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四章 在冬天不遠處

  張秦北

  立夏前一陣,天變得奇冷。我從櫃子翻出羊毛衫、毛褲,一件件往身上加。

  已經不能再加了,再加就有點“過”,就像我們平常導演節目說某演員的表演不夠含蓄。我懷疑自己的感覺有點神經,可明明是氣候和季節脫了臼。

  今天5月6日,台曆上寫著:今日立夏,8時27分。

  早上起來,推開門急去看天。天很古,是那種放了原子彈的顏色,濃重的黑雲裹著淡淡的紫紅,搭配在一起,很難用色譜學的知識來表達。我想起老百姓說的“屁紅”,天幹冷幹冷。看樣子不知要下雪還是要下雨?可是什麽也沒有下。

  我冷得直抖,穿著毛衣跟沒穿一樣。不能再猶豫了,我返回宿舍決計要再加些衣服。

  我進辦公室局長就進來了,他用驚愕的眼光瞄我一下,說:“小李子,至於嗎?現在是夏天,沒點撐頭!”他的聲音依然很宏大,從他宏大的身體的胸腔發出來,絲毫不受冷空氣幹擾。而我從頭到腳能縮的部位,都縮得很徹底;能藏的皮膚,也藏得差不多,豎著大衣領,弓著腰,像隻凍得可憐的小貓。

  我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

  我有勇氣抬起頭看他,是想起了他的綽號。

  那是在一次飯局上,他照例吃得很饕餮,不論是白色的、紅色的、其他色的酒,他都能大杯大杯地喝,不論酸的、甜的什麽味的萊,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一般人喝過酒就不吃飯了,吃也是象征性的,而他照吃不誤,別人在飯桌上說多髒的話他也能吃。他說:肉裏頭除了人肉不吃,啥肉都吃。

  不過他不會劃拳。喝酒時無論他打關還是應關,統統吆雀。就是嘴裏“噓”一聲哨作為號令,一隻手的五指出一個指頭,大拇指壓食指,食指壓中指,以此類推來判斷輸贏。正好輪他和藝術科的女王科長劃拳,女王科長也不會劃拳,於是兩人異口同聲說聲“吆雀”。吆了三兩下,他以中指贏了女王的無名指,他興奮地喊道:“還是我的雀硬!喝酒。”女王一聽,臉色頓時緋紅。因為“雀”字在我們這裏是和小男孩的“小牛牛”同義。於是女王指著他形、神都極像一隻肘子的胖臉說:“肘子!”這才掩著臉解了嘲。

  依他那樣的塊頭,每頓飯都儲著足夠的熱量,自然比我的撐頭大。

  我也用驚愕的眼光瞄他一下,他穿的衣服確實不多,當我準備說“難道你就一點也不冷嗎”的時候,他說:“今晚舉辦“環境杯”青年歌手大獎賽,咱們是主辦單位,你起草一個評獎條件,給評委們發下去。”我的驚愕被他的話噎得無影無蹤,又冷得直唏噓。他又說:“哦,對了,先給工會、婦聯、城建局、宣傳部打電話,各來一名負責人開會。”

  我看了看臥在辦公桌上的奶白色程控電話,有點畏縮。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事,臨出門時說:“那是一隻多麽可愛的大雪糕!”我聽了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真夠靈的,我立時想尿,而主管這項工作的器官及其配件卻鏽縮得拉不開栓。我清醒地意識到,辦公室相當於一隻冰櫃,我充當著一條凍魚。因此,很快處理了局長交代的工作,就去找女王科長審閱文件。

  女王科長的房子同樣冷,她穿的衣服也不厚,我把文件遞給她時,她正雙腳蹬著爐子,蜷縮在皮靠背椅上假寐。她很毛草地看完文件,小改了一二處,無非是把“弘揚”改為“發揚”之類,並未傷大筋骨。我感到挺順,在心裏感激她沒有挑剔。然後,她就讓我坐在她旁邊。

  女王有糖尿病,為了表示關心,我說:“這天夠冷的!”她半晌沒言語,對我的問話很淡漠。“不礙事,天是猴子臉,說變就變,明天肯定暴熱。”從她的口氣裏,我聽出她對天氣充滿幻想。

  她的糖尿病已經患了幾年,是個老“糖”。因此,她的冰箱裏常常放著足夠的豆渣。她去年一年沒上班,在家泡病假,前一段突然要求上班,我還有點納悶?後來聽打字員秀秀說,是心疼每月的15元節支獎。真夠難為她的!可她上班不是正兒八經的,能來就來,想走就走,幹不了多少事。

  我感到冷,順手揭開爐蓋,爐子並沒有生著。現在是快發降溫糖的時候,單位不會拉煤,爐子怎麽會著?原來女王是精神取暖。我站起想走,女王卻把我拉住,一勁兒說她的糖尿病。說著說著還把她的椅子往我這邊湊。她說最近做了一次糖尿化驗,她的尿是深紅色,尿糖指標達到4個+。幸好,這當兒她兩隻手捂著臉,站起來說:“燒死了,我的臉燒得像烙鐵!”我知道她的病一犯就要喝涼水,刁空站起來對她說:“一樓低,幸許水龍頭沒凍住。”緊忙去打字室打文件。

  秀秀打字是個快手,很快就把打好的蠟紙交我校對。我正吸著煙想心事,她笑盈盈說:“嗨,快校,別發愣!”看樣子她這陣兒情緒挺好,我得抓住時機,她情緒糟糕的時候,連局長交給的文件——不管多急,也得擱著——“打不成”,她有鉛反應。

  還好,還算幹淨,隻發現一個別字;我給她指出,她把字盤檢字表遞給我,說:“幫忙查一下,我眼花了。”

  在我接檢字表的一瞬,我的手凝滯住了,和她手對手捏著檢字表,我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她的臉。原來從她很秀氣的鼻孔,滴出一股液體,正小溪般悄悄流動,我希望她趕快掏出手絹揩掉。而她,一點也不知道。她上身穿著紅色馬海毛蝙蝠羊毛衫,下身穿一條牛仔褲,很優雅地站著。我忽然想起“潤物細無聲”的詩句。

  “小溪”還在悄悄流動……如果繼續任其自流,它的歸宿,無疑是要澆灌她那生動的、熱烈的、鮮花般的小嘴。我急得不知該怎麽辦?總得想個巧妙的辦法暗示一下,越急越沒有辦法,連笨拙的辦法也沒有。這段時間,反而使我失態。我的眼睛、表情、動作,恰好使她誤會。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臉色煞白,“唰”的從我手中奪去檢字表,扔向我的臉。

  我無法向她解釋,也用不著解釋,她會反省的。我從尷尬中逃出,一肚子懊悔:別人鼻涕流出來,自己操哪門子心?

  中午,我決定去醫院找小瑩,天這麽冷,這麽憂鬱,這種時候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

  街上比辦公室更冷,行人很少,我不再關心人們穿什麽衣服。雙手插進衣袋,弓著身子走得很快。經過一家合作商店,閃進去買了包煙,看見幾個老頭正忙著從庫房往出拿煙筒,很認真地往爐子上安。

  前麵是一家飯館,賣羊肉泡,我要了一個小碗,坐著掰饃。因為急著去見小瑩,我沒有把餅子掰得很碎,隻想快點吃,這家飯館的生意比平時旺。不一會飯就端上來,我要了一碟辣子,一碟糖蒜,吃得大汗淋漓,走在街上,覺得身子展拓多了。

  去小瑩宿舍要經過醫院門診部,這兒有許多婦女抱著孩子看病,差不多都是流感。有的擠著掛號,有的忙著劃價、取藥,有的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小心地拿著鹽水瓶、吊管,我想幫她一下,卻沒有行動。

  我沒有敲門就走進小瑩宿舍,小瑩穿著呢上衣坐在單人床邊,兩腿並著,雙腳在水泥地上移來移去。她一定很冷,很寂寞。

  她看見我,沒有說話。慢慢地脫掉大衣,鋪在床上疊。

  我走過去,手搭在她肩上。我已經聞到她頭發的氣味,她用的首烏洗發香波,一直是我買的。我等待著她轉過身,接受我的親吻和擁抱。

  誰知她並不轉過身,卻把疊好的大衣往櫃子放。

  “冷了就穿,不管別人穿不穿,自己凍不著就行。”我說。

  她卻說:“用不著了,拿出來晾晾,怕蟲蛀。”

  我無可奈何。我們就這麽尷著。

  小瑩還在生我的氣。前一段我們的關係就有些危機,主要是小瑩對我的地位不稱心。她同宿舍的護士蘇娟剛結婚,找了個正科級幹部,而我是個辦事員,她的情緒就更壞。

  上次,我曾笑著勸她:“科級算啥,縣長在古代官製中才算是九品十八級中的最小一級,科長無品無級,算不上官,隻能算個吏。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我有我的追求,何況我的性格不適合當官。”小瑩撅著嘴說:“戰爭年代講信仰,解放初期講理想,90年代講帶長。不帶個長,別人看不起!”真拿她沒辦法。

  現在的姑娘就講實惠,找個有權的好像成了時髦。一張口就說熟人中誰提了副科級,誰上了正縣團,某某雖沒有主持工作,但人家是帶括號的(就是雖不是正科級,但按正科級對待),遲早要上。

  我想給小瑩說點什麽,又覺得實在沒什麽可說。說天氣冷嗎?說秀秀摔檢字表嗎?說我們的事情嗎?都不合適。這種情況,最好是愛撫代替語言,愛就是最好的語言。

  我的臉頰挨著小瑩的臉頰,我覺得小瑩的臉頰很冰冷。

  “又吃蒜了吧?小市民!”小瑩用手把我的臉頰撥拉開,她的鼻子真尖。誰讓我吃羊肉泡時要了1碟糖蒜?她從我的一部外國小說中知道,歐洲貴族都不吃蒜,隻有小市民才吃蒜。竟然以中國的準貴族自居而限製我吃蒜。豈有此理!

  我悻悻地離開小瑩。

  下午上班時,局長把秀秀印好的評獎條件交給我,讓我給評委們發下去。評委就是各單位的頭頭,就在局長房子開會,局長就可以在會上給他們發,為什麽非要我再走一次形式?我忽然想起,我和局長的地位有很大的差異,中國很講究名分,各有各的分工,總不能讓局長去代替一個辦事員。

  秀秀和女王科長都沒來。單位其他同誌,有的去參加開不完但又很重要的會議,有的抽去下鄉,有的外地出差,弄得很苦很累。看來我下午得很忙一陣子。我得布置舞台,繪製會標,給領導準備講話稿,借計算器,找兩名計分員……

  晚上7點半,大幕拉開時,我才鬆了口氣。歌手們穿著款式各異的夏裝,恰到好處地露著該露出部位的肉體,一個個唱得很抖擻。我旁邊一位穿中式棉襖的老太太咂咂牙說:“嘖嘖,寒磣死人了!”劇院沒有取暖設備,確實很冷。

  我已經冷得坐不住了。突然想起一條街道,覺得這樣的大獎賽毫無意義。這條街是縣城解放前唯一的一條街,以街名而言,也是中國最悠久古老的街道,包括紐約的唐人街,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都無法和它比擬。它叫軒轅街——以黃帝名字命名的街道。我們這座城,驕傲地矗立著中華民族始祖的陵墓。可是,這條街道還是很破舊,還有許多老房子,還有一處自來水點和垃圾堆緊挨著,旁邊是一個很不衛生的公廁。居民擔水時,如果天刮風,垃圾堆的爐灰落在了水桶裏;如果天下雨,那些糞便、爛菜和其他混合物,就肮髒得很燦爛,招來許多多情的蒼蠅。這個樣子,大家也就習而慣之,我不禁生出一點悲哀;我們公民的自我意識太弱(公德公益意識),美國人為麵包漲價就遊行示威,麵包漲價,隻是增加消費,不危及人身健康;而水點已變成病菌的培殖地。這樣的環境現象,總比水、土地之類的危機要好辦一些。現在,我們這座城,樓房已經森林般生長,精神文明單位也如綠茵茵的韭菜一茬茬建成,很快就成為省級文明縣城,在縣長和市民皆大歡喜時,不該想不起這個遺憾。正如一個人穿著考究的西裝而忘了剪指甲。

  讓他(她)們唱吧,歌手們的底氣無論多麽足,都無法吹走垃圾點。我想。

  回宿舍的路上,我生出一個幻想:一個外地來的姑娘,正是我理想中的姑娘,她很冷,我就把大衣獻給了她……走著想著,戲劇性出現了,我被幾個黑暗中的人影截住了。他們笑嗬嗬地說我是個“溜子”,要我把大衣借給他們,“好說,”我機智而幽默,“身子剛焐熱,讓我趁熱乎勁鑽進被窩再給你們!”

  “娘西皮!”人中之一操著“中正式”說。

  立夏這晚,躺在冰冷的宿舍床上,快要睡著還沒有睡著時,我還想著我的大衣。到冬天再說!

  後半夜,我居然夢見冬天:花,樹葉從枝上落光了,風從遠處一陣陣刮來,天正經冷,地上的雪越積越厚,凍得堅硬,城市在這樣的景象中沉沉屹立著,很自信的。這才是真正的冬天,在冬天的不遠處——春的胎盤,春的花蕾,春的管弦!我似乎聽到一股音樂轟然奏響,融融地璀璨地回旋,如款款春風撲麵吹來,猶如斯特勞特·李斯特60歲在布達佩創作的圓舞曲《春之聲》……

  選自《華夏》1996年第2期

  作者簡介:

  張秦北,男,漢族,1949年生,陝西黃陵縣人。延安市作協會員,曾在《詩刊》《延安報》《延安文學》《時代文學》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作品多篇(首),並有詩作獲獎。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