婦收拾好東西,要去縣城給小保看病了,就是不見高老大回來,高老大是家裏掌櫃的,拿著錢櫃子的鑰匙。二強和媳婦急的在院子轉圈圈。
王大夫對二強說:“你大沒回來嘛,叫鎖鎖把咱鄰村的張醫生叫來,給娃再檢查一下,我倆要會診哩。”
二強說:“能嘛。”
鎖鎖開車叫鄰村張醫生去了。
鎖鎖走後,二強對媳婦說:“你照看小保,我心裏毛的很哩,我尋大去。”
二強走出村子,村子一片漆黑,他突然看見老宅子窯科有微弱的亮光,心存疑惑地走了過去,他看見了,看見他大正在破口大罵他白嬸,而且舉起了手裏拿的木棍。二強一個箭步跑過去,一下子抱住了他大的腰往後一拉,高老大手裏的木棍打了下來,卻被二強拉的離開了要打的位置,打在地上。
高老大沒有打上白竹鳳老人,被二強拉開了,氣得大罵二強:“你滾,我找白寡婦算賬哩,你幹啥來咧,你這沒用的瞎東西。”
二強抱著高老大,看著坐在地上嚇傻的白竹鳳嬸子說:“大,你這人,把人都等的急死咧,鎖鎖早來咧,車響的‘突突突’進城給娃看病,就等你哩。你到這裏弄啥哩,快回走嘛。”
二強拉著高老大走了,高老大臨走對白竹鳳說:“等後邊咱倆再算賬。”
高老大和二強回家裏一會工夫,鎖鎖把鄰村的張醫生請來了。張醫生是一個年輕人,前年從省醫學院畢業,小夥子有誌氣,說他要在村裏辦一所像樣的醫療站,要和鎮醫院比高低。
王大夫給張醫生詳細談了小保的發病經過和他都用了些什麽藥,小保現在的身體狀況,以及他對病的疑點。
張醫生聽了王大夫的治療經過後,脫鞋上炕。拿出聽診器又對小保進行了詳細的檢查,問了小保的吃喝拉撒,用手摸了摸小保的額頭。讓二強扶起小保,他一隻手拉起小保的耳朵,用眼睛仔細觀察起來。看了左邊耳朵底部,又看了右邊耳朵底部。
張醫生檢查完畢,從炕上下來,兩手拍了拍,給王大夫說:“小保出麻疹哩,兩耳朵後邊已經出來很多咧。孩子沒事,不要見風著涼哩。”
王大夫說:“我咋沒看見哩。”
張醫生說:“你年齡大,眼睛不好,麻疹也剛出哩。”
王大夫戴上老花鏡,脫鞋上炕,又看了小保的兩耳後背,跳下炕說:“小保狗東西,可把我折騰的不輕哩。那裏都不去咧,繼續把我的藥用上,花出齊娃就沒事咧。”
高老大放心了,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了。焦躁、驚嚇、冤恨的臉上兩天來出現了第一次笑容。東方天空也泛出了魚白色曙光。天亮了,高老大吩咐二強和媳婦小芹,殺雞做飯,今天我要好好招待二位大夫哩,可把我嚇死咧。
早飯做好了,雞肉和炒的菜已經擺到飯桌上。二位大夫和高老大、鎖鎖已經坐定了位置。酒瓶已經打開,二強卻沒有斟酒。高老大問二強:“咋不給客人杯子裏倒酒哩?”二強吞吞吐吐地說:“白嬸那邊……”沒等二強把話說完,高老大哈哈大笑說:“你拿個雞腿,端上炒菜、饃給你白嬸送去嘛,改天我向她賠不是,客人倒酒有我哩。”
選自《寶塔山》2004年第1期
它這一輩子
惶惶在殘火的指令下,腿終於停下來了。耳旁消失了石磨子磨糧食的轟鳴聲,眼睛取下了遮擋的庵眼,套繩、擁脖相繼都從脖子、身上取下。殘火牽著惶惶的韁繩,拉出了大門。
黑雲低沉沉地沒有一點生機,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偶然竄過一點涼風,給惶惶帶來莫大的愜意。
惶惶身子微微一顫,狠狠地打了一個響鼻,站下來不走了。殘火手拉韁繩也停下了腳步罵道:“你臨死還要老子打你。”說著舉起手裏的韁繩,惶惶沒有驚慌,也沒有往後倒退幾步,它臥倒了,四腿伸直,舒服地躺在地上,四隻腿蹬了幾下,用力地翻了幾下身,卻沒有翻過去。
殘火等得不耐煩了,用手中的韁繩抽惶惶,惶惶兩眼含滿淚花,四腿蹬地,身子往起閃了幾下,站起來了。
天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殘火撐起攜帶的雨傘,雨水從傘的周圍流下來,地濕漉漉地光滑。惶惶全身被雨淋的精濕,腳滑得已經打了幾個趔趄,殘火還是沒有讓它停在樹下或房簷下避雨的意思。
惶惶肚子不爭氣地鳴冤叫屈。也難怪,一天沒吃東西沒喝水了,腿不停歇地拉了一天。身子幾次累得跌倒,殘火用皮鞭抽它起來,肚子早餓得貼在一塊了。
雨沒有停歇,天快黑了,一座離村莊較遠的孤家獨院展現出來。幾孔破爛不堪的窯洞,用蘆葦稈紮起的院牆,沒有大門。一條膘圓的大黃狗已經嗅到他們的到來,發出粗重的叫聲,盡管用鐵繩拴著,惶惶還是驚恐地停了下來。殘火這次沒有用鞭子打惶惶,他也停了下來,用眼睛張望著窯洞。看了一會,見沒動靜,殘火喊叫起來:“殺賊,殺賊。”
窯洞門開了,走出來一位尖嘴猴腮、彎腰背鍋、身材瘦小、40多歲的男子。男子看見殘火,嘴裏道:“叫喚啥,想挨刀子就往進走嘛。”殘火丟下惶惶一人走了進去。一會工夫,殘火出來了,拉著惶惶的韁繩,進了院子。惶惶看見院子牆角有三頭瘦骨嶙峋的老牛,用韁繩拴在木樁上,一股血腥味直撲鼻孔,惶惶有點惡心,胃裏空蕩蕩的非常難受。
經過兩人一番討價還價,惶惶被殘火以150元的價格賣給了殺賊。
殘火身裝150元錢,哼著小調走了。
第二天,天微微發亮,68歲的張還生老人挑著一擔空籠,手拿一把鐵鍁,頭戴一頂破草帽,腳穿一雙爛幫子黃膠鞋,佝僂著腰,呼吸著潮濕的空氣,出門沿路撿糞去了。
他不知不覺來到殺生場,低頭看有沒有牲口糞便,突然牆角臥著一頭栗色大個子老驢引起了他的注意,這頭驢怎麽這麽麵熟,他走到驢前揉了揉幹澀昏花的眼睛,仔細地端詳起來。嘴裏突然啊了一聲!惶惶聽見響動,睜開雙眼,看著麵前站一老頭,老頭怎麽那麽麵熟,像在哪見過。老人認出來了,這不就是“栗豹”?張還生老人放下肩上的糞擔,丟掉手中的鐵鍁,彎下腰,用粗糙發黑的手撫摸著惶惶的頭和耳朵,左側耳朵有一個小小的豁口。
老人掉淚了,淚水像線串一樣往下滾動,他口裏喃喃地叫著“栗豹”,你咋能落腳到這裏。惶惶也認出來了,他就是早先主子,張掌櫃的。惶惶也哭了,它想站起來,可它使了好大的勁,腿軟、腰疲怎麽也站不起來。
老人急了,這是哪個絕戶蟲把我的栗豹送到這裏。張還生老人氣得兩腿打顫,山羊胡子嘴噘得老高,大聲道:“殺賊,殺賊。”殺賊從窯洞裏出來,看見張還生老人就說:“咋哩!咋哩!”老人憤怒地問殺賊:“誰把我的栗豹送到這裏的?”殺賊眨巴著眼睛說:“昨天我出了200元錢從一個過路人手中買的。”老人突然站起來說:“你不能殺它。”
殺賊看著老人譏諷道:“我不殺可以,你拿250元錢,我賣給你,你牽走吧。”老人眼睛睜大了,嘴裏沒詞了。他轉身出了窯門,又來到惶惶麵前,手指頭像梳子一樣從惶惶頭、脖子、前身、後背梳理起來,嘴裏叫著栗豹。老人手指前後梳理,理順了惶惶雜亂無緒的思路,往事像水一樣汩汩流出。
20年前,惶惶從母體的混沌世界來到陽世,在讚歎聲中惶惶慢慢地睜開雙眼,它認識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就是張還生。那時,張還生還是一個身體健壯的中年人,張還生見它睜開雙眼,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喊道:“建生媽,快衝一瓶奶粉,放點白糖,娃娃要吃哩。”建生媽出來了,手裏拿著奶瓶,用嗔怪的眼睛瞟著老頭說:“啥東西叫你都慣壞了,一頭剛生出的毛驢嘛,都要吃咱孫子的奶粉。”
張還生笑著說:“這也是娃娃嘛,你看它嬌嫩成啥樣子了,多喜人。”說著把奶嘴放在自己嘴裏試了一下熱涼,塞進惶惶嘴裏。
惶惶喝完瓶子裏的奶粉,一下子感到渾身有勁,四腿蹬地,顫巍巍地站起來了。它向前走了幾步,雖然腳步不穩,卻喜歡得張還生哈哈大笑,誇獎道:“崽子還行。”
惶惶長高長肥了,一身栗色細毛,在陽光下麵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張還生得意地給惶惶起了第一個名字,“栗豹”。在張還生的精心照料下,兩年後栗豹長成體格健壯、粗腿、長腰的大叫驢。拉磨耕地、拉車趕集樣樣行,誰見誰誇。張還生視栗豹像親兄弟一樣,從沒有打罵過。
栗豹6歲那年,張還生老伴得了急性腸梗阻住院了,醫生要求立即動手術,手術費、醫療費、輸血費4000餘元,立馬要交醫院。張還生急得團團轉,親朋好友借遍了,手術資金還差1000多元,張還生為救老伴忍疼割愛,將栗豹1500元賣給外地石工隊了。
外地石工隊在山上石場,采石砌壩一幹三年。栗豹早晨拉車出門,晚上披星戴月收工回家。
栗豹年輕力壯,幹活不會偷懶、使奸,每次拉車都走在其他車的前麵,石工隊給它起名叫:“頭領。”栗豹落了個好名,卻過早地傷損了筋骨。石壩砌起來了,工隊要回家了,栗豹和車子一起賣給了縣城個體搬運公司。這時栗豹身體已大不如過去。拉車常常力不從心,挨皮鞭已成為家常便飯,車掌櫃的給栗豹起名:“奸鬼。”
栗豹名字變為奸鬼後,車主看栗豹咋看咋不順眼,常無緣無故挨打受罵,草料也不精細了,也不按時喂養了,不幾年栗豹就瘦得皮包骨頭。
縣城豆腐老王喂的一頭磨豆腐老馬死掉了,急需買一頭價格低廉的牲口頂替,他相中了栗豹,兩人一談即成,栗豹以最低的價格被豆腐房老王買走。栗豹來到老王家,走上了轉圈圈拉石磨的道路,幾年光景,栗豹已顯老態,精疲力竭了,多次拉著磨子突然臥倒起不來,老王就給栗豹起名叫“惶惶”。老王怕栗豹像老馬一樣在他手中死掉,傷損了他的錢財,又把栗豹轉手賣給殘火。
殘火不務正業,偷雞摸狗,啥壞事都敢做,近兩年他幹上了販老馬、老驢、老牛的營生。他用老牲口向別人租賃,老牲口如果死在別人的手上,他就多訛點錢財,要不就賣屠宰廠殺掉了……
張還生老人站起來,解開惶惶韁繩,用手扶著它的肚子,惶惶艱難地站起來了。他拉著惶惶韁繩剛走了幾步,殺賊從窯洞裏出來了,他看見張還生老人拉著惶惶要走,大聲喊道:“你耍啥瘋哩,它是我出錢買的,你憑啥拉走。”
張還生老人指著殺賊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你聽著,它是我娃,我家的一個成員,要想殺它,你先殺我,我倆現在回去了,下午你來拿250元錢。”說完頭也不回拉著栗豹走了。
選自《04“文友星係”叢書·金版小說》西安出版社2005年1月版
作者簡介:
張萬泰,男,漢族,1954年生,黃陵道北村人,現供職於黃陵縣煤炭局。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麻疹》《它這一輩子》《脈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