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抱病日久,不免擔心自己天年將盡,偶然也有過讓皇太子監國的想法(注意是“偶然”。事實上兩年前他健康之時,連立太子都是很不情願的,唯恐一旦冊立太子會形成“朝中二君”的形勢)。而這個偶然的想法他曾和自己的親信太監周懷政商量過一次。
而這個周懷政是屬於“寇準派”的,而且立刻就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寇準。寇準自然對這種前景心馳神往——太子才十歲,他能監國嗎?實際上的監國者那不就是以寇準為首的士大夫了?不但可以徹底消滅丁謂一派,更能夠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寇準兵行險著,決定打鐵趁熱,立即抓住一個機會向真宗提出讓太子監國、並罷免丁謂的建議。而真宗表示同意。
寇準回到家中,立刻找來當初拒絕草擬立後詔書的翰林學士楊億,讓他起草太子監國詔書,並承諾:一旦罷免丁謂成功,就讓楊億頂上丁謂的肥缺。
楊億這頭關門擬詔,那頭眼看成功在望的寇準心情大好,不免多喝了幾杯,興奮之下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計劃泄漏了出來。而這番酒後的言語幾乎是立刻就被丁謂知道了——明擺著是在大庭廣眾下說的,這樣的大事在前,楊億都知道關門謝客,他居然還忍不住酒癮,沒福啊沒福。
丁謂得知這樣的消息,不啻晴天霹靂,立即開始了對寇準的詆毀,倒過來要求真宗對寇準撤職查辦。而真宗病中記性奇差,更有可能他對周懷政所說的本來就是沒成算的事,因此他這時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曾對寇準說過的話,立即同意了丁謂的主張。
幾杯老酒,斷送了寇準的錦繡前程,他被罷相了。李迪成為新相。
其實說起來,真宗當年的太子之位,還有寇準在太宗麵前力保之功,他剛直不阿、疾惡如仇、有膽有識,是第一等的人物,可是水至清則無魚,他並沒有宰相容人的氣量,更過於豪奢狂放,這樁大事就這樣砸在了他手上。
再者,寇準與皇帝身邊的太監結交得如此之深,又急於讓太子監國,更是嚴重地觸犯了真宗的“皇權”大忌,就算他出發點再高尚,也是難以自圓其說的。真宗是病得昏了頭,寇準是喝酒昏了頭,也是怪不得事情會急轉直下了。
周懷政眼見事情不妙,怕自己被追究,居然想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主意:廢皇後劉娥、奉真宗趙恒為太上皇,逼其禪位於太子趙禎,召寇準複相。
然而周懷政找錯了合作夥伴,反被平日的好友楊崇勳、楊懷吉向丁謂告發了。丁謂立即換上便衣乘著婦人的車輛連夜聯絡黨羽,次日便稟報了真宗。同時,當初寇準與朱能偽造“天書”一事也被丁謂揭發。真宗勃然大怒,恨不能立即要了寇準的命,幸虧李迪從中周旋,最後僅將他貶為相州知州(不過丁謂又擅改旨意,一個月後寇準便成了道州司馬)。
為官做宰之人,權力傾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對於老百姓來說,誰是誰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夠用奪取來的權力為百姓為國家效力。不幸的是,在這一場政治鬥爭中落敗的寇準,才是一位憂國憂民的人物,而取得勝利的丁謂,卻是完全不可與寇準同日而語。
而真宗到這個時候,也算是徹底地病糊塗了,已經到了言語錯亂的程度。寇準遠謫很久之後,他忽然對左右發問:“我很久沒看見寇準了,他到哪兒去啦?”左右麵麵相覷,都不敢回答。
而另一次的胡言亂語則把新相李迪給賠了進去。
一天會見輔臣的時候,真宗忽然發怒,說:“皇後越來越不像話了,昨天把妃嬪都喚到她那裏去,不讓任何一個親近我,把我一個人丟在寢宮裏。”李迪作為首輔大臣,再加上從前就對劉娥沒好感,此時便開口道:“既然皇後如此張狂,皇上就該以國法治她。”正在李迪就怎樣處置劉娥一事向真宗進言到熱火朝天的當兒,真宗忽然清醒過來了,坐在椅上越聽越不對勁兒,出聲道:“這怎麽回事?為什麽要處置皇後?”眾臣都不明所以,便將緣故複述了一遍。真宗大惑不解:“我真說過這樣的話嗎?沒有的事!”李迪目瞪口呆自不必說,而從此劉娥更與這位宰相結下了深仇。(她不舍得跟自己的病老公過不去,滅個把李迪卻是不在話下。李迪雖然是冤枉,但也算為君分憂吧。)
李迪不久便罷相。此時真宗已病得很重,覺得有必要作出安排,便在承明殿召見群臣,宣布:此後由皇太子趙禎在資善堂聽政,皇後賢明,從旁輔助。這其實是在名分和事實上,都認可了劉娥裁決天下事的權力。
因此這個決定不能不引起朝中大臣們對太子前途的擔憂,他們幾乎都知道劉娥並非太子生母。更是對此心懷忐忑——何況生母又怎麽樣,為皇權殺親子的生父生母還少了嗎?
副宰相王曾決定通過錢惟演向劉娥進言:“太子年幼,非皇後相助不能成長立足;而皇後如果不倚仗太子的名義,人心也不會歸附。(現在太子前途搖擺,權臣心懷鬼胎)皇後如果在此時對太子格外加恩,太子才得平安;隻有太子平安了,皇後和劉氏一族才能有倚靠、才能平安。”
劉娥采納了王曾的勸告,她和楊淑妃一起恪盡母職,對趙禎關懷備至,視若己出,即使是日常飲食也必定要親自過問,母子之情溢於言表,使得某些想離間劉娥趙禎關係之人不敢妄想。
乾興元年(1022)二月甲寅,五十四歲的趙恒病逝於延慶殿,遺詔曰:太子趙禎即位,皇後劉氏為皇太後,楊淑妃為皇太妃,軍國重事“權取”皇太後處分。而小皇帝趙禎這時隻有十一歲,實際上就是由劉氏處理政務。
這是大宋王朝有史以來,第一次由太後臨朝,怎樣安排便成了大臣們的當務之急。王曾建議仿東漢製度,太後坐左而幼帝坐右,五日一至承明殿垂簾聽政。偏偏丁謂一心想要專權,因此他搶先一步,通過宦官雷允恭取得了劉娥的同意,頒布了一道懿旨:“每月初一、十五兩日皇帝上朝;大事都由太後召集宰相們當麵商議決策;日常軍政則由雷允恭代為轉奏太後,由太後處理。”王曾對這樣的安排十分焦慮,可是也無可奈何。
自此,所有的奏章在交給皇太後劉娥之前,都通過雷允恭先到丁謂這裏打個轉,他看著順眼的內容才能呈到劉娥麵前。麵對同僚丁謂動輒便拿“太後”出來壓製不同意見;而麵對太後之時,他則拿“群臣公議”出來脅迫。
自認已經是獨攬朝政的丁謂逐漸得意忘形,先是一個勁兒地給自己加官晉爵,然後便想要借劉娥之手將自己的死仇李迪、寇準等人置之死地——在劉娥發下的貶謫詔書裏夾帶刀劍,密令使者不拿出詔書宣讀,直接逼令他們自盡。總算兩人命大,都識破了這個詭計。
從矯詔一事可以看出,丁謂以為劉娥不過是個女子,而且已年過半百,自己完全能夠把她控製在股掌之中為所欲為。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不在乎身後名聲。然而他低估了對手,劉娥很快就察覺了他的不軌企圖,並且決心在他根基未深之前除掉他。當初在後位不穩的情形下劉娥必須培植自己的勢力,對丁謂等人的不法舉動睜隻眼閉隻眼。而如今真宗傳下遺詔,太後聽政已經得到了眾臣的認可,丁謂及其黨羽雷允恭等人還企圖擅權,也就算是自尋死路了。何況丁謂早已聲名狼藉,劉娥又怎麽會願意因為他而影響自己的聲譽。
不久,雷允恭為真宗陵寢監工之時,未經劉娥首肯便擅移地穴,誰料所移的方位是個泉眼,是風水中的“絕地”,劉娥大怒,立即將雷允恭下獄嚴查。
王曾得了這個機會,想要連丁謂也一起拔去。於是向劉娥揭發說丁謂對雷允恭有意護庇,是因為這個擅移皇陵的主意出自於丁謂,他想要壞了皇家風水,圖謀不軌——“包藏禍心,故令允恭擅移皇堂於絕地”。
劉娥其實很清楚丁謂和雷允恭在此事上並沒有如此大過,也很清楚王曾的用心,不過王曾此舉正中她的下懷,因此她將計就計,假裝對王曾所言信之不疑。
丁謂聽到這個消息,大驚失色,連忙跑到簾子前麵為自己辯白,正在說得唾沫橫飛、指天誓日的時候,內侍卻卷起了簾子,問他:“相公在和誰說話呢?太後早就走了。”——這是政治事件而非刑事案件,在這方麵,劉娥在事發之前便已作了選擇,又怎麽會願意聽取什麽呈堂證供呢!
當年六月,雷允恭被誅,丁謂罷相貶謫。此時,距他企圖殺害寇準、李迪未遂的時間還不到半年。
丁謂被貶出京之後,劉娥采納了王曾的建議,開始和仁宗趙禎一起聽政決事,正式垂簾。
九月,真宗靈柩入葬永定陵。——在下葬之時,劉娥再一次采納了王曾、呂夷簡的正確主張,將“天書”作為隨葬品一起埋入永定陵,總算終結了虛耗大宋國力十餘年的“天書奇談”,還了政治與社會環境一個清靜。
天聖元年開始,皇太後劉娥成了大宋王朝真正的統治者。雖然如此,劉娥也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大宋王朝又是士大夫為尊的大環境,因此她需要大力抬高母家的地位。
劉娥首先一而再地為自己的祖宗追加封贈——加到最後,曾祖父劉維嶽成了天平軍節度使兼侍中兼中書令兼尚書令,曾祖母宋氏最後封到安國太夫人;祖父劉延慶成了彰化軍節度使兼中書令兼許國公,祖母元氏封齊國太夫人;父親劉通成了開府儀同三司魏王,母親龐氏封晉國太夫人。
饒是如此,她仍然覺得底氣不足,早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間的時候就曾經想跟右諫議大夫劉綜攀親戚,劉綜硬邦邦地回答:“我家沒人在宮裏。”劉娥隻得罷休。如今劉娥當了皇太後,想要為家族攀高的想法又再一次冒了出來。她派人將滿朝劉姓官員的家世都逐一調查,最後發現龍圖閣直學士劉燁家的族譜不但齊全而且家世顯赫,整整十二代祖宗都是出仕為官的。劉娥立即召見劉燁,主動向他套關係,說:“咱們都姓劉,把你的家譜給我看看,說不定我跟你還是親戚呢!”
劉燁是誰呀?他可是“宋朝的士大夫”,清高得很,根本沒有和當朝太後拉關係的興趣,連連搖頭,不願把家譜拿出來。誰知劉娥一心想攀親,根本不覺得麵子上有什麽下不來的,一個勁兒地湊上去問。劉燁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了,心急之下隻得假裝突發急病,當場暈倒,這才在手忙腳亂中被抬著逃出了宮,事後堅決要求出京當地方官,劉娥隻得由他去,再不提認親一事。
認親不成,劉娥便專心栽培“哥哥”劉美的子侄親友。
劉美本人早在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就已經去世了,真宗對他的死非常傷心,廢朝三日,並追贈他為太尉、昭德軍節度使,他早死的前妻宋氏為河內郡夫人。劉美的長子劉從德當時年僅十四歲,升為供備庫副使,次子劉從廣才剛出世也封了個內殿崇班。
真宗去世之後,劉娥待劉美的兒子女婿也如同待自己的親生孩子,百般照顧。
劉美的女婿馬季良,原本是個茶商,靠嶽父的蔭庇在真宗時入仕為官。這倒也罷了,偏偏劉娥敢想敢幹,非要讓他當史官。這可是個非才子不能入的地方,是一定要經過考試的。劉娥當然知道女婿的才學有幾升,馬季良才入考場,她就派內侍去賜食。太後有所賜,那是得要立即拜領開吃的,否則大不敬。幾位考官沒得辦法,商量之下隻好讓馬季良去大吃特吃,哥幾個自認倒黴,分頭幫這位考生答卷子。考官們答出來的卷子,水平哪有不高的道理!於是馬季良才名遠揚,不但進了史館,還一直幹到了龍圖閣直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