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陵文典·詩歌卷

第四十八節 人生百味（外二首）

　　高建群

　　一

　　秋風把最後一片葉子摘去了，

　　大樹在一瞬間多麽孤獨，

　　正是在這孤獨的堅定不移的守望中，

　　來年春天，它贏得了更多的朋友。

　　二

　　我喜歡一個人在田野上獨處，

　　遠離了家人，遠離了生活的位置，

　　然後懷著憂傷的思緒，

　　點燃一支煙，靜靜地沉思。

　　三

　　我曾經走過許多地方，

　　閱曆豐富了我的思想；

　　我曾經有過許多次的絕望，

　　在絕望之後，我百煉成鋼。

　　四

　　我有時候埋怨這個地球太大，

　　將我的友人撒在海角天涯；

　　我有時候埋怨這個地球太小，

　　讓那些庸人擠利無處下腳。

　　五

　　苦難是人生的一位老師，

　　它會告訴你生命的故事；

　　在那苦難的波濤之上，

　　勇敢者揚起他不屈的旗幟。

　　六

　　淡藍的天空有時會出現雲朵，

　　那是我為祖國唱起的情歌。

　　這歌聲會隨風飄得很遠很遠，

　　連同我的名字，傳到異鄉他國。

　　七

　　我用詩歌記錄下時代的痛苦和幸福，

　　我是一位不修邊幅的農民的兒子，

　　我曾經長久地爬在大地上，

　　用我的眼淚澆灌了五穀。

　　八

　　在我夢幻般的遊曆生涯中，

　　親愛的家人請不要把我叫醒；

　　不要嘲笑我對祖國的一片癡情吧，

　　也許這番癡情，會得到相反的報應。

　　九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

　　我的遠宗和近族的姐妹弟兄，

　　我常常在暗夜裏走到你們身邊，

　　淚水濕潤了我的眼睛。

　　十

　　我愛在冬天的時候走上街道，

　　看滿天的雪花在身前身後飛飄，

　　然後叩擊著每一家臨街的窗戶，

　　告訴他們說：穿好棉衣吧，

　　冬天到了。

　　十一

　　我愛漫步在春天的草原，

　　信馬由韁，做一個不諳人事的少年，

　　雲雀成團地在鞍前馬後翻飛，

　　綠色的地平線向遠方伸延。

　　十二

　　大家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完成一次傳宗接代的工作，

　　不久就有人來接替我們了，

　　我們的一切，他們將會評說。

　　十三

　　人哪，人不能活得太久，

　　應當活到適可而止的時候，

　　假如我有一天不能幹事了，

　　我就像貓一樣，離家出走，

　　尋找歸宿。

　　十四

　　但我畢竟在地球上走了一遭，

　　嚐遍了人生的各種味道，

　　被人愛過，也被人恨過，

　　僅此一點，我就應當滿足了。

　　十五

　　我將這樣走完了生命的全程，

　　我用詩歌作為我的《墓誌銘》，

　　也許就用你剛才讀到的這首，

　　也許那一首還有待完成。

　　選自《延河》1986年第10期

　　懷念新疆

　　內地的生活太單調了，

　　常常要靠挖掘記憶來補償；

　　誰如果去過祖國的新疆，

　　誰就會像我一樣朝思而暮想。

　　給我一匹馬吧，

　　讓我在你平坦的原野上遊蕩。

　　朝訪維吾爾農家，

　　夜宿哈薩克氈房。

　　讓我站在每一個山岔路口，

　　向民族兄弟致意，像紅綠燈一樣；

　　讓我站在每一個河流交匯處，

　　聽兩條河流，怎樣把民用工業歌高唱。

　　讓我在高貴的和田地毯上起舞吧，

　　遙想你當年絲綢之路的繁忙；

　　讓我在新建的道線上來去吧，

　　飽覽你天山南北的萬千氣象。

　　在郵局，我為維吾爾姑娘寫個信皮，

　　她可愛的丈夫，就在內地的工廠。

　　在邊陲，我打問林則徐的行蹤，

　　我的一位戰友，就在那一帶駐防。

　　遼闊的新疆呀！

　　在你散發著羊膻味的草原上，

　　我左手一抬托起了白雲，

　　右手一揮招來了牛羊。

　　遼闊的新疆呀！

　　在你一望無陵的山地上，

　　我抬頭一眼看見了冰山，

　　低頭一眼看見了金礦。

　　讓我把每個老者都喚作爹娘吧，

　　讓我把每個孩童都呼作巴郎！

　　遼闊的新疆呀，因了你，

　　繁榮富強的祖國更繁榮富強。

　　誰如果去過祖國的新疆，

　　誰就會像我一樣朝思而暮想；

　　誰如果沒去過祖國的新疆，

　　因我這首詩，今晚也會夢遊一場。

　　選自《陝西詩歌選集》邢德朝主編中國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

　　獻給魯迅

　　你死在一個陰冷的秋天，

　　死在一群熱愛者的中間；

　　你將三分之一的生命省略了，

　　因為，五十六歲遠不是它的極限。

　　先生啊，我崇敬的先生，

　　你省略了的生命我已經找見，

　　當我在九月的陽光下，

　　走過共和國的河流和山川。

　　我看見滿坡的蘋果紅透了，

　　蘋果中夾雜著姑娘的紅臉，

　　她們正爭論著子君和涓生的故事，

　　高綰的褲腿下露出了大腳片。

　　一隻水船，一隻帶著江浙風味的小船，

　　正飛快地駛過你故鄉的堤岸；

　　一個詩人，一個慕名而來的詩人，

　　正思索著人生，帶著激情和尊嚴。

　　啊！在你去過和沒有去過的所有地方，

　　我看見，人們都挺直了腰杆；

　　而孩子們像聽遙遠的故事一樣，

　　聽老師講著《阿Q正傳》。

　　你將生命的三分之一省略掉了，

　　它卻奇異地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重現。

　　你留給了我們一個省略號，

　　它將無休止地向後世蔓延……

　　選自《陝西詩歌選集》邢德朝主編中國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

　　“作者簡介”

　　高建群，1954年生，陝西省臨潼區人。少時曾在黃陵上城生活，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掛職黃陵縣委副書記。著有詩集《高建群詩選》、散文集《新千字散文》《東方新薔薇》《匈奴和匈奴之外》，中篇小說《遙遠的白房子》《伊犁馬之歌》，長篇小說《最後一個匈奴》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陝西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陝西作家協會副主席，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