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加不想理睬柳琴了,除了看不起她的自卑,我還看不起她的虛榮。我以為那天發生了那件事後再也不會在校門口看到柳琴的媽媽了,也就是說再也買不到冰棍了,所以連著一個星期都沒有去校門口,直到星期五那天放學。
我不溫不火地和同學們一一道別離開宿舍,然後溜達著走到校門口,還是那副鬼鬼祟祟的樣子,我在傳達室後偷偷地伸出頭看了一眼校門口,沒有發現周明的影子,這才放心地走出去。
我一眼就發現了柳琴的媽媽還在那棵大樹下賣冰棍,她臉上漾溢著滿足的笑容,一一收過同學們的錢,又把一根根冰棍遞到同學們手裏。我扭過頭朝身後看了一眼,想想可不要碰上柳琴,她要是看到她媽媽還在這裏賣冰棍,不知又要把臉拉成什麽樣了。
正暗自替柳琴媽媽擔心時,卻又聽到了那聲熟悉的聲音:“謝謝你們的關照,常來照顧我媽的生意。”
咦,這不是柳琴的聲音嗎?我繞到冰棍車後,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聲音。
我看到了,柳琴站在她媽媽身旁,幫著她媽媽把冰棍一一送到同學們手裏。
我驚訝於柳琴的變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責罵使柳琴改變了自己的虛榮心,但不管怎樣,我喜歡看到這樣的圖景,媽媽、女兒,為了癱瘓在床的爸爸,為了一個貧窮的家,在做著自己微薄的努力,這種努力是和諧的,美妙的,令人羨慕與渴望的。因為我沒有!
也許因為我沒有,所以柳琴與她媽媽賣冰棍那幅美妙的圖景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我的思緒常常會圍繞著那幅圖景展開,柳琴的媽媽變成了我的媽媽,柳琴變成了我,我和媽媽快樂地把冰棍拿給同學們,我們不但在學校門口賣,我們還去大商場門口賣,去那些高級寫字樓門口賣,我們的冰棍賣遍了整個北京城,人人都知道賣冰棍的人是我媽媽,人人都知道我是賣冰棍人的女兒,當然,人人都會羨慕我們母女的關係相處得如此融洽如此和諧如此美好,人人都會讚歎媽媽有我這樣一個好女兒。
可是,媽媽,你在哪裏?知不知道我在想你啊?
真是老天可憐我,就在我想媽媽想得要發瘋的時候,就在我念媽媽念得神經要蹦斷了的時候,媽媽終於在我麵前出現了!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爸爸讓我去超市買些日用品回來。
我永遠記不住那些超市的名字,億客隆、萬客隆、千客隆?反正是顧客興隆。我坐車去了一家叫什麽客隆的超市,我知道那裏的東西很齊全。一走進超市我就開始瞎逛起來,衛生紙、洗衣粉、方便麵、罐頭魚……我照著爸爸紙條上寫的,一樣一樣地扔進小推車裏。
突然,我的第六感覺有些異樣起來,它像一根無形的絲繩般牽拽著我,把我領到了我最不喜歡逛的電器櫃台前。我正自納悶我為什麽要來這裏時,突然聽到了那聲令我思念令我夢寐以求的聲音。
那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推著小推車,女的挎著男人的胳膊,兩人說笑著在電器櫃台前轉來轉去。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身影,不是媽媽是誰!我激動地扔下車追上去,不等我喊出媽媽兩字,就見那個男的回了一下頭,冷漠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繼續扭過頭去和媽媽又說又笑。
我站住了。
好象,媽媽生活得很幸福,似乎,媽媽過得很愉快。
如果我的介入破壞了媽媽的幸福和快樂,我會很難過,因為我早已記不起媽媽還會有如此幸福快樂的笑聲,而這笑聲居然是那個有冷漠目光的男人給的。
但是,我絕不想失去這次發現媽媽的機會,因為,有可能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於是,我打算跟蹤媽媽。
媽媽和那個男人交了錢走出超市,他們騎上了兩輛破自行車,慢慢悠悠地往西邊去。
我卻上了一輛出租,對出租司機說:“叔叔,請跟住那兩個騎自行車的人。”
“怎麽,想做個偵探啊?”出租司機是個喜歡說話開玩笑的人,見我不吭氣兒,又說:“想知道爸爸媽媽要去哪裏對不對?”
“誰說那是我爸爸?”我不喜歡出租司機的碎嘴嘮叨。
“那就是你媽媽?”出租司機還在開著玩笑,“是不是你媽媽在和什麽叔叔約會?你爸爸讓你跟蹤來了?”
這個出租司機叔叔真是聰明,我隻有默認的份兒。
“其實小孩子家的不要管大人的事兒,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小孩子怎麽能明白爸爸媽媽的事,回家去吧,隻當什麽也沒有看見。”出租司機踩了刹車,幫我打開了車門,“叔叔不要你的錢,回去吧。”
我的眼睛一點也不敢離開媽媽和那個男人的背影,生怕一離開就再也看不到媽媽了,隻有嘴是閑的,於是我生氣地嚷起來:“我有錢,你快跟上他們,如果你跟不上他們,我就再也見不到我媽媽了。”
“你媽媽怎麽了?”出租司機疑惑地幫我關上車門問。
“快點開車,快點,他們要拐彎了。”我突然抓住出租司機的胳膊搖起來。
“好好好,我幫你去追你媽媽,可是你得告訴我你媽媽到底怎麽了?”出租司機又讓出租車啟動了起來,很快就追上了媽媽和那個男人,然後放慢了速度緊緊跟在媽媽和那個男人身後。
家醜不可外揚,從爸爸媽媽開始吵架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句俗語了,所以我搖搖頭。
“怎麽,還保密?”出租司機嗬嗬地笑起來,笑夠了這才說:“我也有你這麽大一個女兒,一天到晚也是神神密密的,一會兒是關起門來要做點什麽,一會又是在日記本上要寫點什麽,還口口聲聲地告訴我們不許看,嗨,不想想這當爹當媽的也是從那個時候長大的,什麽不知道!當然,即便知道也要裝傻不知道,否則,她還會有什麽秘密可言?沒有秘密也就沒了童年的樂趣……”
出租司機真是個愛說話的人,我的耳朵在聽著他的絮叨,眼睛卻自始至終都在緊緊追隨著媽媽的蹤影。
過馬路,穿小胡同,一直走出三站地,才見媽媽和那個男人停在一座四合院的大黑門前。
不等我說停車,出租司機就先把車停了下來,然後遞過一張報紙教給我,“用報紙擋著臉,慢慢地跟上去,看他們進了四合院後走進哪個門,可別記錯了。”
我點著頭把20元錢遞給出租司機就要走。
“算了,隻當我的車散了散步。”出租司機笑著推回我的手。
“不,你先別走,我一會兒就回來。”我把錢扔在車座上,用報紙擋在臉前跟在媽媽和那個男人身後。
媽媽和那個男人進了四合院,我跟進了四合院。
媽媽和那個男人走進了一間貼著對聯的門,我沒有跟進去,隻是牢牢地記住了那個門,然後又走出了四合院,那個愛說話的出租司機叔叔還在,等著我上車。
“記住了嗎?”我點頭。
“呶,把這個地址給你,你隻能記住四合院裏的哪個門,可你怎知道這是哪裏?”出租司機把一張小紙條給了我。
我看看紙條上的地址,門牌號,感激地點頭,還是大人比小孩聰明,如果他不給我這個地址,我想,下次我真的會找不到這裏,像這樣的四合院,這樣四合院的門,北京太多了,我怎麽能記得住?可有了這地址,這門牌號,我想,不管坐誰的車我都能找到媽媽了。
我沒有把發現媽媽蹤跡的事告訴爸爸,我怕看到爸爸不明智的舉動,再說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媽媽勸說回來呢。我得等到有把握時再告訴爸爸。第二天,我再一次去了媽媽住的那個四合院,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在不在家,我怯生生地敲響了那間貼著對聯的門。
當媽媽看到站在門口的人是我時,她緊緊地摟住了我,淚水刷刷地往下流,“我的寶貝曉曉,你怎麽會來?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我沒有告訴媽媽我是跟蹤來的,我悄悄地環視了一遍屋子,不大的房子,被媽媽收拾得挺幹淨,那個男人好象不在,所以我便大膽地對媽媽說:“媽媽,回家吧,爸爸在等著你。”
媽媽搖頭,很為難的樣子,“我走了,他怎麽辦?”
我知道媽媽說的他是指那個冷漠的男人,我有些氣憤,“他不是我爸爸。”
“可是他愛你媽媽。”媽媽在為那個冷漠的男人辯解。
“爸爸也愛你,他天天都在盼著你回去。”
“他心裏隻愛那個秀兒。”媽媽沒有忘記那些令她傷心的日日夜夜。
“秀兒走了,爸爸知錯了。”
“可是這個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媽媽的口氣挺堅定的。
“你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已經給過他無數次機會,可他沒有要。”
“他現在想要,你卻又不想給。”
“曉曉,你不知道爸爸媽媽之間的事。”
“我全都知道。”我有些氣急敗壞。
“曉曉,你聽媽媽說……”
媽媽沒有來得及說,因為那個冷漠的男人回來了。
我不知道媽媽怎麽會喜歡上這樣的男人,一對不大的眼睛裏閃著冷漠的光,黑黝黝的臉上長滿了絡腮胡子,我感覺到這個男人不是個智慧的男人,因為他總用一對敵意的目光看著我,連話語裏都充滿了嫉妒,“找你媽媽來了?想讓她和你爸爸破鏡重圓?你有這資格嗎?”
我從心底裏不喜歡這個男人,我躲到媽媽身後,拉了一下媽媽的衣服。
“林凱,別這樣,她畢竟是我的女兒。”媽媽護雞犢似地摟過我,理了理我額前的頭發。
林凱大概是這個男人的名字,隻見他聽了媽媽的話後,勃然大怒起來,“女兒就能掌控你的命運?你忘記了她爸爸是怎樣待你了?你說過要重新做一個女人,可一見女兒就全都忘了?你以為世上真有破鏡重圓這種事嗎?”
“林凱,我可什麽都沒說。”媽媽表情恐懼地解釋著。
“沒說過就好。”林凱一把拉過我的胳膊,繼續對媽媽說:“女兒也見過了,讓她走吧,回去對你沒有好處。”說著一直把我拉到四合院外,攔了一輛出租車,扔在車座上20塊錢,算是打發我走了。
我看到媽媽跟在林凱身後跑出來,我搖下玻璃大聲叫著:“媽媽,跟我走吧,媽媽,爸爸在等著你呐。”
“曉曉——”媽媽哭了,沒有跟過來,隻是停在四合院的門口向我使勁兒地揮著手。
我的心一陣陣的抽搐起來,因為媽媽堅定地站在了那個冷漠的男人身後。