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陋習成為慣例之後,是非常可怕的,明英宗十三歲時發生的一件事情足以成為證明。
當時是正統四年(1439)六月,周憲王朱有燉重病,當自知將要不起的時候,這位博學的親王明白自己的死日也是妻妾們的死期,自己沒有兒子,自己的女人們沒有依靠,無論是嫡妻還是姬妾,不會有任何一個逃得過劫難。不願妻妾死於非命的朱有燉遂上書英宗,希望“身後務從儉約,以省民力。妃夫人以下不必從死。年少有父母者遣歸。”英宗答應了叔祖父的請求,派人將批複迅速送往開封。
然而再快的馬也沒能趕上死亡的腳步。病床上的朱有燉終於沒能撐到旨意到達的那一天。宣詔者走後第十天,周王府報喪的人就已經到了北京城。報喪人同時帶來的,還有朱有燉妻妾七人“從殉”的消息——為了遵循“慣例”博取虛名,經辦喪事的周憲王之弟置哥哥臨終的囑托於不顧,終於冷酷地逼死了七位嫂嫂。
為了皇家的臉麵,英宗給朱有燉的嫡妻鞏氏上諡號“貞烈”,給姬妾施氏、歐氏、韓氏、陳氏、張氏、李氏都上諡號“貞順”,給予一品禮的厚葬。然而對於殉葬的真相,他卻從此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而這件事,也被後人視為英宗止殉葬事的前因。
在留下“止殉葬”這道令世人感恩不已的詔令的第二天,三十六歲(虛歲三十八)的英宗離開了人世。
英宗剛死,他臨終前為妻子所擔憂的事情就真的一件件地發生了。
皇太子朱見深即位為帝,是為憲宗。憲宗即位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尊禮皇太後。按照常理,被尊的皇太後首先應該是新帝的嫡母,然後才是生母。正當朝臣們為如何上徽號議論之際,杠子橫插而下。
憲宗的生母周貴妃擺出皇帝老娘的身份,派親信太監夏時到會議現場宣布懿旨:“錢皇後病廢之人,不足稱太後,應該獨尊貴妃為皇太後。錢皇後無子,哪有做太後的資格?早該循宣宗朝胡皇後的先例被廢掉了。”
此話一出,群臣頓時炸開了鍋。顧命大臣李賢得英宗親口囑托,又深知錢皇後的賢德,堅決反對周貴妃的主張:“先帝遺詔已定,怎能隨意更改!”大學士彭時也立即表態支持李賢:“列祖列宗與天地神靈在上,皇上既以孝治人,豈有尊生母不尊嫡母。”兩個首輔開了頭,群臣也紛紛附和。夏時和他背後的周貴妃終於敵不過眾怒,敗下陣來。
周貴妃原本想向兒子憲宗搬救兵,但在這個關係嫡庶之分的問題上,憲宗比浸透了老陳醋的娘要清醒得多,他反倒勸說母親接受兩宮並尊的事實。
對於周貴妃的仗勢欺人,輔臣們都十分不滿;想到錢皇後在為丈夫去世日夜悲傷不問世事,周貴妃卻居然還分得出精神為自己爭權謀勢,群臣就更是一肚皮的氣。於是在給兩宮太後上徽號的時候,彭時不失時機地提出:兩宮都稱皇太後難以區別,因此該給錢皇後格外加上尊稱以便區分。對於這項意見,憲宗立即表示支持,他的親信太監覃包還特地向李賢耳語道:“其實這也是皇帝的意思,隻是迫於貴妃娘娘,不敢主動提出罷了。”
天順元年三月,即英宗去世兩個月後,錢皇後被尊為“慈懿皇太後”,周貴妃被尊為“皇太後”。周貴妃對此也隻能幹生悶氣。
經此一役,輔臣們都知道周太後不是個好相與的,預料到她終有一日會與英宗“與錢皇後合葬”的遺詔重起事端。於是,在為英宗興建陵墓的時候,李賢和彭時就預先提出,要在地宮中同時營建幾間墓室。
對於這個建議的內中玄機,憲宗和朝臣們都非常清楚。周太後也非常清楚。她絕不甘心死了還要在老公麵前當錢太後的陪襯,哭哭啼啼地堅決反對。憲宗和朝臣們也不敢逼急了她,這事終於不了了之。
周太後雖然在太後尊號及待遇的事情上吃了個癟,卻並不肯就此收手。盡管錢太後從不與她爭奪主宰後宮的權力,周太後也並不買賬。
成化元年(1465)七月二十一,遵照英宗的遺囑,憲宗與吳氏舉行了隆重的婚禮。然而這位少年皇帝並不愛自己年輕漂亮的皇後,偏偏愛一個比自己大了足足十九歲的宮女萬氏。萬氏詭計多端又潑悍無比,吳皇後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在萬氏的讒毀下,憲宗對吳氏本來就少得可憐的好感更是蕩然無存,成婚僅僅一個月就決定廢後。
對於兒子廢後的要求,錢太後覺得毫無道理,表示反對。這時候周太後的意見就變得非常重要了。而周氏在此時的表現也很值得回味——據野史記載,周太後本來也覺得吳氏沒有過錯,是個合格的皇後。然而由於錢太後表態支持吳氏,周太後便立即改變主意,堅決要和錢太後唱對台戲。
在心懷鬼胎的周太後和死心眼兒的憲宗母子倆一唱一和下,難撐大局的錢太後終於沒能保住丈夫為兒子選中的吳皇後。可憐的吳氏僅做了一個月零一天有名無實的皇後,才十五歲年紀就被廢居冷宮了。
由於在廢吳後一事上,錢太後沒有支持憲宗,憲宗對嫡母也逐漸心生芥蒂。成化三年(1467),憲宗晉封生母周太後的哥哥周壽為“慶雲伯”,追贈周太後的父親周能為“慶雲侯”。對於嫡母家族的晉封,他卻連提都沒有提起(直到憲宗之子孝宗即位以後,錢太後的侄孫錢承宗才被封為“安昌伯”)。
錢太後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了。她並不在意娘家的爵位,真正令她難以麵對的,是兒子那張酷似父親的臉上冷漠客套的表情。
成化四年(1468)六月,思夫成疾又抑鬱寡歡的錢太後離開了人世,終於從苦悶的生活中解脫了。
按照英宗的遺囑,錢太後應該是能夠與他合葬同一陵墓的女人。然而錢太後剛死,周太後就堅決反對合葬之說,要求兒子為錢太後另擇墓地。而這,又恰恰證明了李賢和彭時在當初營建英宗陵墓時的先見之明。
此時的憲宗,已經十分傾向母親了,他和周太後一起想好了種種理由,才派夏時和懷恩召來一眾輔臣,宣布要商議錢太後的喪葬事宜。
對於皇帝的鬼把戲,彭時立刻就識穿了。他不等憲宗開口就先聲奪人:“錢太後與先帝合葬裕陵,神主□入太廟,這是先帝的遺願,早就定了的事情,還有什麽可議的?”憲宗見不是話頭,隻得匆匆中斷會議。
第二天,苦思了一夜對策的憲宗再次傳召眾臣重議此事,彭時不容皇帝分說,又把自己前一天的話複述了一遍。
憲宗被宰相一頂接一頂免費奉送的孝義大帽子砸得七竅生煙,想了一夜的借口也被砸完了,他隻得幹脆把後宮中的老底徑自兜了出來:“你說的這些,難道朕會不知道嗎?我隻是擔心錢太後一旦入葬,就會使朕的母後失去與先帝合葬的機會!”
彭時見皇帝亮了底牌,反倒安心了:“皇上對兩宮太後都非常孝順,早已是聞名天下的‘聖德’之舉。而要成全孝義之名,就不能不合乎禮儀。”內閣重臣商輅也表態道:“若不讓錢太後□葬,日後必將損害皇上的德名。”大學士劉定之跟著敲釘腳:“孝順之道貴在守大義,而不是守長輩一時之命!”
憲宗被輔臣們一通轟炸,眼前金星直冒。本來就有點兒口吃的他吭吭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冒出一句話來:“連生身母親的命令都不聽了,還能算孝順兒子嗎?”
聽皇帝這樣說,彭時很快就想到了曾經的計劃,遂向憲宗建議:“可以將錢太後葬於先帝之左,虛右位以待周太後將來。”
彭時、商輅、劉定之隨後又聯名向憲宗上疏章:“太後作配先帝,正位中宮,陛下尊為太後,詔示天下。先帝全夫婦之倫,陛下盡母子之愛,於義俱得。今梓宮當合葬裕陵,主當□廟,此不易之禮。比聞欲別卜葬地,臣等實懷疑懼。竊謂皇上所以遲疑者,必以今皇太後萬壽後,當與先帝同尊,自嫌二後並配,非祖宗製。考之於古,漢文帝尊所生母薄太後,而呂後仍□長陵。宋仁宗追尊生母李宸妃,而劉後仍□太廟。今若陵廟之製稍有未合,則有乖前美,貽譏來葉。”
然而對於這個方案,周太後堅決不肯接受。這份疏章沒有得到憲宗的首肯,而是交由廷臣會議。
憲宗原本以為群臣能明白自己的主張,自己可以靠著“人多力量大”駁回輔臣們的建議,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建議竟得到了以吏部尚書李秉、禮部尚書姚夔為首,共計九十九位與會廷臣的一致響應。
麵對這樣的一個結果,夾在群臣和母親之間的憲宗如風箱中的老鼠般左右為難,實在沒有法子了,他隻好向群臣耍無賴哀求:“卿等所言極是,可是你們也該可憐可憐朕,朕多次向母親請求勸慰,也沒能得到母親的依允。現在朕違背禮儀是不孝,可是違背母親也是不孝,你們倒是給我想個法子?”
對於孝得沒了原則的皇帝,群臣深為不滿,都激起一腔義憤之情誓要為孤苦無依的錢太後討個公道。詹事柯潛、給事中魏元當天就上疏進諫,第二天陣仗更大,以禮部尚書姚夔為首,四百七十名大臣聯名的疏章擺在了憲宗的案頭。都是為錢太後請命,要求讓英宗夫婦合葬的。
在這樣的刺激下,周太後更是勃然大怒。不管廷臣們說什麽,宮中發出來的仍然是為錢太後另擇葬地的諭旨。
麵對周太後的一意孤行,大明群臣的牛性子再次發作。又過了一天,給事中魏元偕同僚三十九人,禦史康允韶偕同僚四十一人,剛下早朝就集體跪於文華門外放聲大哭,直哭得響震雲霄,整個後宮都被籠罩在號啕聲中。
心煩意亂的周太後要兒子下令群臣止哭退去,群臣麵對一臉苦相的皇帝連連叩頭,拒不從命,聲言:“不得錢太後合葬旨意,絕不敢退下。”
在農曆六月北京城的陽光下、在明晃晃的紫禁城青磚上,群臣從巳時(上午九點至十一點)開始跪起,一直跪到下午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哭昏曬暈了也不肯罷休。
看見群臣如此一致的誓死決心,憲宗再也頂不住了,周太後也萬萬沒有想到錢太後在百官心目中竟受如此尊崇,她害怕再惹出更大的亂子,終於答應了朝臣們的要求。
七月,憲宗為嫡母錢太後正式上諡號為“孝莊獻穆弘惠顯仁恭天欽聖睿皇後”,並將神位□入太廟,與英宗並列在一起。同時宣布錢太後將於九月與英宗合葬裕陵。
然而不甘心的周太後終於還是搗成了鬼。由於當初為英宗建陵時沒有預留皇後合葬的位置,因此必須為合葬的錢太後以及未來合葬的周太後重新營建下葬墓穴,再從地下打通通向英宗墓室的隧道。在建墓穴的時候,周太後暗中授意經辦此事的太監,將錢太後墓穴的那條隧道故意挖錯,不但與英宗墓室方向錯開足足數丈之遠,而且在中途就把隧道堵住。而留給周太後的石穴則剛好相反,有一道寬敞且直通英宗墓室的隧道。除此之外,在皇宮內供奉曆代帝後神位的奉先殿內,周太後也不允許在英宗身邊擺放錢太後的牌位畫像。
弘治十七年(1504)三月,周太後老病而死,諡“孝肅貞順康懿光烈輔天承聖睿皇後”。這時的皇帝已經是她的孫子孝宗朱祐樘。
周太後雖然為了取代錢太後在英宗身邊的地位而出盡損招,但在照料孫子方麵她還是非常盡心的。孝宗感激祖母的嗬護,為周太皇太後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她合葬英宗裕陵。
在檢閱裕陵地圖時,孝宗驚訝地發現了裕陵地下的隧道隱情。他將此事告知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打算為錢太後打通隧道。並決定將周太後的牌位畫像和自己母親紀太後的牌位畫像一起別祀於奉慈殿,而不是與英宗共□太廟。
周貴妃一生都在為爭取英宗的專寵而費盡心機,最終卻仍然沒有達到身後與丈夫一起共享子孫香火的目的。然而明孝宗打通錢太後墓穴隧道的想法,最終也因欽天監和陰陽師都認為會影響風水而不得不作罷。
錢皇後的合葬尚且如此,劉惠妃的合葬又如何呢?無論正史野史,都沒有明確的記載,隻有《祀典》上說,除了錢後周後,明英宗還有十八位妃子,其中十七葬在金山妃子園,一葬帝陵所在地綿山。也許那位葬在綿山的妃子,就是英宗心愛的劉惠妃。然而事實是:真正與英宗合葬在一起的,隻有周太後,劉惠妃即使遷葬綿山,周太後也不可能讓她與英宗合葬。
“生同衾,死同穴”,英宗至死不忘的諾言,終於就這樣化成了泡影。
周太後費了這樣大的心力,也要阻撓情敵與丈夫生死相隨,不惜賠上自己的名譽,究其底裏,她實在也是個可憐的女人。她嫁給了一個多情的皇帝,卻隻能眼看著他對其他女人真情流露。恐怕還不如幹脆大家都一起嫁給一個冷酷無情的帝王機器,倒還來得省心些。雖然最終讓自己的屍骨與丈夫長相廝守,難道就當真能夠對丈夫生前給予其他女人的愛情釋懷嗎?
這一場宮廷情事,至今仍然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