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方麵,越是對自己的“事業”有野心、自負的頭兒,就越是對自己最有可能的繼承人(有時候這可能的繼承人或者還不止一個)倍加警惕——就算這繼承人再老實巴交,頭兒心裏也爽不了:一看見那個年輕人,就想到自己總有伸腿翹掉的那一天,滿肚皮的沒好氣。因此,中國的皇儲們絕對不可能過得舒服。而且“人無千日好”,做儲君的時間越長,儲君們有意無意的過失肯定也就越多。此時若再有點兒外因誘導一下,那膿包擠破就是肯定的事情。中國曆史上因此而落得淒慘下場的儲君多如過江之鯽。
而現在,就要輪到李瑛了。
李瑛的母親趙麗妃是玄宗青年時的寵妃,她美豔之極,玄宗曾經對她愛得神魂顛倒,甚至於連她卑賤的歌舞伎出身都視若無睹。與趙麗妃同期得寵的還有老五鄂王李瑤的生母皇甫德儀、老八光王李琚的生母劉才人。三個女人雖然共侍一夫,但是相處得似乎還不錯,因此三人兄弟情誼最為深厚投緣。在玄宗的三十個兒子中,這三個兒子的相貌大概是最出眾的,被世人讚以“朗秀”之詞。這當然是因為母親的遺傳基因極佳。除了貌美,三兄弟也頗有才華,李隆基曾經也對他們十分喜愛過。隻是隨著武惠妃的出現,事情便開始發生變化了。
武惠妃的專寵,使從前的寵妃們都紛紛成了枯守空房的苦人兒。母親被父親所遺棄,這樣的事情對任何有少許孝心的兒子來說,都是難免有些不滿的。然而不幸的是,李瑛、李瑤和李琚在私宅中背著人發的這些牢騷,居然也被楊洄給打聽到了。他立即加油添醋地向丈母娘匯報了一通。武惠妃聽了之後當然更不會放過,轉頭就對著玄宗哭了個梨花帶雨:天啊,太子因為恨您偏心向著我,所以竟然結黨想要害了我們母子,甚至還對您也有怨言。這可怎麽辦啊……玄宗對兒子的情義本就在武惠妃的陰柔武功長期作用下被磨損了十之八九,聽了這話更是血衝頂門,震怒之下立即付諸實施,找來宰相商議廢黜“太子及同黨”的事誼。
這時候的首輔宰相還是張九齡,他堅決反對,說:“陛下纂嗣鴻業,將三十年,太子已下,常不離深宮,日受聖訓。今天下之人,皆慶陛下享國日久,子孫蕃育,不聞有過,陛下奈何以一日之間廢棄三子?伏惟陛下思之。且太子國本,難於動搖。昔晉獻公惑寵嬖之言,太子申生憂死,國乃大亂。漢武威加六合,受江充巫蠱之事,將禍及太子,遂至城中流血。晉惠帝有賢子為太子,容賈後之譖,以至喪亡。隋文帝取寵婦之言,廢太子勇而立晉王廣,遂失天下。由此而論之,不可不慎。今太子既長無過,二王又賢,臣待罪左右,敢不詳悉。”
玄宗聽張九齡將矛頭直指自己心愛的女人,極為不悅,但是又確實找不到兒子們的罪證,隻得暫且忍了這口氣。不過他絕沒把張九齡的話聽進耳裏。
同在這一年,張九齡又在幾樁人事任免案上反對玄宗的意見,玄宗覺得這個宰相於公於私竟敢都跟自己唱對台戲,簡直孰不可忍。終於在開元二十四年(736)的十一月發下詔書:侍中裴耀卿為尚書左丞相,中書令張九齡為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而一向逢迎武惠妃的李林甫則取代了張九齡的地位和權力。
最大的絆腳石就這樣被搬掉了,等待已久的武惠妃開始為廢太子做最後的努力。
開元二十五年的春天,鹹宜公主駙馬楊洄四處散布太子、鄂王、光王聯同太子妃兄駙馬薛鏽合謀叛亂——薛鏽被莫明其妙扯進來的最大理由,恐怕就是由於他的駙馬身份。對楊洄來說,這不但能讓叛逆之事更有分量更顯得實在,還能把與太子有關的人又弄掉一個,真是何樂而不為。一時間流言四起,玄宗也有所耳聞。
經過這番鋪墊之後,武惠妃一手導演的重頭戲終於登場。
她向太子及二王假傳旨意,說是內宮有盜匪,皇帝讓太子立即披甲領兵護駕。
——玄宗的皇子們是不開府分居的,他們的住處與皇宮相連,假若真有什麽事,召兒子護駕也是情理之中。事情緊急,年輕少曆練的太子和二王對這道旨意沒有起疑心,立即照辦,就這樣撞進了武惠妃精心布置的大網裏。
當三兄弟帶著大群衛士進入皇宮之後,武惠妃立即向玄宗報信,說太子果然謀逆,竟帶兵闖進內宮了!玄宗果然如武惠妃所想的那樣“大驚”,他自己就是個搞政變的高手,深諳個中滋味,當然不敢怠慢,馬上就如臨大敵地調動起正規軍去“圍捕”兒子們了。
直到這時,李瑛才知道上了後媽的大當。
玄宗對自己如此迅速平息“政變”很是滿意,大有威風不減當年之感。興頭之下,立即召見重臣,決定雷厲風行地廢太子。
李林甫乖巧地發言:“此乃陛下家事,臣等不宜介入。”其他人一看皇帝和首相的德性,就知道事情就算有冤枉也沒啥可說的了,也紛紛明哲保身地附和。
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了。玄宗即日下詔,將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廢為“庶人”。李瑛的大舅子薛鏽則被流放——實際上剛出長安城,就在城東驛被殺掉了。
不經過任何審訊勘查,就在一天之內廢掉太子和兩位親王,這消息使得朝野都為之震動。很多人雖然口不敢言,心裏都深為三人歎惜,而由於事出倉促,與三人有關的親族、官員都還在任上,他們都在暗暗為他們奔走。李林甫這個首相也才當了不到半年,根基未穩。武惠妃很快就覺得自己有些勢單力薄,她也知道太子謀反之事經不得推敲,唯恐“三庶人”作為接待自己所派內侍的當事人還有開口說話、翻案的機會,她決定盡快斬草除根。於是武惠妃聯同李林甫和女兒女婿,可勁兒地將眾人為“三庶人”鳴不平的事情改頭換麵之後灌進玄宗的耳朵裏,給他造成一種“廢太子仍有可能再次策變”的緊張氣氛。
正在氣頭上的玄宗此時滿腦子都是大唐開國以來曆次宮闈政變的場麵,尤其想到自己親自策劃的其中幾場,更是不寒而栗,再給武惠妃李林甫這麽一忽悠,當年那股狠勁兒又被撩了起來,立即下令將三個兒子一齊處死,以絕後患。
“三庶人”冤死的日子是開元二十五年(737)四月二十三日。距張九齡罷相僅有五個月,距“政變”僅有十五天。
這個消息使得舉國上下都沉浸在哀痛之中,人們不但詛咒武惠妃的陰險,更怨恨玄宗這個狠心的父親。
玄宗也多少聽到了世人的議論,他是一個乾綱獨斷的皇帝,對兒子談不上多有感情,但是對於貿然決定處死“三庶人”,從此使自己背上“殺子”罪名,他卻是多少有些後悔了。但不管怎麽說,太子位缺,是必須要重新冊立的。
武惠妃當然更希望趁熱打鐵,讓自己的兒子李瑁登上太子之位。所有的事情就這樣在她的預料中順利地進行著。正當她就快要達成心願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她所居住的宮殿鬧起鬼來,而且越鬧越凶,宮人多有親眼目睹的。更玄的是所有的巫師都異口同聲地說“三庶人為厲鬼”。
武惠妃雖然姓武,但是殺氣始終還是沒有她的祖姑母武則天那麽烈,鬧鬼的事情令她大受刺激,心虛膽怯之下很快就病倒了。這病也病得奇,竟然是藥石無靈。無奈之下,她隻得乞靈於祭祀,希望能夠消除冤魂的怒氣。當然她自己的性命還是最重要的,倒黴的是她所找的替死鬼:奉命對“三庶人”行刑的劊子手。
“敬業”的劊子手很快就被射殺獻祭,“三庶人”的靈柩也重新按照太子和諸王的禮儀予以厚葬。滿以為能夠就此換來活命的武惠妃沒有想到,宮中的鬼卻越鬧越凶了,不但鬼影幢幢,而且鬼哭淒厲,所有的人無法安睡,整夜都處在驚恐之中。隻怕非但是“三庶人”冤魂不散,額外又加上了劊子手的鬼魂。
就在這樣的鬧騰之下,武惠妃自顧不暇,還談什麽兒子立儲?一個月的工夫,她就病入膏肓了。
開元二十五年(737)十二月初七日,四十歲的武惠妃在驚恐中離開了人世。距“三庶人”冤死僅過了七個月又十四天。
武惠妃死後,皇宮中再不見鬼影,一切又安靜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不能不說,玄宗對武惠妃是相當偏心的。雖然由於鬧鬼事件,他多少知道了武惠妃的虧心事,但是他仍然對她的死表現得極其傷感。
他頒下了這樣一道詔書:“存有懿範,沒有寵章,豈獨被於朝班,故乃施於亞政,可以垂裕,斯為通典。故惠妃武氏,少而婉順,長而賢明,行合禮經,言應圖史。承戚裏之華胄,升後庭之峻秩,貴而不恃,謙而益光。以道飭躬,以和逮下,四德粲其兼備,六宮谘而是則。法度在己,靡資珩佩;躬儉化人,率先□紘。夙有奇表,將加正位,前後固讓,辭而不受,奄至淪歿,載深感悼,遂使玉衣之慶,不及於生前;像服之榮,徒增於身後。可贈貞順皇後,宜令所司擇日冊命。”
武惠妃就這樣以“貞順皇後”的名分和尊榮入葬敬陵了。
玄宗麵對這樣一位讒殺了三名兒子的女人,居然還滿腦門子裝著“貞”、“順”一類的詞匯,不得不讓人歎息:冤魂們實在是要求太低,真正該死的他們都忘了找了。
從各種記載來看,李隆基幾乎是一個通才,除了從政這項本職工作虎頭蛇尾之外,他在歌舞文藝方麵的造詣可算是罕有其匹。按照常理,藝術細胞發達的人也應該是比較細膩多情的。不過奇怪的是李隆基對兄弟手足情深、對女人風流多情,偏偏就對兒子冷若冰霜。這大概是帝王這項工作的職業病使然,他將兒子都看成是自己身家性命的潛在威脅了。
武惠妃死了,她的死對於眼看著就要登上太子寶座的壽王李瑁來說,是一個嚴重的打擊。鴨子雖然已經煮熟上桌,但是自己還沒能真正拿到手裏,誰知道會不會半路伸出另一隻手將鴨子先給拿了去?有這樣擔憂的不僅僅是壽王,還有鹹宜公主夫婦和李林甫。當然他們心裏還是很有把握的:武惠妃在身後得到了“皇後”的名分。這也許不但代表著玄宗對她的心意,更代表著壽王真正成為六宮之主的兒子,有了這樣的身份,更可以為他登上太子位奠定基礎……這麽一來,他們覺得已經吃下了定心丸,滿心歡喜地隻等冊封太子的消息了。
然而奇怪的是,玄宗在追封了武惠妃之後,卻對她兒子的前途如何安排再沒有了下文。
玄宗對壽王李瑁,應該說是完全的愛屋及烏,武惠妃若是活著,在心愛女人的催促下他倒是很有可能將太子位傳給李瑁的,但那也不過是為了討武惠妃的歡心。真要說到父子之情,隻怕和對其他兒子的感覺沒什麽區別,甚至更差——李瑁從出生之後的十餘年都是在大伯李憲身邊,一直管大伯大媽叫爹叫娘,直到長大成人才回到皇宮中重新認識自己的生身父母。武惠妃作為母親經曆了生產之痛,對兒子有本能的寵溺;但是玄宗這個生父嘛……就很難說了。
還有就是壽王李瑁本人的問題了——他在眾多的兄弟之中,實在沒有什麽特出的長處。他排行十八,在十多位兄長之中,既有騎射武功出眾的,又有才學聞名的,還有為人雅量人緣極佳的,而李瑁這輩子唯一顯得超過眾人的一件事,就是孩提之時能夠把繁複的宮廷禮儀演習得明明白白。他應該是個天資聰明的小孩,但是養父母不敢對他過於管教,親娘更對他寵得不像樣,以至於長大後的他就再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才幹了。在爭奪太子位的過程中,起作用的有他的母親,有他的姐姐、姐夫,偏偏他這個當事人自己一點兒忙也沒幫上,這就足以說明他本領有限了——而假如是因為他沒有權力欲望所以不參與其事,那就更糟:一個不想當皇帝的人當上了皇帝,以後能治理得了國家嗎?
再來說天賦皮相。這個是一定要說的,因為玄宗極愛相貌出眾的人物,選宰相之時都要先問問候選人是不是長得很英俊——玄宗諸子中,雖有發育時出了岔子眼睛斜視的永王李□,但是絕大多數都生得一表人才。壽王李瑁的相貌應該還是不錯的,算得上風采照人,但似乎並沒有他夭折的兩位同胞哥哥那樣達到“眉目如畫”的水準,在兄弟夥中也不過就是各擅勝場而已。
除此之外,李瑁的身上流著武氏的血液,這更是玄宗立太子時不得不考慮的問題:武惠妃讒“三庶人”已是惹得天怒人怨,如果又讓她的兒子當太子,朝臣會作何反應?皇帝的舐犢之情絕對沒達到為一個兒子就開罪眾人、將自己因“殺子”而受影響的名聲進一步惡化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他畢竟還是一個皇帝,冊立一個各方麵都不突出、惹人非議的皇儲,日後大唐王朝會不會發生巨大變故?
雖然心中已有了隱約的想法,但玄宗畢竟還對武惠妃有些餘情未了,因此他仍然在猶豫。煩惱之中他向最為親近的宦官高力士詢問意見。高力士毫不猶豫地回答:“長幼有序,立儲當然應該照老規矩辦。”
這話正和玄宗的心意,他下定了決心。
也許是多少有些過意不去,更也許是出於要安撫武惠妃的兒女,五月底的一天,玄宗親自來到鹹宜公主的府第看望女兒女婿。
父親的光臨使鹹宜公主夫婦欣喜萬分,他們都不禁暗暗猜想是不是父親將要冊立自己的兄弟做太子了?這當然也使朝臣們都暗中著急。
十天後,六月庚子日,人們果然聽到了玄宗冊立繼承人的詔書。然而令朝臣欣慰萬般、令鹹宜公主和壽王李瑁感到有如五雷轟頂的是:新太子是排行第三的忠王璵!
七月初二,冊新太子的典禮隆重舉行,大赦天下。
在一片鼓樂喧天之中,武惠妃一生的夢想化為泡影。所有的辛苦和努力,都隻算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太子之位旁落的事實,使壽王李瑁嗒然若喪,時刻都生活在恐慌之中,感覺有如從九天雲霄直落十八層地獄。然而他沒想到,更讓他難堪的事情還在後麵。
武惠妃活著的時候,玄宗雖然時常與其他宮嬪們卿卿我我,但武惠妃死後,他仍然不免鬱鬱寡歡,放眼看去,竟覺得後宮之中沒有一個相貌才藝能比得上武惠妃的。對於多情種子李隆基來說,這簡直難以忍受。
玄宗的心思當然逃不過身邊人的眼睛。很快就有馬屁精來提供消息,說是楊玄琰之女楊玉環姿色冠代,比武惠妃尚勝一籌,隻是……她現在是壽王妃。
玄宗聽說世上還有比武惠妃更美的女子,心裏直發癢,一定想要見識見識,再說公公見兒媳也算不了什麽,於是他立即決定召見壽王妃。
壽王妃楊玉環究竟是什麽時候“蒙”玄宗“召見”的還不好說,但是在開元二十八年之前,事情就早已經發生了。因為從這一年正月開始,玄宗就頻頻出入驪山溫泉宮,到十月,溫泉宮裏發出了一道聖諭:壽王妃楊氏度為女道士,號太真。
據這道聖諭裏的說法,二十二歲的壽王妃是為了給屍骨無存的祖婆母竇氏祈福而出家為道的。但是正當盛年的壽王妃怎麽甘心放棄夫妻之樂出家?又怎麽會出現在溫泉宮?更奇的是唐朝的皇族女子出家都有各自獨立的道觀,怎麽壽王妃的“玉真觀”卻是皇宮裏麵從前的“太真宮”?這一切疑問,聖諭都隻字不提。
總之,開元二十九年開始,楊玉環正式踏進了皇宮,這時的她已經不再是壽王妃,而是法號“太真”的女道士。當然事實上她已經成為玄宗的後宮粉黛之一。
這一切當然瞞不過旁人的眼睛。而壽王李瑁更是冷暖自知。他對楊玉環並不一定多麽情深,因為他和所有的王爺一樣擁有眾多的侍妾,他和楊玉環共同生活的五年間,侍妾還生下了兩個兒子。但是無論如何,她畢竟是壽王妃,關係著他的臉麵。失去母親和太子位的壽王李瑁如今又失去了王妃,在眾人異樣的眼光中苦悶地煎熬。
繼年初楊玉環入宮之後,同年(開元二十九年)的冬天,壽王李瑁的養父、大伯寧王李憲去世了,玄宗對大哥的死表現出極度的孝友之情,追諡他為“讓皇帝”,他的嫡妃也因此晉封為“恭皇後”。
李憲在宗室中擁有至高的地位:當年就是他主動將太子之位讓給三弟李隆基,使他成為玄宗皇帝的。李瑁對生父已經是失望之極,唯有養父才能給他一些關愛照顧,因此養父的死對他來說是極大的打擊,他真真正正感到了喪父之痛。對生父的怨恨可以掩藏起來,但是對養父之喪的悲痛是無法掩飾的,李瑁幹脆向玄宗提出請求:自己要為養父服喪,以此報答他的養育之恩。玄宗沒有任何異議地同意了。
隨著這個冬天的結束,開元盛世也正式地結束了。春天來到的時候,年號改為“天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