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人們稱他老四,年五十掛零,在村裏平常而不起眼,粗裏粗氣,穿一身四季勞動服;一頭稀稀的灰白發,一副消瘦的麵孔,兩腮收縮,皺紋道道,以致顴骨與下顎突出顯著的棱角,豎眉梢與吊眼角落下來。自從他懂事起,就是村上有名的“老實人”“憨憨”。但後來人們像發現新大陸:“他外表憨內心並不憨”。大前年在一次分糧中,他問會計:“你二娃是那年生的?”會計給他報了年月,他說:“1969年生的男孩分大人糧,女孩分小娃糧?”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因為會計的兒子和他的女兒同年同月生,但分糧標準卻不一樣,會計隻得給他補了糧。
多少年來,老四在隊上從未和人們紅過臉,即使自己的孩子被別人的孩子打了,他都不像別人那樣找你尋事,常常是一場被認為非起風波不可的事,人一來便是風平浪靜,用他的話說就是:“不做虧心事,和者為貴。”
“四人幫”粉碎了,農村政策回家了。實行生產責任製,中央號召農民富起來,隊上有手藝的人都出去掙錢去了。一年多來村裏添了7輛自行車,大部分家有了收音機,而老四卻兩者無一。他隻能在家種田,盡管糧食夠吃,他還想搞點收入。他有什麽手藝呢?沒有。為這事他長夜不能入眠,白天也在低頭盤算。給誰做點下苦的活,隻要能賺錢就行。就在他想辦法,盡早也像別人一樣有一台收音機,多積點錢時,不幸的事也向他個這“老實人”身上擠——牛丟了。
隊裏分牲口時,折價800元頭梢子牛讓他這個標準的“老實人”抓去了。而現在他卻慌得像丟了魂似的,什麽都不顧了。村裏的人都在為他著急操心,有人還幫他在村裏尋,在溝裏找,無奈,人們又催他趕快到集市上看看。因為五裏鎮正逢一年一度的古會。可憐的一個“老實人”,一輩子又沒什麽手藝,早些就缺錢,丟了一頭牛就是八九百元啊!在眾人一再催勸下,他才向集市趕去。
25裏的路程,他下午4點便趕到。集會市場,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小賣部、小吃部、百貨商店都擠滿人了;大操場上秦劇團正在演出《十五貫》,一向就愛看不出錢戲的老四,這時隻能順眼睄一下,便穿過人群,向牲口市場擠去。
牲口市場,牛、驢、馬、騾、豬、羊等各占一角,都拴在指定的地點上。老四一進市場,便在三四百頭牛叢中,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四蹄白”,便發瘋似的大聲吼道:“嗬,誰把我的牛偷來拴在這兒?”他一邊向牛跟前走。一邊四周眺望,嘴裏不停地重複著這兩句話。他一方麵要讓眾人知道他把牛丟了,又尋到這兒;另一方麵看有沒有自己村裏的人給自己做證。他不說二話,解開牛繩,拉著牛就走。
“放下!”隨著聲音走來一個和他年齡相仿,隻是穿著一身灰滌卡中山服的男人。“這是我的牛。”緊接著順手抓住了牛韁繩。
“你的,你從哪裏拉的?”老四也不甘示弱的抬頭問道。
“我剛買的,是一年輕小夥子,西原村的劉世俊。”說話的也很堅決。
“這是我的牛,早上還在溝裏放著,早飯後就不見了,把你還買的快的。”
一下子,看熱鬧的人裏三層外三層,整個市場上的人都集中在這一角,旁邊不時有人說:“穿中山服那人,是一個牲口販子。”“哎,上一集我見那人400元買了一頭牛,650又賣了。”“那人不是好人。”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老四這時好像有了膽子,聲音也高起來:“你胡說,買下誰的?”好天哪!紅蘿卜蘸辣子,吃出沒看出。一向跟人沒紅過臉的老四,今天咄咄逼人,口才還挺流利的。穿中山服的買主隻得找經紀、熟人做證:“價850,現款800元,下次集上給50元。”買主見有人證實,頓時也硬起來:“是你的,誰給你做證?”一進市場,老四便在四周瞅熟人,這時已有幾個村裏人出場做證:“就是他的。”“對。我昨天還用過。”
雙方證據確鑿,爭執不下,買主隻好尋找賣牛的“主人”去了。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滿頭大汗的買主一人回來了,沒有找到“主人”,無奈隻得找西原村的人。但經打聽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失望的買主,原想:這小夥年輕,賣牛不在行,像這樣的頭梢子牛少說也得九百七八,還要現款。結果八百五達成協議,中午就買好,他想天還早,就像前幾次一樣,原地又碰買主,雖然等三四小時,少說了得賺利百十元。誰知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一場美夢就這樣……不,他已掏了800元呢!
雙方爭執不下,隻得找公家,派出所、市管會聯合處理決定:雙方證據實在,買主找不到“賣主”,但失主卻找到自己的牛,牛歸老四。買主出了800元現款,失主給300元現款,把牛拉走。雖然雙方都不願接受,特別是穿中山服的買主,搞生意以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吃過大虧,有什麽辦法,物歸原主嘛!別說還給300元,就一分不給,也是沒辦法的。因為他前幾次見過這樣的事。
老四臉上也露出不服氣的神色,在眾人的勸說下也隻得如此。可哪來的現款呢?幾個村裏人,雖然他們都等著買東西,但又同情老四,寧願自己空手回家,也要成全他。於是五六個人湊了300元,牛拉走了。而穿中山服的買主拿著300塊錢,發出了最後的悔歎:“今輩子再也不拾這號便宜了,也許是虧了人,自己也不得好吧!”但他隻能在內心這樣想,卻不願說出口。
一場風波就這樣平息了,好心的人們都在為老四慶幸,為買主惋惜。
夜幕降臨了,鄉村的夜晚,安謐而恬靜。夜已很深了,唯有老四家,燈光明亮。燈下坐著老四和他才從河南來探親不幾天的妻弟。兩人麵帶笑容,酒量也有六七成了,說話聲音很低。
“姐夫,怎麽樣?”說話人一口河南腔:“淨利500塊,哈,哈……”
“好,好,吃菜,喝。”老四也合不攏嘴地應付著。
“這300塊給你,過上10來天再給人家還。”
“嗯,嗯。”老四喜上眉梢。
“姐夫,這事你下的工夫大,再給你300,我拿200.”河南腔像是用商量的口氣說。
“不,不,一人一半。”
“哈哈……”
原來是遠客拉著賣牛,方圓人並不認識他,何況他賣了牛就匆匆忙忙離開市場。姐夫後邊找牛,倒是理直氣壯,不費半天工夫,腰包裝了250.
生活就是這樣,一些人表麵上倒很憨實,但心懷叵測,耍過伎倆後,說話做事還要抬起頭,顯露出他們麵目的虔誠。
“老實人”演出這場“戲”,難道是喜劇嗎?
選自《延安文學》1984年第1期
作者簡介:
王建平,筆名韓平,男,1957年生,黃陵侯莊鄉人。大專文化,中學教師。先後在《延安文學》《延安日報》《黃陵文學》等發表文學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