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兒女全無,但是宋真宗作為父親,神經還是相對比較大條的,能夠熬得住。但是對於身為母親的郭皇後來說,卻是難以承受的。她嫁給真宗十餘年,前後親生的三個兒子有兩個很早就夭折,趙祐好不容易長到九歲又隨兄弟們去了,郭皇後麵對這樣的打擊,悲傷過度,身體一天天地垮了下去。
景德四年正月,趙恒率後妃宗室往西京朝陵。他不但祭掃了祖父母、伯父母、父母,也祭掃了早死的第一任妻子潘氏。同樣,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堂兄弟和兒子們,都一一祭奠。
然而這一次的朝陵,卻再一次觸動了郭皇後的哀思。返回開封後不久,她就一病不起,很快就在四月十六日離開了人世,享年僅三十一歲,諡莊穆。對於品行出眾、賢惠寬仁的皇後早逝,趙恒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都鬱鬱寡歡,直到秋天仍然對宴樂毫無興趣。
郭皇後終於擺脫了無休無止的喪子之痛,趙恒卻再一次成了鰥夫。
喪妻失子,國事兵事又沒有平靜的時候,宰相王旦當麵指摘宋真宗治下的王朝不是“聖朝承平”;王欽若為了打擊寇準,又說宋真宗禦駕親征的“澶淵之盟”隻是被寇準利用而已,這果然達到了離間真宗與寇準的目的,但是更將宋真宗的麵子和信心弄得渣都沒得剩。宋真宗日子很不好過,急於弄點兒什麽表明自己的能力,於是王欽若適時地加以引導,真宗便轉而相信起了祥兆瑞夢,沉湎在自己幻想出來的“天書”、“神夢”中不能自拔。連年號都改成了“大中祥符”。
上好則下效,幾年間舉國上下共譜“天書奇談”,瑞芝仙草一類更是如潮水般湧來,光是王欽若一次就進獻了八千株之多,從前史書上記載的仙芝都是“偶現”於世,到這裏卻達到了開鋪子都怕積壓的程度。
天書奇談發展到後來,就連一代名相寇準都被套了進去,他在被貶出京之後,和地方官創造出了又一起天書祥瑞,獲得了重新起用為宰相的機會。
這一場天書奇談,搞得整個國家烏七八糟,士大夫們沒了道德準則,老百姓們都暈頭轉向。直到十幾年後才算完事大吉。
不過,這個“大中祥符”和“天書祥瑞”,能夠使真宗如此自打麻藥自陶醉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除了重新找回的“聖明”信心,後宮也再次給真宗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又一名皇子降生了。真宗終於又有了親生兒子,不必以宗室之子來繼承自己的皇位了。
這名降生人世的皇子,是真宗的最後一個兒子,也就是未來的宋仁宗趙禎。他出自劉娥侍女李氏的腹中,卻從出生那一天起就隻認劉娥為母親。
李侍女是杭州人,出身卑微,生性寡言沉靜,入宮後便做了劉娥宮中的侍兒,偶爾也為真宗侍寢(又是一個平兒式的通房大丫頭)。大中祥符元年的一天,她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一個赤腳羽衣的仙人從天而降,還說是來給她做兒子的。醒後她將這個夢說了出來,頓時使真宗和劉娥都喜上眉梢。
真宗之喜自不必說,劉娥之喜更有緣由:真宗多年來對她始終一往情深,郭氏去世後,真宗一直想要將劉娥冊為皇後,可是劉娥出身卑微又沒有子女,士大夫們都堅決反對,要求真宗冊立十四歲的沈氏為皇後。沈氏是大中祥符元年才入宮的,雖然年幼卻出身高貴,是宰相沈倫的孫女。
進諫的群臣可算是弄不明白行情。當年趙恒作為小皇子,迫於皇帝老爹的壓力,尚且要打些埋伏,如今他已經身為皇帝,怎麽還受得了這起大臣們又拿“出身論”來難為自己。大臣們越是叨叨,他越是下定決心非要冊立劉娥為皇後不可。然而真宗也知道,劉娥這時已經年過四十,幾乎是沒有了生育的指望,既無子又無背景,要立皇後談何容易,於是他幹脆讓皇後之位空缺,閉口不談立後之事。——如今劉娥的貼身侍女居然做了一個大吉大利的孕兒之夢,真是瞌睡碰到了枕頭,“借腹生子”的妙計立刻就跳了出來。
此後不久,李侍女果然懷上了身孕。真宗聞訊大喜,閑暇遊賞之時總不忘將李氏也帶在身邊。
有一天,李氏在隨真宗登台遠眺的時候,頭上的一枝玉釵卻不慎掉下高台。李氏心中不喜,真宗卻在心中暗卜:若是玉釵墜地仍然完好的話,則胎兒當為男孩。待侍從將釵呈上一看,果然沒有任何損傷,真宗不禁心花怒放。
大中祥符二年(1010)四月十四日,李氏果然生下了一個男孩。孩子一落地,李氏作為母親的權利和義務也宣告終了——真宗早已向世人宣布劉娥有孕,並且早在孩子出生前三個月便晉封劉娥為“修儀”了(楊氏晉封為婕妤)。現在這個男孩也就順理成章地歸到了劉修儀的名下。不過劉娥也並沒有親自撫養這個兒子,而是將趙禎交給了楊婕妤照料。
這位楊婕妤,是劉娥的成都同鄉,比真宗和劉娥小十六歲。她生性機敏通達,與劉娥親如姊妹。真宗愛的既是劉娥,自然也對這位順從劉娥的妃子好感倍增,因此凡逢晉封劉娥,也就都少不了楊氏的一份。這夫妻三人之間,可謂毫無芥蒂,相互間都十分信任。年過四十的劉娥在養育孩子方麵,精力自然不如二十出頭的楊氏,因此她毫無顧慮地將孩子交到了楊氏的懷中,讓這位比自己年輕的妹妹代行哺育之職。
在這樣的安排下,乳名受益的趙禎成了真宗與劉娥、楊氏的兒子,真正親生孩兒的李氏在整件事裏隻扮演了一個“代孕”的角色。她隻得到了一個“崇陽縣君”的封號。
不過對比起曆史上其他的類似事例,真宗和劉娥表現得要有人情味得多。李侍女還是非常幸運的。或許出於愧疚,真宗此後仍然頻頻召見李氏,而劉娥也默許了真宗的舉動。
不久,李氏又生下了一個女兒,晉封才人,正式進入妃嬪行列。
然而不幸的是,這個小公主像她的五位異母哥哥一樣,很早就夭折了。李氏做母親的願望又一次遭到了打擊。
女兒的夭折,使李氏再一次自認“命薄”,沒有做“皇子母”、“公主母”的福分,她選擇了沉默。終其一生,她都沒有對自己不能與親生兒子相認的事情表示絲毫的不滿,沒有做過或者試圖做過任何想讓趙禎知道真相的舉動——也許是出於對真宗和劉娥地位權力的畏懼,但也有可能是害怕自己的無福會影響孩子的福分。對於一個活在“天命祥瑞”之下,沒有什麽學識的女人,隻怕後者起的作用更大。
兒女頻頻夭折,對做父親的真宗來說也是難以承受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和眾多妃嬪們,似乎都沒有為人父母的“好命”,因此當後宮隨後又為他生下一個公主之後,他立即將這最後一個孩子舍入道觀,出家為女道士——這位公主果然順利地長大成人,似乎再一次證明了後宮無福為母的說法。於是終真宗和劉娥的一生,這位小皇女都沒有被晉封為公主,直到趙禎即位為帝,她才受封為“衛國長公主”,號清虛靈照大師。
歸養劉娥的趙禎,便在這樣的情形下,成了真宗唯一的孩子。
趙禎既然歸到了劉娥的名下,真宗便開始計劃冊立劉娥為皇後了。更何況劉娥通曉書史,對朝中政事了如指掌,已經成了真宗真正的內助。
不過,大宋王朝的士大夫與其他朝代可不一樣,極敢在皇帝麵前甩派頭、管皇家的閑事。對於後宮的隱私他們雖然不敢明說,可也心裏有數得很——尤其是高級品的官員,幾乎都對劉德妃“生”太子的真相了如指掌。因此真宗不得不想著法兒遷就他們。在趙禎出生後的幾年間,真宗凡欲“立之”,劉娥便定要“固辭”,以此平息士大夫們的洶洶議論。
這拉鋸戰打久了,真宗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一月,真宗晉封劉娥為“德妃”,開始為她立後做最後的準備。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宰相王旦忽然宣布他“病”了,拒不上朝。劉娥對士大夫首領的這一行動的含義自然是非常了解,隻得再一次向真宗“固辭”,表示自己甘願不做這個皇後。
真宗卻不想再拖了,為了不招惹老宰相和他背後的高級知識分子,他決定先給宗室及內外官員們先升官賜賞——王旦加侍郎兼清昭應宮使,向敏中加中書侍郎,楚王加太師,相王加太傅,舒王加太保……
即使如此,真宗仍然不免心虛,於是冊後禮儀一應從簡。既不讓地方官進賀,也不搞封後儀式,封後詔書也回避朝臣公議,隻下令將封後詔書傳至中書省,自己家裏宣布一下就完事。
就這樣,士大夫們仍然不甘心,當真宗找翰林學士寫封後詔書時,第一個選中的楊億也給他來了個當麵拒絕。真宗沒辦法,隻得另請高明。
一通忙亂之後,十二月丁亥,德妃劉娥終於成為大宋王朝的皇後——這時,她已經四十四歲了。
趙恒和劉娥從十五歲相遇到終於成為正式夫妻,至此已經三十年了。
(縱觀整個立後過程,除了佩服真宗與劉娥間的情分,就是不得不對宋朝的知識分子表示羨慕:敢在皇帝麵前挺腰子的讀書人曆朝都有,而挺了腰子還能高待遇加善終的,恐怕隻有有宋一朝……)
成為皇後的劉娥,從此成為真宗趙恒名正言順的內助。她才華超群,不但通曉古今書史,而且記憶力極佳,朝政事務和大臣們的彼此關係,她隻要聽一遍就能把來龍去脈和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在皇宮內務方麵,她也努力做後宮表率,除了大型典禮之外,她的服飾簡樸得與尋常宮嬪沒有什麽區別,處理宮中家務事也都遵照從前的定規而沒有任何逾越,宮中都對她心悅誠服。
做皇後做到這樣的程度,那也就怪不得趙恒對劉娥越來越倚賴了。真宗每天退朝之後審閱奏章到深夜,都要劉娥陪在身邊,時時詢問劉娥的意見;而外出巡幸之時,也一定要與劉娥同行。經過了三十年的風風雨雨,他們已經由“少年夫妻”順利地過渡到了“老來伴”的時間段了。
然而無論怎樣,對於趙恒執意立劉娥為後、劉娥出身低賤之事,以宰相李迪和寇準為首的士大夫群仍然心有不甘。尤其對於劉娥參與政事,他們更是相當反感。劉娥自然也知道高處不勝寒,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她開始籠絡自己的勢力——這些人以錢惟演和丁謂為首:趙美娶了錢惟演之妹,而丁謂則是錢惟演的姻親。兩派勢力勢必要有一決高下的一天。
天禧四年(1020)二月,趙恒患病,難以處置日常政事,上呈到皇帝那裏的政務實際上都由皇後劉娥處置,一時間丁謂一派勢力大盛。
同年六月,朝中發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事情起於宰相寇準。
寇準無疑算是中國比較正派而有才幹的宰相,但是自當年被貶相複相以來,他對權力的欲望已經不可避免地大漲。這從天禧年間,他為求恢複宰相之位不惜製造“天書”、將擾亂民生的祥瑞再火上澆油一把就可以看得出來,複相後他也致力於培養自己的親信朋黨。而常言道,恃才者多半傲物,寇準也不可避免有這個特點。
其實朝中有些人,原本是願意依附寇準的,但是寇準自視甚高,言行不檢,經常毫不回避地顯示出鄙視之意,這些沒有必要的一時之快使他樹敵甚多,其中便包括原本對他言聽計從的丁謂,並使更多人無可選擇地倒向了丁謂一方。此後寇準又因處置劉氏在四川的宗族而得罪了劉娥,更使得兩者水火不容。
寇準自然也知道,劉皇後成了事實上的掌政者,對於他這個宰相意味著什麽。於是他更用心地籠絡真宗身邊的近侍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